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從漠北往南刮,經過了一個夜,第二天上午時北京城也飄起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在冬月還沒開始的時候。
“李公,您且慢些。”
已經開始做第二任宰執的葉向高走上前去攙扶著一年前已經致仕的李廷機。同樣從樞密使位置上卸任的田樂雖然比李廷機還長一歲,但他的身體要好得多。
在另一側同樣攙扶著李廷機的是熊廷弼,他從總督遼寧省政務的位置上直接升任太常宰,做到大明第一個地方大員直升為相的先例。這固然是對地方改制的進一步激勵,也顯示出皇帝對他的信重。
袁可立這個現任樞密使不在這里,代他來參會的是總參謀孫承宗。和熊廷弼一樣,遼東鎮撫邊數年后,他得以重歸中樞。
另一個已經致仕的咨政賀盛瑞同樣有人攙扶,那就是從稅政部尚書位置上接了他總管官產大臣之位的王德完。
再此外,就是繼續擔任總御臺諫大臣的汪應蛟,繼續擔任總領中書大臣的朱國祚,繼續擔任總理藩邦大臣的方從哲,繼續擔任總治公安大臣的牛應元。
大明八相經過了五年只換了兩人,而且都是因為年事已高。如今奉天皇極殿之前,又是已卸任的老臣與如今在任的重臣相互關心,一派一團和氣。
一共十一人就這么上了臺階,進入了殿內。
“時候還早,我們還要先看看公文,打理一番。四位先去里面吧。”
葉向高在奉天殿中間的明堂里向他們行禮,王安也只笑著引路:“三位咨政,孫總參,里面請。”
李廷機、田樂、賀盛瑞與他們拱了拱手作揖,緩緩走向里面。
是他們熟悉的路。
“今年的雪下得早啊。”賀盛瑞路上感慨著,“還記得泰昌十年底隨陛下回京,后來就提到了救災備災之事。陛下高瞻遠矚,實在圣謀無缺。”
李廷機邊走邊輕咳。
“爾張可是受了風寒?”田樂關心了一句。
“年紀大了……”李廷機看了看他,羨慕著說道,“希智兄好身體不比龍江公差,何必一再堅持讓位置?”
田樂笑著說道:“就是羨慕龍江公,這才要得些清閑。況且江山代有才人出,我做了十余年樞密使,再戀棧不去,那就真是老賊了。”
“禮卿若聽此言,定是哭笑不得。”李廷機轉頭問孫承宗,“稚繩,你說呢?”
孫承宗果然哭笑不得:“朝野誰不知東洲公乃柱國之臣?樞密院上下如今反倒有些無所適從,這不,袁樞密忙不迭跑了,就是要我們這些后輩有事沒事還是多勞煩東洲公拿個主意。”
“稚繩要陷我于不義啊。”田樂嘆道。
“希智兄在意這等流言蜚語?”李廷機不以為然,隨后接著感嘆,“我倒是真想早些歸鄉,奈何陛下非要我等接著咨政。”
孫承宗連忙說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何況乎國?陛下禮待老臣,我等也幸有前輩指點迷津,這是好事。李公正該好好養著身體,京城名醫畢竟還是多些。龍江公若不是……”
他說到這里停住了嘴,畢竟沈一貫人剛走。
沈一貫雖然年紀確實已經很大了,又確實是今春辭行歸鄉后人就沒了的。
當然只能說他對自己的身體有點數,確實想落葉歸根了。
李廷機現在提到想回家,孫承宗想說點好聽的,但說了一半又感覺不合適。
于是空氣有點安靜,只有他們繼續往前走的腳步聲。
到了皇極殿里,四個人都驚了驚,連忙行禮。
“見過二位殿下,王宗令。”
王昺和朱常潤、朱常瀛二人紛紛回禮。
坐了下來之后,還是田樂先開口:“二位殿下和王宗令都來了,看來今天非同小可,陛下已有定見。”
王昺這個駙馬都尉接了侯拱辰的位置做了宗人令,他如今肩上的擔子很重。
論才華,他比侯拱辰更出色,詩畫都很有造詣,與董其昌等人交往都很密切。
而自從潞王去朝鮮、諸王封邊,再加上宗明號、昌明號,大明宗人府的職權實在不小。在大明將來的方略里,宗人府和理藩院更有許多地方需要溝通合作。
“陛下有旨,自然要來。潞王薨逝,世子年幼。”王昺看著田樂,態度很恭敬,“東洲公既也奉旨前來,看來并不只是商議朝鮮國主襲封之事。”
“觀二位殿下躍躍欲試,還是要有靜氣。”田樂只微笑著調侃朱常潤兩兄弟。
“田相教訓得是,讓諸位大人見笑了。”朱常潤臉色微微尷尬。
“是咨政了,這一節也亂不得。”田樂擺了擺手,“今后日子還長,二位殿下身肩重任,須得戒驕戒躁才是。”
孫承宗聽他說得不太客氣,真的是在教訓,不由得看了看他。
什么今后日子還長?
