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想離開曲阜長居京城,如今看來當然是十分錯誤的決定。
長久以來,孔氏一直立于不敗之地。
朝有強臣,天子勢弱,孔氏代表的就是源源不斷的儒門新生力量,可助天子掌穩大權。
天子強勢,要大刀闊斧變法富國,孔氏又能倚重朝野官紳所代表的儒門利益,總有直臣能言敢諫。
憑的自然就是儒學的官學地位,大明由士大夫具體治理的事實。
如今這個局面已經有了很大的裂痕,因為天子實在太過強勢。
軍事上有讓人瞠目結舌的成就,權術上讓朝堂從原先的內閣六部變成未來的一房七院。
宦官并未弄權,錦衣衛并不跋扈,而朝野恭敬。
這些都還好,最讓很多人對未來感到無所適從的,是皇帝在學問上的成就,是儒學的變化。
這塊士大夫們的自留地,如今被皇帝橫插一柱,正日益變成他的模樣。
“此衍圣公這數年精研格物致知論之心得。”
太常寺里,李廷機在太常學士面前拿出了薄薄三冊。
太常學士里有董其昌,有陳繼儒,有張鑒,有焦竑,有呂坤,也有徐光啟。
李贄已逝,太常寺當中已經沒有了最大的“異端”,但如今“異端”越來越多。
或者說,仍舊不愿承認“先賢不必為至圣、經典不必為至理”的人才是異端。
現在夫子后人也拿出了他對格物致知論的研習成果。
“衍圣公一生專研明明道。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李廷機環顧眾人,“明,照也,照臨四方曰明。明德煌然,如日月當空。衍圣公一生所惑,如何明明德,以致無私無欲。”
“先有陛下振聾發聵,格物致知論窮盡變化之道,悟透陰陽矛盾轉化之機。北疆一戰,若說大明啟戰端為霸道,則通遼會盟盡顯王道。諸族誠服,豈非盡得矛盾轉化之妙、盡顯時勢變化之果?所以有此成就,仍在矛盾二字。”
“衍圣公如今方才徹悟,這私心私欲,也恰如矛盾,永世長存。日月照臨四方,也不免有陰有陽。格物致知論正是不避私欲,不避矛盾。用之于國事,則是以戰止戰,以霸術行王道。蓋因我內外諸族,矛盾也長存,各有其私欲。要成就王道,教化內外之民,終究要破此死局,此謂謀事在人,促成時勢轉化,正如驕陽不憐冬雪,寒風不憐草木。枯榮之間,生息藏焉。”
“推而廣之,格物致知論,實乃明明德之法。須知明德非無私無欲,實則力求照臨四方,一心親民向善。欲明明德,先得其法。衍圣公以為,格物致知論不避私欲,不諱矛盾,其立意高遠已如日月當空,實乃煌然大道、治學妙法,亦是立身處世之至理。”
“陛下御極以來,行之內則化黨爭之危、解宗室之難、紓財計之困,外則破四面強敵、除狼視之奸、收諸族之心。十年以來,大明已有中興盛世之基。衍圣公慨嘆陛下既得陽明公知行合一之實,亦合明體達用、格物致知之理。圣天子在上,他寓居京城十年,學問終有所得,著此三冊呈獻御覽,笑而辭歸故里,陛下連聲稱善。”
李廷機一口氣說了這么多,其中內容聽得眾人心情各異。
孔尚賢真的喜歡一直留在京城嗎?他們太常寺就在孔尚賢常住的北京孔廟隔壁,他們可太清楚了。
他真的是笑而辭歸故里嗎?只怕也不見得,消息靈通的已經聽說了曲阜的事。
但李廷機轉述衍圣公這三冊薄卷當中的孔尚賢治學心得,聽起來還當真是……頗為有道理。
似乎這個夫子的后世子孫,在學問上當真并非草包一個。
借助圣天子的格物致知論,對明明德有了一個屬于他的解釋。
釋經很重要啊,現在夫子后人幫著皇帝釋經了。
李廷機今天專門請他們過來,為的是另一件事:“我觀衍圣公此書,如飲甘泉,茅塞頓開。回看這數年,陛下一則力倡官風士風,設鑒察院、遣學籍監察,一則增設官位、設公辦銀、獎廉用賢。儒學為體百家為用,太學之中學子數萬,諸省廣設官學,厲行優免之余又倡學、只盼大明知書達理之人越多越好,功名在身者越多越好。”
他停頓了片刻,心里確實有些感慨:“原來都是不避私欲,直面矛盾。今日請諸位學士匯聚一堂,為的便是議一議。諸位以為,朝廷掄才取士、選賢任能,如今官場、士林之中的矛盾又有哪些?何者為主,何者在次?”
