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牧各族與農耕漢民的矛盾已逾千年。
不僅大明如今有這個實力,漢、唐,都有這個實力打敗草原上的強敵。
但無法徹底消滅,也無法持續治理。
生產力水平達不到,交通和氣候因素決定了歷朝歷代都只能解決一時之患。
現在朱常洛開始給出屬于他的解法:趁凜冬將至、大明科技將突飛猛進,真正讓他們依附并融入進來。
因而此刻他確實是稱職的長生天汗。
逐水草而居的遷徙模式給草原各族都帶來了深刻的底層問題,因此影響到他們的組織形式。
因為不定居的子民,想向他們收起稅來要比大明難多了。
收稅是涉及到清查和計算資產、收了稅之后還得運輸的。
一個個小部落,每個季節、每一年,都可能出現在不同的地方。建立地位的汗庭,怎么向這些小部落收稅?
所以最終才實質以部落聯盟的形式存在,實際上無非是暴力搶掠之后的妥協狀態。小部落的頭領象征性地上交一定的保護費,汗庭自己則憑借地位和武力擁有規模在前列的族民和軍隊、擁有最好的草場。自給自足之余還能收到其他臣服部落的保護費,這就夠了。
再更進一步,強悍的大汗能夠通過盟會、聯姻、戰略規劃等種種手段帶領各族從外部獲得更多收益。
極端成功的狀態便是成為中原的主人,擁有更多可以奴役的人口和可以支配的財富。
但他們的底子一直沒有變多少,那就是:冷兵器時代,戰馬和騎兵這種強勢力量是草原部族的立身之本。只要馬兒仍然需要以逐水草而居的方式來蓄養,他們就只能采取部落聯盟的形式。
定居下來,后果很嚴重的,想一想后來沉迷于享受的大元。
怎么在定居了之后繼續保持著對麾下中小部落的強大武力壓制?
“朕只是提出這個想法,你們再細細思量吧。”朱常洛當然不必在這里就逼著他們做決定,“賑濟不是長久之計,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最終仍是你們這些王汗為部族找到出路。朕交好各部,大開邊貿,情形已經比過去好多了。你們只要是在探求出路,朕都愿意施以援手。”
他一點都不用著急。
不論是生存壓力加劇之后他們互相之間的摩擦更激烈了,還是他們有人轉過彎來開始定居為大明構筑的工業商業貿易體系打工了,對大明都有利。
他們如今唯一做不到的就是打大明,來敲大明竹杠。
那不就是穩如泰山?
艱難的時局催人老,興許是在草原上風吹日曬,二十歲的林丹巴圖爾看起來比三十歲的朱常洛還要蒼老一些。
他看著朱常洛,而后端著酒杯站到長生天汗面前,行禮之后說道:“白災以后,我和岱青臺吉等族中長者都商議過了。有些問題,還想請睿智的長生天汗為我解惑。”
朱常洛指了指一旁:“坐下來,慢慢說。”
林丹巴圖爾確實正在嘗試改革、凝聚部族力量。
但是組織形式、稅制、權力分配、牛羊馬匹和煤鐵這些關鍵資源的生產組織、和大明的邊貿、衛護部族安全的軍隊……方方面面的問題實在太多了。
此刻他沒有先思考定居還是不定居,只是拿這些方面的問題來請教朱常洛。
而朱常洛并不藏私,盡量站在他們的立場來思考這些問題,給出自己的見解。
“風俗信仰不同,你們族民面對各種問題的脾性也不同,朕說的不見得對。”朱常洛以這樣的話結尾,“只不過朕認為有些道理是放諸四海而皆準的。譬如打打殺殺,最終無非也是為了利。若是有的別的法子獲得利益,一家也好一族也好能夠繁衍生息日益壯大,誰又真的非得拿命去拼呢?”
林丹巴圖爾望著面前的篝火出神。
從遼東大敗而歸之后,他知道部族里的士氣和心氣被打沒了很多。
草原上的勇士愿意跨上戰馬南下搶掠,那是因為過去是勝多敗少,總有所得。只要能安然回到草原,不僅掠奪甚多,有些戰死同袍的妻兒等等也能被他們得到。
然而現在打不過了。
大明的火器比以前更令人畏懼。戰馬狂奔、騎兵突襲,以前足以讓大部分漢軍畏懼不已甚至潰散,如今卻會在接敵之前就像被割的草一般倒下不少。
若是拼命而難有所獲,以后還有那么多草原兒郎敢拼命嗎?