李廷機倒是看了田樂一眼,隨后若有所思。
兩個小年輕聽了田樂的話只能低頭受教,誰不知道田樂實乃今上第一信任的臣子?
即便他如今已經卸任了,那也是在軍方第一重臣的位置上坐了足足十五年,陪著皇帝從受禪登基一直到今天。
他們在這里靜靜等著,殿內的座鐘指到九時五十分時,另外七相一同到來。再過了一會便是內臣推動裝了輪子的屏風,遮擋住了奉天殿那邊通往這里的廊道。
聽到了北面的動靜,大家一起站了起來先躬身迎駕。
“……還有,叫劉若愚那邊忙完了別先急著回來,去寧波呆著。”
“是。”
說話聲中,朱常洛現身。
首先自然是見禮,朱常洛走到寶座上:“直接開始吧。都不是新人了,大方向說過很多回。如今既然朝鮮之事需要處置,東洋的事也開始做準備吧。各衙都說說,若是南洋外滇事起,東洋那邊也要隨后動起來,有哪些難處。”
正如朱常洛所說,都不是新人。
君臣之間在建立了每年底一次的大政會議機制之后,其實已經有比較明確的長期目標和短期計劃溝通方法。
原本定的是南洋和外滇方面先發力,畢竟隨著海貿的興盛,云南、兩廣方向已經準備了五年,那邊的條件已經相對成熟了。而一旦能控扼南洋,后面有很多的物資、財富可以源源不斷輸入到大明。
先回話的是葉向高:“若只是東洋之事先做準備,那無非是從明年開始于遼寧、山東、浙江、福建改用一些人,安排一些任務。就怕云南、兩廣、南洋艦隊征伐不力,錢糧上難處恐怕大一些。再有,東洋艦隊尚在籌建……”
朱常洛看著孫承宗,他看見葉向高也看向了自己,開口說道:“南洋方面,可慮者唯緬甸、交趾而已。那荷蘭、英格蘭在南洋尚且難與葡萄牙、西班牙爭鋒,更何況大明?三年前敗了一仗,他們計劃敗露,如今在西洋自顧不暇,馬六甲囊中之物罷了。”
今非昔比,大明朝堂上的重臣對海外形勢的了解十分深入。
泰昌十二年,葡萄牙使團過來談判,自然就被大明當做一個理由直接拒絕了。不僅如此,隨后大明國書發往西洋各國,闡明了大明的利益要求和關于南都的計劃,葡萄牙大公和部分貴族立刻就被西班牙王室盯上。
畢竟他們談判的內容里還包括希望獲得與大明的獨家貿易權以積蓄實力復國的奢侈念頭。
只能說好日子過得太多了,又或者精力一直放在怎么掙脫西班牙的控制里,那個艾德嘉的說法并沒有讓這些人重視。在他們的概念里,大明還是那個無法涉足遠洋的東方國度。
于是大明干脆直接派遣籌建到一半的南洋艦隊,先去交趾家門口把挪去那邊作為據點的葡萄牙人捶了一頓。既震懾了交趾,又讓葡萄牙人真正退回到了馬六甲。
而后就是大明皇家特許的拓海團練紛紛出擊,重點一個是柔佛,一個是呂宋。
葡萄牙人正在做的那個“轉口貿易”份額,迅速被大明海商吞了。
田樂一直沒有說話,既然是孫承宗代替袁可立來參會、匯報樞密院這邊的研判,他就只聽著。
朱常洛又問方從哲:“理藩院呢?呂宋、柔佛、亞齊等國,目前是什么態度?”
