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在他的生母王太后于泰昌十一年離世之后,朱常洛這四年里成為了一個安靜的皇帝。
泰昌十一年到這如今泰昌十五年底的情形,正如當初的泰昌四年到泰昌七年一樣:都只專心辦一件核心大事。
當初那幾年,是厲行優免和商稅;這幾年,是新政改制。
這段時間里,他只是在耐心地錘煉著新的中樞和地方。
變法改制很難,因為要觸動太多人的利益。
但在帝制的這種時代,如果皇帝既有決心又有能力還有威望,再加上身體健康狀況看著十分好,那也并不算難到碰都不能碰。
況且數戰封的新勛臣和中樞改制先行扶持上去的八相等重臣,都與他有著捆綁在一起的權、名、利。
泰昌十四年,李太后也壽終正寢。她有傳奇的一生,從嘉靖朝一直到泰昌朝,從一個普通的宮女到太皇太后,她扶保了兩位天子登基坐穩帝位。這一世,她臨終前只說不怕列祖列宗怪罪了。
因為她有個好孫子。
李太后是六十九歲離世的,雖然僅論壽數不算太高,但也很正常。
而潞王朱翊镠怎么就悲痛得一病不起、以至于今年薨逝了?那么孝嗎?
朱常洛哪里會具體記著他這個親叔叔的壽數?
事實上,如果不是朱常洛對他另有安排,潞王這家伙在去年就很快隨著他母親去了。
現在朱常洛愕然之余,只問了一句:“理藩院那邊怎么說?”
“是襲封大事,理藩院沒有直接擬票。”王安躬身道,“葉宰執、方總藩并請陛下召諸相及諸咨政共議。”
“共議?”
朱常洛凝了凝眉,默不作聲地伸出手來。
王安立刻恭敬地把朝鮮方面呈來的國書遞上去,然后安靜地站在一旁。
皇帝已經御極十六載,如今人已中年,胡須蓄得更長,像這樣沉思時更顯威嚴。
在皇帝身旁不遠處站著的王微也悄悄看了看皇帝的側臉。
已經跟在皇帝身邊整整五年多了,王微早已不是當初粉雕玉琢一般的小女孩。如今她出落得亭亭玉立,姿容稱得上冠絕紫禁城,才情甚至也遠超榮妃——至少她寫的詩,張居正那孫女兒作不出來。
但她仍舊只是個乾清宮女官,皇帝沒碰過她。
朱常洛思索了一會之后就說道:“既然如此,你去告訴他們吧。明日上午十時整,皇極殿商議。”
說罷站了起來,再次拿起那國書,邊走邊看。
王安已經出了乾清宮往南去,王微見他踱步起來,先去看了看御案上杯子里的茶。伸出手指觸了觸,她就先拿起來倒入了一旁的小瓷缸里,然后去一旁重新沖泡。
暖閣的一角,如今放著一個煤爐。既然是御用的,當然頗為精致,但樣式倒與如今宮外用的都大差不差。
煤爐上一直放著一個水壺,其中常有熱水。若是燒開了,也可以倒入暖水瓶之中。
這種東西,她入宮之后也學到了,原來宋時就有。一樣是琉璃為膽,寬口、長頸、長腹。只不過那次御用監呈來新款之后,義兄笑著說了句“將來若有市井小販想像趙宋時一樣提瓶賣茶,那恐怕生意不好了。”
陛下倒是說道“如今制造不易,如果價格不便宜,也只有部分人家用得起。”
說的自然是更好用的暖水瓶。
這種新的暖水瓶要用兩層玻璃,兩層玻璃之間還要抽出氣來,聽說現在都不算能做成陛下說的“真空”。
煤爐倒是用的人更多一點:沒辦法,首先家家都要有個爐子,再者煤爐和蜂窩煤的價格,如今都算負擔得起。
即便煤灰,現在也有專門的人收去。鋪路燒磚、養花做肥倒還好,前年又發現這煤灰也能用來燒制水泥。若是調配得當,燒制出來的水泥反倒更好。因此,如今就像京城里有人專門做糞道生意一樣,也有人專門收煤灰。
王微坐在那煤爐旁的茶桌畔一邊泡著茶,一邊再次看了看慢慢踱著步看國書的皇帝。
她現在又不能出這個大院子了,就像五年前不能出那個小院子一樣。
可這個院子畢竟更大,而她在這里聽到的,再也不是當年那些該如何討男人歡心、吊男人胃口的話。
“若愚呢?還沒回來?”
