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赫那拉氏誕下了皇子,浩善封了婕妤,哲哲長大了不少……”
次日上午,長生天汗的汗帳里,出身各部的女人們和他們的父親、兄長等見了一面,長生天汗笑得春風滿面。
“按大明典制是不該帶她們再來與你們相見的,但若是以長生天汗之尊,也不必那樣。”朱常洛看著他們說道,“朕是來避暑的,邀你們一同前來,也是為了多走動走動。關系越走越親近嘛。”
在他面前的有:元順王林丹巴圖爾,順義王卜石兔,寧順王布揚古,興安王莽古思,渤海王博哈布。
豐州灘和鄂爾多斯那邊,朱常洛這回倒沒叫他們過來。
似乎真就是和他們聚一聚。
所安排的日程里,也沒有什么特殊環節。除了和皇帝見一見,此外似乎只是飲宴、圍場狩獵、篝火與歌舞。
但林丹巴圖爾當然不覺得就只是這樣玩一玩。
他看著布揚古,只見布揚古彎著腰與他那“外甥”逗笑著,極顯親近又姿態恭敬。
嶺南女真占據了原先察哈爾萬戶嶺南四部的位置,他們如今居中行商獲利,親近大明一點都不奇怪。
那科爾沁的莽古思則眉宇間有著憂色,似乎擔心著皇帝還沒有給那個更年輕一點的哲哲名分到底意味著什么。那個名叫浩善的,似乎也并不得寵愛。
所謂渤海女真國的國主博哈布則最顯卑微,一直講著如何賣力地繼續清剿建州女真殘逆,又訴說著重新在興凱湖畔建城開荒的艱難。
他看到了卜石兔時,見這個順義王正盯著自己。
于是林丹巴圖爾勉強笑了笑。
卻見那卜石兔忽然站起來手撫胸膛彎了彎腰:“威武的長生天汗,您說關系越走越親近,我們土默特部卻擔心察哈爾部并不遵奉您的旨意。”
朱常洛看了看他,于是就擺了擺手:“夜里喝酒吃肉時再說吧,朕也有所耳聞。”
林丹巴圖爾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知道大概是因為去年冬天時的摩擦。
朱常洛先刻意把問題壓了一壓,于是白天的日程安排并不因此受擾。
這也是長生天汗權威的一種表現。
土默特部難道是想要挑動什么?無非借此進一步明確現狀罷了:土默特部既然得到大明冊封,而且和察哈爾萬戶都是同樣級別的王汗,那么察哈爾原先的汗庭就不復存在了,所謂中央萬戶也應該尊重土默特部的利益。
到了夜里燃著篝火,朱常洛和他們仍像前年在通遼一般坐在比較近的地方。
酒過三巡之后朱常洛才說道:“搶總是來得更快,你們大部族與大部族之間、大部族之內小部族之間,如果一直這樣下去的話,損害的都只是你們彼此的實力和信任。”
面前的這些頭領都不怎么說話,布揚古和博哈布臉上都帶著些怒色。
說到底,如今土默特、嶺南女真、渤海女真成了察哈爾、科爾沁等部與大明之間的緩沖地帶,過去兩年間的摩擦也不算少。
尤其是大明向草原上釋放了遠超過去規模物資的情況下。
“內部明爭暗奪,自然是你們內政,朕也管不了。”朱常洛看著林丹巴圖爾和莽古思,“去年入冬后劫掠商隊之事朕屢有耳聞,應當不是你們親自安排的吧?”
“我們怎么會親自安排做這種事?”林丹巴圖爾立刻說道,“大雪封山,察哈爾的商隊到不了慶州了。土默特部趁機加價極多,又壓低價格讓我們拿東西來換。有些頭領十分氣憤,我雖然訓斥了他們,但他們想從西拉木倫河谷到嶺南女真那邊交易,最終一路上還是起了很大爭執。”
“科爾沁呢?又為什么劫了喀爾喀的商隊,又繼續指使北山女真掠奪渤海女真?”朱常洛又問莽古思。
博哈布立刻說道:“恐怕不止是北山女真!誰知道其中有沒有建州部余孽?”
