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饑之因有三:曰水,曰旱,曰蝗,地有高卑,雨澤有偏被,水旱為災,尚多幸免之處,惟旱及而蝗,數千里間,草木皆盡,或牛馬毛,幡幟皆盡,其害尤慘過于水災。
這是《農政全書》里備荒篇的內容。
在此刻的泰昌十七年底,徐光啟已是南都大員,他還沒有那么多豐富的農業經驗,在二十二年之后刻板付印出《農政全書》來。
但朱常洛早就設了博研院,執政院下更是設了農業部,農政方面又豈會疏忽?
天氣變冷,會導致地表水蒸發量降低,氣候變得更加干燥,所以旱災會增多。旱災多時,又更容易引發蝗蟲集中孵化,形成蝗災。
《左傳》里,惜字如金的古籍就記載了魯國蝗災十六次。
漢末,連年旱、蝗,赤地數千里,草木盡枯,人畜饑疫,死耗太半。
有唐一朝,載于史冊的大蝗災多達四十二次。貞觀二年,李世民在長安舉行法事“禳蝗”,禱曰:人以谷為命,百姓有過,在予一人。但當食我,無害百姓。
然后他來了一把“吃蝗蟲”。
但李隆基時,開元初期朝堂反倒對于如何應對蝗災有爭議。宰相盧懷慎說,“殺蟲太多,有傷和氣”。白居易還寫詩說“捕蝗捕蝗竟何利,徒使饑人重勞費。一蟲雖死百蟲來,豈將人力競天災”。
一時間,民間都只建八蠟廟和蟲王廟祭祀蝗神,民眾甚至“或于田旁焚香膜拜設祭而不敢殺。”
這種情況把姚崇氣得不行,直言“庸儒執文,不識通變!”。力請之下,李隆基才下令滅蝗,“由是連歲蝗災,不至大饑”,“蝗因此亦漸止息”。
宋孝宗時,更頒布了一部《捕蝗法》,出資鼓勵民眾滅蝗。
蒙元時呢?一百零三年里蝗災六十六年,尤其是至正十九年,從南到北數十個州縣皆蝗,食禾稼草木俱盡,所至蔽日,礙人馬不能行,填坑塹皆盈。饑民撲蝗以為食,或曝干而積之,又罄則人相食。
朱常洛看著楊漣和黃尊素主持研究的成果,旁邊則是劉若愚奉命整理出來的這兩年專門報災統計。
“卿等應對有方,這三年沒有因旱蝗釀出亂子。”朱常洛看著葉向高他們,凝重地指了指劉若愚整理出來的東西,“不過跡象已經越來越明顯,有些地方已經連續三年有蝗災了,備災還得再重視一些。”
氣候變化對此時技術條件下的農耕影響實在太大,而且都是迭加的效果。
氣溫降低,首先就是水稻減產;盡管早就在清整興修水利,但旱災時灌溉更難,自然進一步加重旱情;再有蝗災,減少了產量的作物又會被大規模啃噬;再加上河流封凍,轉運難以及時,賑災難度更大。
就算一直很重視這件事的朱常洛也認為:可能還沒到真正明末那種嚴酷的大災連連階段。再加上自己多少有些安排,地方雖報了災,但只報到了執政院。朱常洛放了權,又建立了備災救災體系。應對既然有方,沒有搞出慘狀,平常便不會當做多大的事。
所以朱常洛見泰昌十五年后,泰昌十七年又都提前入冬,就專門過問了一下。
這才發現其實已經有些地方從泰昌十五年就出現了蝗災,連續三年了,今年蝗災仍舊爆發。
今年入冬又早,明年恐怕仍會再起蝗災。
對于預防蝗災和蝗災處置,如今已經有頗多辦法。深耕、燒荒、水灌,蝗蟲的生存空間會被壓縮到了荒地上。這些年,一直是鼓勵開荒的。
禁捕鳥、鼓勵養殖鴨子等家禽,普及蝗蟲做飼料、肥料,這些也已經是農業部的工作。
華夏如此重農耕,數千年來已經積累了豐富的應對方法。
唐時就知道“夜中設火,火邊掘坑,且焚且瘞”,利用蝗蟲的趨光性在蝗災爆發時集中誘殺。
如今朱常洛和朝廷有心備災,手段自然更加豐富。
只是需要更加重視。
葉向高等人自然立即表態。
朱常洛則繼續說道:“北方當真要多備糧了。如今災情還算應對得了,但朕擔憂后面愈演愈烈。博研院那邊,朕會命他們分出一些人鉆研如何把米面儲存更久、加工制成應急食糧。糧食不愁多,最主要還有海運、陸運。河運得防著封凍越來越久,其余不論,蒸汽機既成,有件事盡管要耗費大工,但朕以為該籌劃做了。”
