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儀封縣,黃河在這里的一段被稱作“豆腐腰”。泥沙俱下,這里的河床漸漸高于地面,因而每遇洪水就極易決堤。而黃河改道奪淮入海,也是從這一帶開始轉向東南。
都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在這里,卻可以稱得上一句三年河南,三年河北。
屢屢改道的黃河在這里留下了數不清的新舊河道,因此出現了大量被稱為“沙田”的地方。
這些沙田范圍極大,并不是如今條件下好耕作的土地。這種情況一直積累下去,這一帶在后世甚至出現了沙漠化的問題,后來它和一個名字及一種精神掛鉤,那就是“蘭考”的故事。
但如今,這里仍舊屬于河南省開封府。
“大少爺,老太爺當年就是在這里做知縣?真是苦了老太爺了!”
黃河南岸的官道上,坐在一輛馬車上車夫旁邊的一個年輕仆從伸手遮在眉間遠眺著。他的身后,車廂側面的窗簾里也露出一張更年輕的臉。
這個年輕人皮膚很白,看著也十分清瘦。他同樣遠眺著北面:“儀封人請見,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嘗不得見也。’從者見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喪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
那仆從轉頭看了看他,臉色無奈:“大少爺,我不懂。”
“《論語》里的事。”那年輕人笑了笑,“儀封如今雖苦于黃患,昔年名氣卻不小。爺爺當年從常熟教諭升任儀封知縣,在這里最勞心之事,也是治河。苦雖苦,樂亦樂。”
“哎呦!小老爺的祖父做過俺們儀封縣老爺啊?不知是哪一位?”趕車的車夫聞言忽然插話了。
那仆從昂了昂頭:“我們家太老爺姓盧,你知道?”
“盧老太爺?那怎么不知道!”那趕車的車夫立即說道,“俺小時候,還吃過盧老太爺放的粥呢!”
說罷滔滔不絕地追述起來,語氣愈發尊敬。
那年輕人臉帶微笑地聽著,聽到后來神情又嚴峻起來。
“這么說,今天又險些決了堤?”他開口問道。
“可不是嘛!”車夫長嘆了一口氣,“七月里時,黃龍厲害得緊!要不是泰昌十二年、十三年剛剛重新修了修這一段河堤,今年可就難了!還有,要不是河南官兵拼命保著大堤,那也懸!俺聽說,死了三百多官兵,有河南大營的,也有治安司的。”
“死了三百多?”那年輕人驚呼一聲,伸出一只手抓緊了車沿。
“死了三百多!”那車夫鄭重地點了點頭,隨后很感慨,“如今官軍還在開封府沒走呢,入冬又要賑災。這事在開封府都傳遍了,俺去驛站之前,還到大營那邊磕過頭呢。鄉親們送了萬民傘!”
那年輕人的手漸漸松開,旋即感嘆了一句:“陛下圣明,如今才有官兵救災。聽說救災敘功等同征戰,可有賞賜旨意到了開封府?”
“那倒是還沒聽說。”那車夫說道,“當然是皇上他老人家圣明了!賞賜肯定是不會少的,都知道朝廷如今賞罰分明。小老爺,您是盧老太爺的親孫兒,這次到儀封是要?”
“我家大少爺虛歲才十七,這次是要進京趕考的,明年必定聯捷高中!到儀封來,就是一路游歷一下,你莫要瞎打聽!”
他一面似乎是保持警惕,另一面卻又忍不住顯擺一下。
那年輕人只是笑了笑,隨后說道:“我聽說朝廷要在鄭州修個大鐵橋,讓黃河兩岸從此為通途,這才想過來看看。聽說開封這一帶如今已經開始在挖沙洗沙,再運到鄭州那邊燒制一種叫水泥的物事?”
“是有這事!小老爺這是……那句話怎么說的……讀……讀……”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那仆從又嘚瑟起來,還矜傲地說,“我家大少爺還是文武雙全的,你莫看他瘦,力氣大著呢,武藝高強!雖然只有我陪著大少爺出遠門,路上可不怕劫道的匪賊!”
那年輕人哭笑不得:“你少說兩句!如今哪有那么多匪賊?”