“冤枉啊!”莽古思回答道,“是喀爾喀的商隊歸途之中遇了暴風雪,我們還想搭救一下。去了之后他們幾乎已經凍斃,這才先投靠到了我們那里避寒。雪化了之后,那些人感激我們的救命之恩,情愿從此在科爾沁生活。至于那些財貨,他們雖然想報答我們,但我們也還了很多送去呼倫貝爾。女真人那邊更與我們無關了,渤海女真想把女真各部都制服,他們就是不服氣而已,又知道渤海女真如今虛弱……”
于是這篝火畔就成了互相告狀的狀態。
朱常洛暫時做個傾聽者,等會再做仲裁者。
北疆的新秩序雖然被他強行制定了,但過去各族之間甚至各族內部的利益之爭當然不會消失。
更何況大明往北面拓展了疆土,本質上就是擠壓他們的利益空間。雖然也通過邊貿釋放了新的利益到草原上,但這些新利益自然也會引發新爭執。
土默特、嶺南女真都無法建立完整的邊防體系,察哈爾想直接與大明交易,商隊和騎兵當然能深入到他們境內。
但對土默特和嶺南女真來說,輕輕松松轉手一道就能賺更多,當然更好。
關鍵點就在于察哈爾更靠背面,夏集還能夠穿過大興安嶺到慶州和大明直接交易,等到大雪封山之際就不行了。
偏偏像是牛羊馬匹這些貨物又都需要等秋后養肥了才好交易。
再者說,都知道更靠近南面、更靠近大明的這幾部有更多財富、更多有本領的人手,察哈爾、科爾沁有沒有上層組織著對他們“打草谷”,這誰又說得清楚?
只有大明安然無恙,哪怕慶州、通遼、扶州等深入前沿。
“朕說句不好聽的話,你們繼續這樣下去,大明倒是能坐山觀虎斗,看你們互相廝殺了。”朱常洛聽他們吵吵了一通之后才開口,“這不是朕的初心,朕也不必扶助誰打壓誰,玩這點小伎倆。”
說罷嘆了一口氣:“前年還好,去年尤甚,要朕來說,還是白災給鬧的。你們各部,損失都有多少?”
林丹巴圖爾和莽古思沉默了一會,夸大著說了說。
純以武力來論,如今大明當然是獨一檔,但察哈爾和科爾沁則強于土默特、嶺南女真以及重新組建的渤海女真。
“打草谷”這種事,他們當然知道存在。
倒是根本不必他們親自去阻止安排,生存壓力之下,各個小部族自然會行動。他們雖然是部族大頭領,但也不可能去強力阻止這種行為。
畢竟和大明的邊貿資格已經被他們控制在手上了。
而去年的暴風雪確實是一個誘因,導致大家都擔心部族過不了冬,有些事就顧不上了。
林丹巴圖爾訴說了一下遭災情況之后說道:“父國在上,漠北苦寒。我們早已無意再與父國為敵,也不再以汗庭自居。只是白災一來,牛羊凍死無數,若是父國能賑濟一些……”
他一臉哀苦模樣,觀察著朱常洛的反應。
“朕還記得兩年前在通遼對你們說過這個問題。若是真有大風雪之年,你們想南遷避一避,朕也定會傳令邊鎮備好糧草冬衣,助你們過冬。”朱常洛開口道,“這是朕親口允諾過的,只是如今有兩個難題。其一,誰知來年風雪有多大?真等到風雪極大了,南遷又何其不易?其二,要到大明邊鎮就食御寒,科爾沁還好,察哈爾若是與土默特、嶺南女真繼續這樣下去,如何讓他們放心你們南下?”
卜石兔和布揚古心里一突。
不論是察哈爾諸部一起南下到他們的地盤,還是大明直接到他們的地盤接濟察哈爾,那都將讓他們難做。
林丹巴圖爾低著頭不說話。
讓土默特和嶺南女真隔在中間,所謂大明邊鎮備好糧草冬衣助他們過冬就不現實。
除非他們再讓出一些戰略上很關鍵的位置給大明做飛地,讓他們駐扎重兵。
大明自己的商隊先提前把物資運到這些飛地,土默特和嶺南女真當然不敢阻攔。但這樣一來,土默特和嶺南女真能樂意嗎?