“理藩院按照從長計議的方針,眼下自然是只談商貿往來,暗中積蓄。明面上,都是拓海團練為主。歷朝下南洋之漢民,再加上如今海商各家,他們也需要時間多打交道。若屆時我大明只是拿下葡萄牙人已經占的地方,設新港宣尉司,則諸國都不會有什么動靜,也不敢有什么動靜。南洋漢民,自然更加翹首以盼。”
“若是要為東洋大計做準備,東瀛那邊如何?”
“這就要再從拓海團練諸洋行問一問,確認一番。”方從哲有一說一,“大明與倭國斷絕貿易,私貿則從未斷絕。以前是葡萄牙人和一些沿海大族鋌而走險與其往來,如今是拓海團練諸洋行在做。朝廷默許他們如此,他們也該交一份答卷上來了。按往年理藩院舊檔,自從倭國禁教鎖國后,至少他們那邊九州四國大島上頗有不滿,仍舊暗中往來。”
田樂忽然開了口:“有新消息。”
眾人看向了他。
田樂說道:“犬子家信,今年五月里,那倭國幕府又剿了豐臣家一仗,豐臣家已經滅了。”
“這是一統了?”朱常洛笑了起來。
“那德川家康也老了。”
“我看之前的情報,希智比他還大兩歲。”朱常洛繼續笑。
“有陛下,臣不知省了多少心力。”田樂也笑著,“適才,爾張還羨慕臣的身體。”
聽他這么明白地說著老驥伏櫪壯心不已的話,眾人哪還能不明白?
果然只聽皇帝說道:“看來不能讓他們停下來,悠哉悠哉地積蓄力量啊。理藩院先去書琉球,讓他們遣人到寧波吧,朕已命劉若愚隨后去寧波等著。”
方從哲馬上點了點頭。
“再命朝廷特許的拓海團練各家當家人進京。他們得了這幾年好處,現在是用命的時候了。”
朱常洛頓了頓之后就道:“朝鮮的事簡單,明著來吧。常淓那孩子年幼,李三才怕明槍暗箭,朝鮮當地各家又彷徨不安,那就明著來。希智,你當真想好了?”
田樂站了起來行了一禮:“臣遣犬子去了拓海團練,自然便是早就想好了。”
朱常洛深深地看著他:“你這一去,君臣再難相見了。”
田樂慨然笑了笑:“愿以老軀,再壯國人開拓之志!”
兩人對視了一陣,朱常洛點了點頭:“尚不到離別之時。飛百,選人,明著選。如今命官,明年新科進士,選上一批。”
說罷他站了起來,對起身領命的熊廷弼點了點頭之后就說道:“先封常潤、常瀛為郡王。大禮之后,他們就先行啟程去朝鮮,在朝鮮選婚。明年會試后,希智率新選眾臣赴朝鮮。愿留的留,愿去倭國的去倭國。待東洋功成,三王據東瀛,以為大明東洋藩屏!”
他站了起來,眾臣自然都站了起來。
朱常潤和朱常瀛都有些激動:明說了。
朱常洛目帶精光:“此島國之名,慕強而陰柔。千年以來,倚仗大海天塹,每有壯大之時,必妄圖染指華夏之地。如今朝鮮臣服,大明艦隊商船已久歷遠洋,炮銃之利遠勝西洋!南洋外滇可立足長遠、剿撫并用,倭賊先寇東南、再侵朝鮮,官兵所至,堂堂以力壓服!”