“……難說。這幾年,災是越來越多了。”
馬車在這里繼續往前行進,在這車上的主仆是從常州府宜興一路出發至此的。
如今入冬確實是有點越來越早了,像他這樣今科鄉試剛剛中舉的人若想順利抵達京城應明年會試,最好的選擇反而莫過于在淮揚省或山東省就改陸路。
而這個年輕人因為想到他祖父曾經任職過的地方看看,再看看那據說要修黃河大鐵橋的鄭州,因此就干脆繞了一繞,從鄭州過黃河再經直道進京。
他姓盧,如今又只是虛歲十七,因此正是萬歷二十八年如今皇帝登基那一年三月里出生的盧象升。
他祖父盧立志是個舉人,他父親一直只考中了個生員,但盧象升天分既高、少年求學又恰逢學制和官學都開始改變。本就更加關注“古將相名臣之略、軍國經制之規”的他,雖然依舊像原先一樣到了東林書院求學,但泰昌十年之后的東林書院也不一樣了,成為了文教部所屬的東林大學校。
作為格物致知論在江南研習得最深的大學校,盧象升在其中如魚得水。再讀經史,視角和視野完全不同,諸多疑惑之處實在頗有迎刃而解之妙。
再加上這些年里江南的變化,尤其是他親眼目睹常州這個原先負擔白糧的五府之一的變化,盧象升從內心里對學究天人的皇帝有很深的崇拜之情。
他自然不知道自己早就是簡在帝心的一個人物,甚至在皇帝登基的那一段故事里也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他乘坐的馬車行走于黃河南面,而欽差剛剛從黃河邊鄭州府的孫角渡登船。
袁可立這個新任樞密使親自到了河南來,如今臉色頗為嚴肅。
站在船頭,他看著河上往來的沙船問了一句:“這挖沙洗沙,對黃河這一段清淤的成效如何?”
“袁相明鑒,年年只有夏訊之后下雪之前這一段時間最適宜。”說話的人是總督河道衙門的三大副督統之一的張九德,他作為河道總督李從心的副手,分管著入淮之前黃河自三門峽開始的這一段,“今年倒是一舉三得,既供應了鄭州黃河大鐵橋所需,又能掘深河床,還能以工代賑。”
袁可立點了點頭:“我已向陛下請了旨意。大鐵橋開工之后,接下來這幾年黃河的河南段尤其需要不出大事。中軍都督府河南軍區官兵,都能應河工和鐵橋大工所需,河道衙門那邊李總督會與張督統商議方略的。”
“下官多謝袁相!”
“左參政亦是同理。”袁可立又看向如今升任河南省執政院參政的左光斗,“漕行那邊,官產院同樣請旨過了。鄭州重工園所需煤鐵水泥,漕行會專門撥出運力運來。左參政分領此事,首要便是保障鐵橋大工及治河大工所需。”
“下官一定把這事辦好。”
袁可立笑了笑:“我只是帶個訊,諸多事務,葉宰執和謝總督自會安排好。”
“督臺和省臺正在府城恭迎袁相。”
開封府是河南省省治所在,但等到鄭州的黃河大鐵橋建成,將來省治恐怕要遷過去了。
之所以不在開封這一段的黃河修,當然還是數年踏勘之后的結果。在如今選址的地方,黃河的河道更窄,河道更加穩固,兩岸的土地更結實一點。
而開封府這一帶,黃河兩岸沙地太多,非常容易沉陷,黃河水的沖刷也導致河道并不固定。
一旦黃河大鐵橋建成,北京往南的直道就完全不一樣了,省治遷移到鄭州當然更合理。
袁可立這一次離京,除了到開封府宣讀圣旨和樞密院對河南救災官軍的敘功嘉賞,另外就是要去南都。
而除了海路之外,黃河這個大鐵橋同樣很重要。它能不能順利建好,決定了后面要不要在武昌府再建一個長江大鐵橋。將來疆域更大的大明,需要陸路上同樣能夠更加快速地到達南方。
所以他先到了鄭州府那邊,看了看黃河大鐵橋的前期準備工作。如今在做的,當然是對后面大工程的保障工作。鄭州府也在黃河畔搞了個重工園,就近冶煉鋼鐵。
同時配備的碼頭,要能夠把河北省真定府那里燒制的水泥運過來,再用黃河這邊挖洗出來的河沙一起混為混凝石,這些都是后面修建大橋需要的材料。
他從鄭州府順流而下前往開封府,此刻的開封府城北面,河南省總督正是已經從原先山東按察使升任過來的謝廷贊。而河南省令,則是與徐光啟同科的狀元張以誠。
開封知府及開封府令自然只能往后站。
“袁相親來……”
聽到開封知府頗為擔憂的聲音,謝廷贊只說道:“袁相親來,與河南政務無關!樞密院不涉民政,你擔憂什么?”