皇帝忽然開口問道,王微剛剛泡好新的一杯茶湯。她一邊把杯子放到御案上,一邊說道:“陛下命他去浙江吊唁沈咨政,哪有那么早回來?”
“……也罷,那你去找一下鄒義,讓他把內書房如今暫管的人喊來。”
“是。”
朱常洛喝著茶,仍舊在思索著。
李三才暗示的意思他明白了。潞王在朝鮮雖然并沒有很張狂地斂財,也沒有被“國主”的權力所蒙蔽而當真準備過把實權王的癮,但那還能有什么事可做?
無非放縱聲色確實早就壞了身體。
而如今李三才這些大明過去的文武官員們擔心的問題很實際:朝鮮如今名義上畢竟還是一國,國主年幼階段,當然只能倚仗重臣。但等他長大了,當然也會嘗試握住他僅有的實權。
雖然都知道朝鮮做主的是總督政務大臣,但名義上當然得是國主,總督政務大臣也沒那個膽子以朝鮮實王自詡。
到時候年輕氣盛的國主和手握大權的老臣,再加上可能有朝鮮本地大臣的推波助瀾,恐怕會出問題。
李三才在暗示要不要直接把朝鮮王改成過去就藩一般的親王罷了,朝鮮則干脆納為一省。
葉向高他們請示一起商議一下,說白了也就是這個意思。
要不然的話,舊例很多。孩子雖小,一樣可以先襲爵登位,并不影響如今的朝鮮政務。
當然,李三才這么提議,還有一重原因是怕他這個總督繼續做著做著,觸了皇帝的忌諱:皇帝年幼的話,他李三才這個總督政務的權柄就過于大了。
想了想之后,他有了第一個動作。
皇六弟朱常潤和皇七弟朱常瀛從宗學那邊匆匆過來了。
“王叔薨逝,你們代朕去朝鮮賜葬。”朱常洛說完這個,頓了頓之后才凝視著他們,“此后,你們就先在朝鮮歷練。明日上午十時整,到皇極殿旁聽朕與諸相及田咨政等議事,屆時你們自會明白。”
老六老七都是一母所生,而他們的母妃早已在萬歷二十五年去世。
長兄如父,現在長兄更是皇帝。
他們聽完心頭一凜,謝恩領旨。
老五已經封了瑞郡王,正在云南與黔國公一起為伐緬甸做準備。而他們雖然都還沒有大婚、封爵,但這幾年里皇帝對他們也在用心培養,早說過將來的安排。
要開始了!
兩兄弟當然非常興奮,離開時就見許多小太監搬著諸多冊卷去了乾清宮。
朱常洛一直看了諸多整理成冊的朝鮮、東瀛奏報,最后才先仰靠在椅背上,而王微已經十分習慣地過去為他揉捏著肩頸。
“你大哥……去了快兩個月了吧?”
“是,沈咨政的喪訊是八月抵京的。”
“……他也算高壽了。”朱常洛忽然有些感慨,“除了寥寥數人,朕當初登基時的那些老臣,都走得差不多了。”
王微只是安靜地聽著,皇帝從去年到現在,常常會感慨這些。
朱常洛也是剛才看那些過去的舊奏報時,頻頻看到一些老人的名字。
如今已是泰昌十五年尾了,王錫爵、申時行、沈一貫、李成梁、李化龍、李太后……
這些人物開始密集離世,由不得朱常洛不感慨。
再加上今天傳來的潞王、他親叔叔的死訊。
對這個親叔叔,朱常洛的感情還沒有對朱載堉深厚。泰昌十三年,朱載堉這個宗室的第二號學問大家也去世了。第一號當然是朱常洛,而朱常洛相信,由于他的照顧,朱載堉應該是多活了兩三年的……
但畢竟都是他這一路走過來的老一輩。
他們的集中退場,也意味著自己從此成了老一輩。
心里胡思亂想著,鼻端嗅到隱隱的香味。他睜開眼睛看了看,是膚若凝脂又吹彈可破的臉頰,朱常洛忽然笑著說:“那時候,朕比你也只大兩三歲。”
“……陛下天縱之資,奴婢……”她不知道皇帝為什么要忽然說這個。
“芳華易逝,歲月如梭啊。”朱常洛看著她,“也不知是不是耐心久了,如今越來越容易感傷。”
“陛下仁孝,又極重君臣情誼,但還是龍體要緊……”
“一板一眼的,還是當年可愛些,御舟上還敢蹦蹦跳跳。”
朱常洛忽然拍了拍雙膝站了起來:“也罷,是該動一動了!時不我待,朕怕再這么有耐心地等下去,將來就越來越沒有心氣了!你去一趟各宮范妃那里,讓她們給族內再去一封信。明年,朕再帶她們去承德。”
“是……”王微乖乖領命。
朱常洛點了點她的額頭:“也帶上你!前年徐霞客從青海回來,瞧你兩眼放光那模樣!”