“朝鮮若有人不愿報此前大仇,那么此等軟懦之輩,也不能為將來大明臣民!大明不需要他們沖鋒陷陣,只需要他們后勤輸運、搖旗吶喊、附尾而至!”
“去東瀛,毀其傳承、亡其言語文字、同化其民。這件事辦完,朕九泉之下可告慰列祖列宗,歷朝歷代華夏臣民!”
包括田樂在內,眾人都有點驚詫于皇帝言辭之中的殺氣。
他們一直認為這只是雄心壯志的皇帝對大明將來的安全、利益需要而做的規劃,但他的語氣里,明顯有著刻骨仇恨。
安靜了數年的天子今天鋒芒畢露,這個會根本不需要共議。
“錢糧之事勿憂!”朱常洛更加補充道,“登陸之后,自有深明以戰養戰之道的先鋒。大明無需準備那么大量的糧草,煤、鐵器、茶、鹽,都行。今年起,就多準備些。”
眾人一時沒太明白過來,倒是田樂和孫承宗若有所思。
“今年又要有大白災,明年,元順王、興安王等人,該拿東西來還債了!”朱常洛嘴角掛著笑容,“林丹巴圖爾這個蒙古人最后名義上的共主,此生也只有這件事能彌補他內心的缺憾了。極盛時蒙古人沒做到的事,讓他們乘坐大明的船過海去做到!和大明精兵并肩作戰,再次看到差距之后,也該徹底私心了!”
葉向高等人這才明白過來,然后眼神復雜地看著皇帝。
殺人,還要誅心?
然而如果真能這么做,確實不用準備那么大規模的糧草。相反,恐怕是給北疆各族一個交易價碼——就像當初他們和大明一起去圍剿建州女真一樣。
如果只論他們所需要的各種其他物資,那大明如今當然不會缺。而這些物資,反倒不是征伐需要大量準備的。
只要在倭國站穩了腳跟,以大明如今的海運能力,北疆各族恐怕會踴躍參加——以雇傭軍的身份,來從大明獲得更多物資度過如今越來越寒冷的每個冬天。
再看皇帝對倭國的態度……恐怕也會默許他們擄掠很多人口,讓東瀛的將來更容易被打散、同化。
倭國也有不少手藝人呢!他們如今擄不了漢人了,不知有多饑渴。
于是皇帝明年將要再去承德的事自然也要由理藩院開始辦,再召漠北漠南諸位王公齊聚承德夏宮。
朱常洛已經不太在意大明在南洋的開拓腳步,畢竟如今正處于一個好時機:西班牙、荷蘭、英格蘭人主要的精力都放在歐洲本地的爭鋒,畢竟美洲已經在被瘋狂開拓,那邊的抵抗能力更弱小。而南洋這邊,葡萄牙人則虛弱下去,他們能派到東邊的力量全都只是千的級別。
那么在大明正式向西洋諸國宣告利益訴求的情況下,誰愿意傾盡全力到大明家門口來碰一碰?
在這里輸了,那就是在歐洲和美洲的利益都輸了。
所以朱常洛并不擔心。或者說,他現在更加驚詫于自己以前并不熟悉的沈有容的實力。
“傳旨袁樞密,讓他到了南都之后就與伏波侯商議好,南洋艦隊先去拿下馬六甲。葡萄牙人若還不肯退回印度,那就順手滅了,讓他們知道該怎么談。打完了那里,讓伏波侯署海事副樞密使,改任東洋艦隊提督,回福建老地方。當年他謀劃過遠征東瀛,這事該做了!”
沈有容,一個在戚繼光手下當過兵,跟李成梁一起打過蒙古人,又在朝鮮打過倭賊、平過朝鮮叛賊,還在福建揍過荷蘭人,新近又在交趾家門口揍過葡萄牙人、在南洋揍過西班牙海盜商人的家伙,堪稱“打遍天下”了——只有外滇的緬人好像沒被他虐過。
而這樣一個人,朱常洛以前居然對他不是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