謝廷贊看得很分明,因此只是把應該給的尊重給到。
作為一省首官,謝廷贊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去年底的大政會議,諸省要員全部都提前進京參會了。
除了諸相換屆再選,便是又定下來自今年開始的這五年間得開始辦的軍政民政大事。
如今樞密使既然離京南下了,那么想必就是外滇南洋的事都要開始。
樞密院無非要確認一下沿途諸省到時候的糧草軍資后勤保障安排。
當然了,既然是外滇南洋的事,河南省也不是重點,兩湖兩廣川滇黔才是重點。
他們在這里等待迎接欽差,那邊盧象升才剛剛進入儀封縣城。
儀封縣城在開封府東面,與開封府城之間還隔著一個蘭陽縣城。
他祖父既然曾在這里做過知縣,當然也有幾個故交,盧象升的旅程并不會孤獨。
而后他聽說樞密使要來,知縣已經都到府城那邊迎駕了。
盧象升聽完自然頗為意動,畢竟他更感興趣的就是兵法韜略。對于匡助陛下和朝廷一舉鼎定了如今北疆局勢的袁可立,他也非常向往。
但如今袁可立貴為八相之一、而且是極為特殊的武相,盧象升也找不到什么樣的門道去拜訪。
不過這個熱鬧還是想湊一湊的。
于是他次日一早也往開封府城那邊跑,顧不上再細細追仰一番祖父當年在這里的功績。
沿途之中自然見到更多在黃河南岸挖沙洗沙的人,大多都是當地大族組織拿了河道衙門和工商衙門牌照的商行。
“不是燒制水泥?拿水泥、沙子和水拌勻,等干了就像石頭一般硬?”盧象升現在才搞明白,之前那個車夫知道的情況不對。
現在趕車送他的,已經是祖父一個故交家里的人。
“正是如此,真是有化腐朽為神奇之效。賢弟有所不知,那水泥得用石灰燒制,還是從真定府一車一車拉過來的。不過此物之神效,賢弟到時候從真定府往京師去就能看到,聽說真定府到京師那一段直道,如今已有百余里都改成這水泥路了。寬逾二十距,就像石板路一般!”
“二十距……百余里……”
盧象升臉上露出期待神色。
所謂距,就是如今新的度量了。過去都用丈、尺、寸,而如今諸多度量都以十為一進,據說是為了平日里好用。再加上今后要鑄的新銀元、銅寶,都不再像過去一樣十六錢為一兩。
老百姓只怕還要經過很長時間才能適應,但他們這些還準備考舉的讀書人卻必須得先改變,畢竟考試時已經都是用新度量。
“賢弟莫擔心,河南畢竟離京師不算太遠,新科舉子很多還沒有啟程。府城之內,到時必定有許多舉子投帖拜謁。新科進士若要進樞密院,還要再經一道韜略試,每科都有人拜謁樞密院文臣的。”
“原來如此。”盧象升放心了不少。
如今衙門更多了,第一步很重要。樞密院雖然是只進不出,但競爭也會小很多。如果是在兵法韜略上有所長,到時候進樞密院當然是個不錯選擇。即便到時候在樞密院里走不到很高位置,治安院的地方首官如今也只選擇樞密院里的文臣——所謂只進不出,看來治安院也是樞密院的一部分,畢竟同樣可以涉及軍權。
哪怕地方治安司署并沒有厲害火器。
開封府這個古都一時躁動起來,遙遠的北京城里,朱常洛愕然看著王安:“你說什么?”
“是國書呈來的,絕沒有假。潞王殿下去年聞聽太皇太后娘娘仙去后就悲痛至極一病不起,熬了一年之后還是薨逝了。如今李總督奏請示下,世子才七歲,朝鮮之事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