何況察哈爾也不可能讓大明再越過大興安嶺或者西拉木倫河,隨時威脅他們。
“這個問題不解決,再有大雪之年,仍舊會如此。”朱常洛看著他們,“現在你們都在,一起好好商量一下吧。既然都尊朕為長生天汗,朕也得把這個家當好,讓你們都能先生存下來,都能繁衍生息壯大部族。”
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說不出什么話。
彼此之間的顧忌都太多了。
朱常洛看了他們一陣,先不動聲色地端起酒杯,邀他們都喝了一杯,隨后招了招手:“都過來。若愚,拿張紙,筆墨來,再掌個燈。”
林丹巴圖爾他們都神情凝重地站了起來,緩緩走了過去。
朱常洛面前的桌子很快就被收拾了一下,留出了半邊鋪了一張紙。
他拿起筆之后,先是隨手勾勒起來。
幾人疑惑著看了只有一會,臉上就不由得都變了變顏色。
那是皇帝隨手畫的北疆輿圖。
“大致看著,雖然不準,卻也只是說個意思。”朱常洛依舊低著頭,“你們自有逐水草而居的習性,但土默特部最早在豐州灘筑了城。雖然有陰山阻擋寒風的功效,土默特又靠南一些,但只要與大明友好,商貿不絕,筑城定居儲備物資還是要好過冬得多。”
他在紙上隨意勾畫著一些圈:“朕也不知道你們那里什么地方合適,也不一定是要像大明城池一般注重城墻守御,但有個定下來的位置,建起一些倉庫,大明商隊能過去,你們也能攢下過冬所需來。再以這些物資為要,下面小部族自然仍舊可以像原先一樣逐水草而居,只不過有個能換回物資去的固定地方。”
朱常洛擱下筆抬頭看了他們一眼:“你們以為如何?”
眾人不能一直俯視他,因此看明白了他畫的是什么意思之后就退開了兩步琢磨起來。
筑城,定居……
皇帝說的當然沒有問題。目前大明商隊主要都是在大明設立的邊市與他們交易,雖然也有一些深入草原到他們聚居地的,但并不多。有了一個固定的城鎮,大明商隊或許愿意過去,到時候無非是看價格如何,算算賬。
有一個城池存儲大量物資,確實能起到防止嚴冬時物資忽然短缺、鉗制中小部族的作用,這自然有利于他們這些大頭領樹立威信、統御部族。
但最大的問題就是一旦走上了這條路就不容易回頭,而這等相當于都城一般的要害之地,當然要重兵把守。哪怕只是一個商城,再運到汗帳,那么汗帳也需要保管好大量的物資,帶著這些物資又遷徙來遷徙去的就不那么方便了。
說穿了就是留下大明從此可以徹底消滅他們高層的破綻,有得必有失嘛。
來去如風的優勢大大減弱。
朱常洛看著他們:“大明把你們全都打殘又不難,只不過何必呢?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找出長遠路子才是正理。土默特、嶺南女真也不要想著把北疆邊貿的利都占盡,諸部最終都要找到個中間平衡的點。為部民生機著想,為你們部族內團結著想,筑城興工興商是利大于弊的。”
隨后還特別點了一下莽古思:“聽說科爾沁原本就已經計劃筑城防備大明攻去,只不過后來一則瞧見了火炮威力,二來又和談了,這件事便擱置了下來。其實筑城這個路子沒問題,遲早要筑的。氈包遷徙雖易,但御寒起居,終究不比屋宅舒適。最重要的是,去年已經有大白災了,將來呢?又沒法子像過去一樣肆意南下打草谷了,過冬怎么辦?”
莽古思點了點頭。
他們確實并不排斥筑城,只是一來并不擅長,二來也并不緊迫,而部族整體仍舊是逐水草而居的。
但去年的風雪和嚴冬著實讓人后怕,長生天汗說得也很在理:大明不像以前那么好欺負了……
沒辦法通過打草谷來補充物資,一個難熬的冬天過去,部族實力就將損耗不少。
“你們要賑濟,大明也不是不能給。”朱常洛看著他們,“若是覺得這個路子可以,大明可以先組織人手,過去教你們怎么開采煤鐵、伐木制皮、多產羊毛,還有怎么筑城、耕種。一方面想法子自己多生產糧食和貨物,另一方面把商路固定下來,沿途可設好驛所。物資也好,人手也好,將來再用貨物來還,不算你們息錢。”
見還沒有人說話,朱常洛自己悠哉悠哉端起酒杯:“還是那句話,大明想打殘你們,一念之間的事。謀長遠共存之道,才是朕作為長生天汗對你們和各部子民的責任。定居下來,別再只執拗于游牧,才是你們生存壯大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