王微頓時大窘:“陛下恕罪,奴婢就是……”
“去傳話吧。”
朱常洛臉上仍是微笑,看她局促地離開,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背影上。
忽然就感受到更多的青春活力。
他并不急,畢竟始終是予取予奪。
另一方面,他剛才說的話也很真實。
安靜了一段時間,年齡也漸漸奔往不惑之年后,如今是越來越容易感傷和懈怠了。
于是又命人去傳旨了:初步擬定明年去承德,途中要再去一趟機械所。
五年了,原型機、試驗、改進,也該給他們多一點壓力了。
朱常洛希望明年這蒸汽機可以真正實用,效率和穩定性達到可以運用到更多場景的標準。
明年即將參加會試的“老舉人”們已經抵達了京城,其中有些人的眼睛又瞪大了一些。
說是老舉人,但如今過了三十五就不再給予考進士的機會——乖乖去找個官做先,反正崗位挺多的。
但即便是三年前來過京城的,此刻也只能愕然看著顯得有些陌生的京城。
“李兄,小弟看過你那札記,京城是這樣嗎?”
“……為兄上一次來趕考,真是土路。”他知道同伴說的是眼前的道路,畢竟它很顯眼。
“……莫非這就是那水泥路?”有人跺了兩腳,“這泥路,怎么這么硬?”
“不是說每到入冬,京城煙塵漫天嗎?”
此時一個小店的小廝們抬著滿滿一籮筐燒完的蜂窩煤出來了,而一輛手推三輪車上,送煤的人支好了車子。
一個管賬模樣的人正在數著車上的蜂窩煤數量,同時招呼著:“麻利點搬到后廚。嘿我說,你們汪記的煤可沒有去年好了啊!這怎么輕輕一捏就豁口?是不是又摻了更多泥?”
“……老爺,俺就是個送煤的……”
“我就給你兩百二十餅的收條,你拿回去讓你們管事的過來,忒不像話了!這么大主顧都糊弄,我不如多花點銀子去御煤場那里買!”
那送煤的哪敢就這樣收?趕緊打發了一個回去請管事的來。
這邊不管如何還是先卸貨。
舉子們已經進了旁邊一個茶肆,也見到大堂里就擺著個煤爐,上面放著水壺熱氣騰騰的。
一邊嘖嘖稱奇,一邊詢問跑堂。
“如今宮里都不用炭了呢!這煤餅,耐燒!多的一天換個三四塊也就夠了,少的兩塊也行!你們是打江南來趕考的吧?如今用這個的越來越多了。”
“李兄,怎沒看你在札記里提到?”
“……為兄當年……”
那跑堂聽了聽就哈哈大笑起來:“三年前確實還不多,都只有貴人們用得起。如今不一樣了,唐山那邊的煤多了,價錢就下來了。如今京都諸縣,數得上號的煤餅廠至少有四五十家。”
說罷他嘆了口氣:“不過今年又難買了一些,聽說今年冬天又要大雪。”
“……莫非是奸商謠傳,坐地起價?”
“他們敢!”那跑堂不屑一顧,“這可是博研院和欽天監在報上刊的!今年恐怕會比泰昌十年冬更冷。列位都是讀書人,喏,小店常備朝報。”
他們這才注意到柜臺旁的一個小架子,過去跟掌柜的打過招呼,取了一份過來之后,只看那第二頁上確實刊著一篇文章。
《執政院行文諸省,務令著重今冬防寒保暖,嚴打煤商炭商坐地起價》。
他們看著其中的一段,是欽天監那邊提供的數據:今年同樣日子所測得溫度與五年來的同期比較。
“……還好提早抵京了,新科舉子們只怕有不少趕不到京城啊。”
他們互相慶幸著,又隱隱有些期待。
少來一些人,自然會少一些競爭對手。
他們現在反倒希望早點開始下雪,漕河早點凍上。
遙遠的漠北,二十五歲的林丹巴圖爾站在他的汗帳門口抬頭看著長生天。
這才十月,已經這么大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