大明就此止步,不再對他們趕盡殺絕,反而換上了一副友善態度,其實也讓他們無從著手。
部族之內現在最大的矛盾反而變成了煤田、商隊堪合的爭執。
他沉默不語,布揚古卻有些擔心地問這問那。
如果察哈爾、科爾沁都筑城了,大明的商隊直接過去,他們怎么居中獲利?
盡管長生天汗此前就說大家都要找到利潤平衡點,可他們還是希望維持現狀。
“大明需要多少物資,你心里清楚明白嗎?”朱常洛只對他說道,“憑嶺南女真那一部分輸運能耐?那還是遼河運不完的。將來太平了,繁衍生息,人丁越來越興旺,需要得更多!大明商隊若愿意走遠一點,更低一點價格購買一些貨物,只要各部算了帳覺得除去輸運成本之后還賺得過來,那就是你情我愿之事。”
說罷揮了揮手:“何況,朕這個提議,恐怕他們也會心存顧慮,不這么做。慢慢來吧,各部族之間的忌憚、舊怨,不那么容易消弭。總之一句話,這確實考驗你們的眼界和能力。朕和大明雖然確實成了北疆變數,但變就是變了。如何應對,便是你們作為頭領的課題。”
于是就只是繼續喝酒吃肉,欣賞歌舞。
作為“保留曲目”,后來朱常洛又高歌了一遍《鴻雁》,顯得灑脫從容而悠閑。
然而林丹巴圖爾又是從中聽得心有戚戚。
他真的很羨慕那一位有這樣的從容姿態。說是提議,不如說是希望。長生天汗對各部有希望,各部可以不朝這個希望走嗎?
想都不用想,大明皇帝對草原的希望當然是有利于大明的。
可草原諸部沒辦法回避一些問題,比如不知今年、明年、將來什么時候又會到來的白災。
無法憑武力從南面擄掠土地、人口、物資了,只能通過邊貿,那到底該怎么做?
短短的避暑相見期間,這些事情不會立即有定論。
而朱常洛原本計劃在這里呆上個把月的,結果在見到草原諸王后的第三天,御駕就不得不匆匆啟程,最快速度趕回京城。
開春后本已大好的皇帝生母忽然再度病發,而這一次病勢更為迅猛沉重,恐怕時日無多。
對朱常洛來說,既然王太后的身體已經康復了,他又惦記蒸汽機的研發進度,并且想借助去年冬天的白災讓草原那邊也有些改變,于是才決定了這一次行程。
誰料王太后再次病重,讓他心里再添愧疚。
好在趕回的時間頗為及時,王太后人還在。
但御醫們的態度和神情表示:只是時間問題了。
此后自然就是朝野的等待煎熬。
誰都知道皇帝是中斷了避暑行程回來的,也知道那是皇帝生母。
國喪恐怕免不了,皇帝的生母一旦離世,皇帝的心情能好?
朱常洛深居簡出,朝政大體上由諸相主持著。
林丹巴圖爾等人也踏上了歸途。
夏日里的草原當然蔥翠,望著都是欣欣向榮景象。越是如此,越是顯得冬日里白雪皚皚的殘酷。
他想起長生天汗啟程回京前對他的特別囑咐。
那一位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朕知道你有抱負,這很好,說明你把族人和部族將來放在心里。回去好好想一想,想好了,寫信遞到京城。今年冬天的天氣不知道會怎么樣,不論如何,朕命商隊先拉盡可能多的物資到慶州,你拿不出足夠多的貨,打個欠條也行。”
那時候,長生天汗確實像是一個和藹的父兄,關心他的處境。
雖然仍不是無償給他,但如果只用打個欠條……好像也是格外的恩德了。
林丹巴圖爾就是不知道這欠條打不打得。
然而只要一想到大明的九雷銃,如果他們非要端著九雷銃到漠北搞事,難道一定需要有欠條?
現在長生天汗的母親病重了,可能就此離世。
難道一直認為他會和前不久那樣和氣?要知道,兩年多以前,他是多么咄咄逼人、兵鋒凜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