算算時間,如今距離他所知的明亡只有不到三十年了。
這意味著接下來災害會更頻繁爆發。而這小冰河期持續時間很長,并不是說清初就立即氣候轉暖。
朱常洛想額外布置的兩件事,一件就是海運體系的進一步強化——海總比內河更難以封凍,至少從南洋不斷購回糧食來這一件事得擴大規模。
另一件事則是陸運。一直以來陸運就是既慢、損耗也大。
但蒸汽機既然已經有了,鐵路得提上規劃日程,至少要貫通從湖廣到京城的這條線。
以如今的建設能力,這當然足以堪稱“滅國工程”。
葉向高等人聽完朱常洛的想法,自然立刻大驚失色。
“陛下,此等大工,實在不知將要耗費多少人力錢糧。如今徭役已改……”
朱常洛卻冷酷地說道:“朕已經想好了。若要少添民間疾苦,這事所需人力便求諸外。”
袁可立反應得快,試探地問:“陛下是說……”
“不錯!”朱常洛說道,“東瀛、外滇、南洋……戰俘之外,再允他們的一些權貴募工來大明應差役。雖仍舊不必太過苛待,但所耗錢糧總比從大明募工要少一些。況且若當真大災不斷,百姓生計艱難,還可以以工代賑。哪些活計輕松些,哪些活計勞苦一些,分門別類,提前做好規劃。”
長城、運河……浩大的工程下,總有累累尸骨,這個免不了。
即便是技術能力非常強的后世,這種級別的基建也一樣會因為各種各樣的情況出現事故。
朱常洛所考慮的無非是不要因為這么大的“滅國級別工程”讓普通百姓產生更大負擔。但事有兩面,既然如今的大工是雇募,其實也有相當多的人會像治河那樣應募勞作。
所以朱常洛才要求他們把規劃和安排做得更細,把這項大工程所需要的勞力分門別類。
輕松一些的讓大明百姓來做,更危險、辛苦的,那就用更便宜、更無奈的人。
譬如即將會出現的外滇、東瀛戰俘,甚至那邊的普通百姓。
這種“跨國勞工”生意,南洋諸藩和將來的東瀛,一定會有人愿意做。其中的血汗錢,當然大多被能夠參與這個生意的外藩權貴得到。然而在人力幾乎低廉到只用管飯的這種時代,這就是朱常洛能想到的最好辦法了。
歷史自有其必然性。
不想苦自家百姓,就要苦異族。
就如同大洋彼岸的鐵路下所埋華工、棉花田里被鞭撻的內個一樣。
“陛下,如此大工,實在遠高于黃河大鐵橋。如今兩大遠征,外滇之役倒還好,遠征東瀛造艦……”葉向高覺得賬實在算不過來,畢竟聽皇帝的意思已經很緊迫了,可能明年規劃好、后年就得開工建設。
“用發展的眼光來看。”朱常洛則很堅定,“頭兩年,自是先花得多一點。但好處是,積累大工經驗,培養出一大批熟練工。等東瀛到了下一個階段,說穿了便是抄沒。以其一國之富,財源不是問題。糧源源不斷買,現在存不下的,又能賣過去。等西洋的商船重新到了南洋,把更多的瓷器、絲綢、茶葉賣出去,銀子就進來得更多……”
詳細地說完自己的考慮,他鄭重地對眾臣說道:“困難當然大,因此需要君臣一起扛。大明國勢雖然一改,但隱憂已在。卿等若深信朕憂慮之深遠,那便同心籌謀。過來接下來這數十年,以后就再不懼此等亡國天災。一因君臣同心,官民協力,朕所盼之同黨國憲成了;二因學問大進,技藝高超,此后富國抗災都更有方;三是煌明再鑄,宗藩有序,朝廷可調用之力遠非如今可比!”
殿內只留下他肯定的聲音回響:“困難只是暫時的,但這份前景光明!”
于是在這個泰昌十七年的年底,執政院下當時就新設的交通部領了個大活。
用十年時間,大明計劃第一階段修建一條從湖廣武昌府內的長江北岸一直到達京城的鐵路。
當然只能先從黃河北岸開始修起,但這就要求以后的黃河大鐵橋具備承載“火車”的能力。
兩項大工程實為一體,這需要多少鋼鐵?需要怎樣的建造技藝來應對水、雪、風、塵侵蝕?
