長門令制國中,臨海的荻城之內人心不安。
雖然大明的戰艦如今主要是在九州那邊出現,但位于山陰道北面海邊的荻城也不見得十分安全——哪怕敵軍本部遠在西邊數百里外的對馬島,而荻城里四本松邸之中還居住著輝元大人。
荻城是十三年前才決定新筑的,建成的時間剛剛十年。
如今四本松邸之中,毛利輝元卻在想著二十年前。
那個時候,太閣豐臣秀吉大人要去世了。德川家康、毛利輝元和小早川家、前田利家、宇喜多秀家被任命為五大老。豐臣秀吉的愿望是讓他們共同輔佐年幼的豐臣秀賴,直至他成年。
但兩年后,局勢就演變成為文吏派與武將派的爭執。
實質其實很簡單:討伐朝鮮最終沒有得到期望的戰果,豐臣秀吉去世,他年幼的兒子憑什么讓豪杰們俯首稱臣?
原本已經一統,但很快分成了以德川家康和石田三成為首的兩派陣營。
那是毛利輝元這輩子做過的影響最大的一個決定:他最終加入了石田三成這一派,成為了西軍總大將。
然后就是關原合戰,小早川秀秋臨陣倒戈,局勢一日之間就無可挽回。事后,曾是西國霸主、掌握山陰山陽十國的毛利家僅僅留有長門、周防兩個令制國的領地。
他在關原合戰結束后的當年十月就剃發讓位,從此自稱幻庵宗瑞。
毛利輝元也無法忘記十五年前去德川家康面前請罪的恐懼和恥辱。
坐在屋檐下,他遠眺著北面的大海。
十多年過去了,這一生的得失他已經不知道想過了多少回。
“輝元大人,海風有點大,您還請關照身體。”一個老者在他身后的屋里開口勸說。
毛利輝元并沒有動彈,而是緩緩說道:“……因爾不具治天下之器量。光俊啊,果然就像爺爺大人所說的一樣。沒有謹守分際,最終幾乎失去眼前所有,危及自身。”
他的家臣福田光俊沉默不語,知道眼前這毛利家的前任家督仍舊沒有放下關原合戰的心結。
關原合戰敗得莫名其妙,但身為毛利家的家老,他當然知道當時主公的考量。雙方為首的是石田三成和德川家康,被推舉為西軍總大將的輝元大人在大阪城之中沒有親臨戰陣,是因為豐臣秀賴在大阪城之中。而雙方兵力接近,讓石田三成和德川家康先彼此消耗著,難道不是最好的選擇嗎?
只是沒想到掌握著一萬五千大軍的小早春秀秋臨陣倒戈。
“元直他……”毛利輝元又開口,頓了頓之后長嘆了一口氣,“這么多年,有去好好祭奠嗎?”
“輝元大人,當初您也沒有辦法。”
福田光俊又回想起當時恐怖的情形。敗戰被削減領地之后,毛利家的家臣們亂作一團。最終,毛利輝元誅殺了以熊谷元直為首的許多家臣,又讓其余八百多家臣提出宣誓效忠的祈請文,毛利家的局勢才最終穩定下來。
“元盛的事,你現在知道了吧?”
福田光俊聞言心中一凜,苦笑了一聲:“輝元大人,難道連我都不能信任嗎?”
“怎么會不信任你呢。”
毛利輝元撐著地板緩緩地站了起來,又緩緩走回屋中。
看了看他之后,坐到了屋中的屏風面前。光線暗了一些,他的眼神反倒顯得很亮,其中都是不甘和仇恨。
“我已經對豐臣家盡了最后的忠義!”毛利輝元的聲音咬牙切齒,而后帶上了一些哽咽,“元盛……不愧是我最忠勇的武士!”
福田光俊跪坐在他側前方默默不語。
江戶開幕后,豐臣家成為了大名。可豐臣系還有許多大名將豐臣家奉為舊主,年事漸高的德川家康哪里能給德川秀忠留下這樣的隱患?
四年之前,德川家康親自率領大軍前往大阪,也要求各地大名出兵征討豐臣家。
毛利輝元拖拖拉拉,最終只是稱病,讓兒子秀就代替他出戰,還把次子送去了江戶做人質。
大阪冬之陣和大阪夏之陣,毛利家都很消極。至少福田光俊當時帶領的分隊就一直在兵庫停留,而毛利家的本隊到達大阪時,德川家康已經取勝,攻陷了大阪。
隨后就發現城中有個叫佐野道可,實則是毛利家領一萬石俸的重臣內藤元盛。
在最后的審訊之中,內藤元盛咬牙堅稱幫助豐臣家是他自己個人的意愿。德川家康并沒有來得及從他那里真得到什么毛利輝元授意幫助豐臣家的證據就離世了,而內藤元盛的事,就連福田光俊也不知道。
“幸田君、笠井君、島田君……”毛利輝元一口氣說了幾個人,都是在那一戰前后消失的毛利家家臣,“他們都是奉我密令前往大阪的!但是,天下堅城的大阪,還是沒有能夠堅守到德川家康那家伙死!光俊啊,我這一生,為什么全部重要的決定都不能如愿?”