整個過程里,不知要攻克多少難關。
若要讓這蒸汽火車拉著的車廂有陸運價值,它得多重?原先的道路,甚至石板路,即便只是舊式馬車經年累月的壓過,也會車轍遍布。
初步商議了兩個來月之后,定下來的是先修一條實驗路線,從京城到良鄉。
這當然是對的。
大雪一直在下,但自從去年蒸汽機制成、率先生產的機器都于今年用于唐山煤廠之后,今年的煤產量明顯提升。
所以今年的京城乃至河北省的數個府縣,不會那么缺煤。
但大明有多大?此刻的遼東、山西、陜西、甘肅、漠南、漠北,自然都處于嚴寒之中。
明年就該持續擴大機械廠的產能了,山西、察哈爾……煤田最好都能用上。
在強悍的大自然面前,唯有不斷提升的技術能力才能勉強自保。
朱常洛需要錢。這個寒冬的賑災要錢,后面的建設要錢,遠征也要錢。
臘月底,賜宴在京勛戚,還有宗明號、昌明號的負責人們,朱常洛賣起期貨來了。
“這么多年,昌明號、宗明號盡占先機,許多生意都是它們主做。”朱常洛看著一個個公侯伯們,“你們分潤既多,再依著兩大商行、其余拓海團練洋行,朕當年允諾你們的富貴都有了。”
如今還能來赴這宴的,都是些什么角色?
朱常洛繼續說道:“黔國公遠征外滇,鎮遠侯鎮守朝鮮……”
他念了那些舊勛臣里如今仍能主要從軍伍之中立功的佼佼者,隨后才道:“朕都允了他們另一番將來,既富且貴。這是他們用自己的辛勞搏來的。大功告成之日,外藩實多。至少那外滇、東瀛,還有拓海團練洋行所占無主之地,都缺人。你們若想去,也是既富且貴。”
一眾腦子里已經只剩錢的舊勛臣們神情忐忑、扭捏。
“即便不愿闔家徙居,在諸藩擔當大任,族中子弟、旁支,也應助朕的王叔、王弟們一臂之力。他們拿命搏,你們可用錢買。田土良宅、產業、家仆,乃至于藩國官職。都是大明忠臣,朕的王叔、王弟們此后據有實土,本就缺忠良臂膀。你們所擔職差雖比不過立功勇將,但更可信一些。”
朱常洛頓了一下,補充道:“當然,如今所占股比,都還在。去了那邊,還另能依產出與大明再市易,另賺一筆。朕的王叔、王弟們,也懂得用這個法子。往后,大明宗藩之間比過去要更親密,這貿易就是重要一環。朕先提出這個想法,你們都說說,有什么打算?”
他們已經是勛爵,但朱常洛現在是在賣官、賣資產,不過賣的都是期貨,是外藩的官和資產,賣的也是機會。
樞密院設立之后,軍方將領考選已經不再給舊勛臣留那么多插手機會。五軍都督府的左都督,如今已經都是新立功的統兵勛臣。
這些剩下的舊勛臣,朝政完全插不了嘴,留在大明之內如今就只剩賺錢、消費了。
朱常洛還得繼續供他們一份勛臣俸祿。
這種狀態當然已經解決了繼位之初的一部分問題,但朱常洛覺得現在也是個機會讓他們“物盡其用”。
而依如今的勛臣襲封規矩,既有降等的壓力,又要經過考試合格。他們若去了外藩,從此當然就只是外藩勛臣。
那邊是什么規矩?既然本來就是相對落后的地方,自然是用以前的規矩先收攏人心,畢竟他們要抱成一團統治當地百姓。
再加上能夠參與朝政。
朱常洛覺得他們不難選,只有部分人確實擔憂異國他鄉的未來。
但是皇帝都已經發了話,由得他們不考慮皇帝的態度嗎?提出這種方案,當然已經算善待勛舊了。若是在皇帝眼中仍只是貪圖富裕的廢物,后面降等、襲封問題多多,數代之后恐怕與平民百姓無異。
甚至接下來就要找理由向他們開刀。
到了這一刻,朱常洛開始用這種法子來搞錢了。
昌明號和宗明號就像是花了這么多年先養豬,現在到了“宰殺”的時刻。
還有仍在南京的諸王。
想脫離那個南京的“紫禁城”,像楚王蜀王他們一樣在新邊相對逍遙,甚至更進一步成為將來新冊外藩的國主,那么除了皇帝對能力的基本考察之外,當然還要付出些什么。
這是朱常洛沒有對葉向高他們說的籌錢辦法。
大明銀號籌建之中,國庫管理正在統一。
作為皇帝,他可以拿出內帑積累的巨額資金補充進去,但方式除了部分直接補入其中之外,當然還有借。
背靠著皇商的受益,還有這樣的法子,他可以源源不斷地借出去。
這也是他的兒子、孫子們將來能以此維系著與諸相關系的一環。
至于更遙遠的將來……管他呢。
反正現在的朱常洛無所謂:借出去,再通過類似金花銀這種方式回來,不都是在大明之內流通嗎?內廷如今也用采買了,不要地方歲辦、雜辦。
這個年,正是舊勛臣們思考決定的時候。
開了春,朱常洛就要收銀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