福田光俊只能說道:“輝元大人,您已經盡力了……”
“是我太軟弱了!太弱了……”毛利輝元喃喃自語,“沒有成為天下人的資質,也沒有爺爺那樣的智慧與豪勇。織田大人、豐臣大人、德川家康……”
他接手的家業,就是被稱為第一智將的爺爺毛利元就留給他的十國霸業之基。
他也知道,隨著爺爺去世,盡管兩個叔叔還盡心輔佐他,但毛利家的兩川體系漸漸分崩離析。
可這都是他的能力問題。就像爺爺臨終前提醒他不要妄想霸業一樣,他不具備那種能力。
在他的面前,又是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德川家康這樣的人物。
豐臣秀賴漸漸長大,有了很不錯的名聲。毛利輝元面對他的求援做出了幫助的決定,卻仍舊不能孤注一擲,就像他在關原合戰時沒有孤注一擲一樣。
現在豐臣秀賴切腹自盡于大阪城內了,豐臣家成為歷史,豐臣系的舊臣更加難以凝聚起來。
他仿佛再不可能見到德川家的失敗,而就在這個時候,大明來了。
“光俊,還記得去年夏天我見的那個浪人嗎?”毛利輝元忽然銳利地盯著他。
“那個家伙……”福田光俊猶豫地說道,“有什么特別的才能嗎?輝元大人單獨見了他。”
“從對馬島而來,宗氏家臣,名為柳川調興。”
福田光俊渾身一震:“輝元大人,您是說……”
毛利輝元的身軀前傾,臉露在了門外照進來的光里,熱切而凝重地看著福田光俊:“諸國已經沒有可以對抗德川家的力量了。可是,海的對面有!你愿意去安藝一趟嗎?福島正則那家伙,如果能夠的話……”
“輝元大人!”福田光俊急切地說道,“在下自然愿意為您做任何事,但是……您真的決定了嗎?”
那可是來自海對面的敵人啊!
毛利輝元的眼神熾熱:“決定了!雖然他們是因為朝鮮之戰而來,因為浪人海盜們多年的搶掠而來,我也曾隨豐臣大人去朝鮮征戰,但這次我決定了!百年的紛戰,足利家、織田家、豐臣家、德川家……所有的所有,都引向了今天的局面。難道要讓德川家經歷最后的淬煉,徹底得到所有人的忠誠?”
他站了起來,重新走到了門前看著遠處的大海。
“不!”福田光俊看著他的背影,只聽他激動地說道,“也許,命運最終垂青的并不是德川家!我并不是認為自己有那樣的天命,但是光俊啊!”
他轉過身來盯著福田光俊:“我一定要德川家敗亡!絕對!”
福田光俊只覺得他的臉龐背著光,實在有太多仇恨的扭曲。
他也站了起來,走過去之后才彎下腰:“您準備怎么做?”
“秀賴大人畢竟是秀吉大人的兒子,德川家本是豐臣家的家臣!”毛利輝元握著他的雙臂讓他站直,“這一次,我不能再有一絲猶豫了!為秀吉大人復仇的旗幟,就借由我毛利輝元來背負吧!武家諸法度下,難道外樣大名們全部甘心被當做抵御大明的先鋒,還要面臨改易和參勤交代的折磨?”
“那么明軍呢?”福田光俊問道,“讓他們成為最后得利的一方嗎?”
“他們難道是要占據這里嗎?”毛利輝元信心十足地說道,“柳川調興帶來的信息,就是大明要求京都和江戶付出代價。我們,島津家、福島家,可以先與他們談判好。能夠先擊潰德川家,也符合他們的期望。只要我們和島津家、福島家控制了九州和山陰山陽,他們大可進入瀨戶。等到再回大阪,局勢就完全不同了。秀忠那家伙,難道有德川家康的才干和威望?”
“……輝元大人,如果大明,真的是想占據這里呢?”
“我說過了,我不是認為自己有那樣的天命,只要德川家敗亡。”毛利輝元咬著牙,“即便真是這樣,難道大明不需要合適的人幫助他們完成這個目標?”
福田光俊看著狀若癲狂的毛利輝元,知道他這次是真的決定全力以赴了。
如果織田信長和豐臣秀吉這樣的“天下人”最后都不免身死家滅,下克上永不斷絕,那么奉德川家為主和奉大明為主又有什么不同?
而毛利輝元對德川家的仇恨深刻入骨,甚至敢于在大阪兩陣之中仍舊幫助豐臣秀賴。
“如果是這樣,那么家臣們都需要明白您的意志。”福田光俊也凝視著他,“輝元大人,您有這樣的覺悟了嗎?怎么說服所有人?”
“全部的不滿,都源于我們如今只有兩國之地。”毛利輝元說道,“現在,是時候由我帶領他們,先拿回原本屬于我們的領地!再來一次關原合戰,如果德川秀忠愿意把全部力量都消耗在西軍這里,那就一起滅亡吧!是德川家的逼迫,才讓一心御敵的局面不復存在!是德川家的殘暴和貪婪,讓我們被迫如此!”
“他必須低頭,做出抉擇!”
這確實是毛利輝元的孤注一擲。
但這個形勢分析是對的。江戶幕府能夠純粹憑借親藩大名和譜代大名先與不滿的外樣大名們消耗一輪,然后還要抵御更強大的大明嗎?
此刻還只是處于前期的籌劃串聯之中,但大明并不等著他們。
繼對馬島之后,伊岐島毫無懸念地落入大明手中,他們離九州島又近了一步。
在伊岐島的南面,相距僅五十里便是九州島的西北海岸。
佐賀藩就在這里。
而佐賀西南面的海角,便是長崎。
長崎西面的五島雖然能與它西北角的海角形成一個關卡,但這個關卡對于大明戰艦來說又有什么意義?
何況下一步說不定就是五島。
而五島受誰實際控制?長崎漢民。
位于佐賀的譜代大名鍋島直茂是前鋒大將,此刻他的權限更加提升。
與九州島上外樣大名的“溝通”仍在繼續,他要求接管長崎及五島,以控制明軍在佐賀以北。
島津義弘就是在這個時候收到來自荻城的信。
他已經八十三歲了,他的兒子島津忠恒雖然也有出兵琉球的功勛,但那個時候的琉球算得什么?
島津義弘壽不久矣,在咄咄逼人的幕府面前,他若是死了,九州就失陷了,忠恒還能回到這里嗎?或者被改易到哪里去?
“告訴他們,如果想得到島津家的庇護,他們必須在五島先阻攔明軍,得到戰果。這樣,我才能有與御夷軍本部談判的籌碼。”
島津義弘并不太相信毛利輝元這一回的決心,也并不看好他的能力。
不過,只有九州島上都是自己人,才能不斷凝聚抵抗的力量。如果讓幕府掌握九州島的主導權,這里對于他們來說是隨時可以放棄的。
如果能讓幕府感受到壓力,讓島津家來做這個前鋒大將,那么后面的抉擇才有更多余地。
那些漢民海商……
島津義弘不知道大明會如何看待他當年在朝鮮的作為、他兒子對琉球的作為。當年,他在泗州奇襲明軍的軍火庫,那一戰明軍死傷慘重。后來豐臣秀吉病故,明軍封鎖了出海要道,也是他在露梁勉強打通海路,讓小西行長等部得以撤離。
如果大明決意要斬除島津家,那他也只好在九州固守。既為島津家掙得更多威望,也獲取更多談判籌碼。
島津家的決定很快到了如今實際管事的李旦那里,他也只能先凝神苦思出路。
買占令的壓力在前,鍋島直茂咄咄逼人,他們這些以長崎為本營的漢民“海商”何去何從?
“二當家,要不……和對馬島上的大官再聯絡一下?我看島津家有點像是想收我們為水軍,要是演演戲,說不定會成為水軍大將,反正第一批到伊岐島的戰船只逃回來一點點……”
“想混進去,哪有那么容易?”李旦搖了搖頭,“要是那伏波侯的艦隊到了,我們倒不妨做個向導。可如今……”
“試試嘛。”
李旦想了想之后,目光看向了顏思齊。
“顏大哥,要不你再走一趟?”
顏思齊兩眼放光:“那倒不怕。就是這一去一回,別等我回來時候咱老窩都被人掏干凈了。”
李旦自信地說道:“咱們畢竟在這經營這么久了,一兩個月還是拖得住的。島津家的心思不難猜,他們既然有保我們的心思,就說明對幕府陽奉陰違。對馬島上的大人只要有心功業,那就不會先對我們逼迫過甚。伊岐既然落入了大明手里,鍋島直茂接下來都要愁北面海岸,這是好機會!”
在五島之上,由于懸于海外,自有一定隱蔽性。過去也正是憑著這一點,才成為他們偷偷與其他各方商船進行貿易的私港。
如今就算幕府有心把他們多年積攢的財富掏出來,有那個膽量集結水軍力量攻打過來嗎?
李旦只不過不想斷了自己的后路而已。
不過……大明又落了一子,決心似乎更加明確了。
他想再看看九州島和本州島上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