太常寺里要開始關于這方面主次矛盾的討論。
李廷機已經得到了皇帝明確的信任,他也心潮澎湃,極想在人生的晚年實現抱負,做出一番名留青史的功業來。
這畢竟已經是一個肉眼可見、必將在青史之中大書特書的泰昌中興。
而皇帝說得最多的,就是改變思想。
謀事在人,這泰昌中興最后能到哪一步,重點自然也在人,在于大明十分重要的官員、士紳。
官場沉浮了這么多年的李廷機當然明白,大明的主要矛盾恐怕就是國家富強需求與官紳私欲之間的矛盾。
孔尚賢“鉆研”一生的明明德,無非就卡在親民這一環。
只親了大民,沒親小民。
值此鄉試會試都已改了考試內容的時機,太常寺該倡導新學了,進賢院也要有選賢任能和考察、懲處的新標準。
而在濟寧州,謝廷贊只用了一個法子就讓在那里憤憤不平的諸多學子散了。
那就是說欽天監觀天時、博研院農學供奉望氣候,今冬只怕甚冷。漕河凍得早,解得晚。
于是大批人作鳥獸散,趕緊趕路。
對于他們來說,不要誤了會試才是如今的主要矛盾。
孔廟嘛,京城里又不是沒有。
剩下的事,繼續暗查便是。
而后他就來到了兗州,傳見了徐弘祖。
“我既到了兗州,孔氏不敢造次。”他看著兗州知府,“讓他跟著我吧,無人能動他。”
說罷打量寶貝一樣看著徐弘祖。
這目光看得徐弘祖不自在。
謝廷贊這么看他,是因為看到了后半生官途的關鍵。
“你可敢隨本官再去曲阜?”
徐弘祖知道他是山東按察使,現在只是不卑不亢地行了禮,隨后說道:“學生本就要申冤,有何不敢!”
“好!”謝廷贊撫掌,打量著他,“我看你也是讀過書的,正是該進學的年紀。又聽說,你此行不是出門游學,只是打算游歷天下,并無心功名,怎么又去了曲阜?”
“學生出江陰,經漕河到鎮江,再渡江過淮揚,一路到了臨清后先去的濟南。登了泰山后,本準備再經兗州,看看先師故里,尋覓一番孟母三遷舊跡,此后就回江陰。沿漕河出游又最為便捷,泰山不可不一觀,兗州又在泰山之南如此之近,既然讀過書,自然可以去看看。”
聽上去確實就是一個很自然的路線安排,謝廷贊倒也不是在訊問他,只是感到奇怪:“所謂父母在不遠游。漕河上多的是趕考游學士子,像你這樣還沒考取功名在身的,當真極少。正是進學年紀,你父母倒是放心你一人出行,也不著緊你的學業?即便童子試沒考取,如今不是還可考小學嗎?”
“……臬臺大人不是說了嗎,學生并無心功名。”
“本官出身江西金溪,江陰嘛,本官也熟悉得很。”謝廷贊笑問,“你父親姓甚名誰?族中有什么長輩?既然有緣,本官倒愿意提攜你一二。”
“這可是難得的機緣!”兗州知府知道謝廷贊想先收他的心,讓他愿意后面聽吩咐去做事,連忙在一旁幫腔,“臬臺大人當年監察浙江學籍,后來更是臺閣僉書。年紀輕輕的,既有如此家學家世,說什么無心功名!”
在他們二人看來,徐弘祖現在的行為算是奢侈的。
尋常百姓人家,哪里能支撐得了他這樣單純旅行目的的行徑?出門在外,哪一天不得花錢?
讀過書,談吐不凡。有錢純玩,還出身常州這等江南文教昌盛之富府。
所以兩人心中勾勒的都是一個大族子弟形象。
姓徐,說不定便與松江徐氏有什么關系呢?離得那么近。
這也是孔氏之前不敢對他直接下死手的一個原因。
只見徐弘祖眼神一黯,隨后說道:“大人教訓的是。先父雖去,家母仍在,學生本不宜遠游。無奈平生志趣在此,家母慈愛豁達,反勉勵學生出游。此前學生只游了太湖,家母見學生心心念念大好山河,于是備了資財讓學生遂了心愿。三月離家,如今本該已近江陰,只怕家母正擔憂學生。”
隨后才回答謝廷贊的問題:“先父諱有勉,雖薄有家資,卻只以耕讀傳家。無心功名,不結交權勢,學生愿與先父一樣,朝碧海而暮蒼梧。此先父之志,亦學生之志。”
“……原來你是徐衡父的后人。”謝廷贊呆了呆,“我知道你父親……泰昌元年,我奉旨南下,聽說過你父親當年與兄弟以射覆法分家產、連連謙讓正室的事。董香光,陳眉公,此二人對你父親都極為推崇啊,不意竟已過世……”
“……董學士?陳學士?”
兗州知府驚了,那個扶徐弘祖過來的牢頭聽完府尊大人的話也驚了:這家伙果然有背景。
徐弘祖只低頭道:“原來臬臺大人知道先祖和先父……”
“自然知道。”謝廷贊也很感慨,“‘性喜蕭散,而益厭冠蓋徵逐之交’,本官赴任山東之前,和董香光也常常聚飲。他在太常寺,很是羨慕你父親啊。聽他說起過,令尊說你眉宇之間有煙霞之氣,讀書好客,可繼其志,而不愿你富貴。看來你無心功名,實則是孝……”
現在他知道什么提攜對這個年輕人是沒用的。
畢竟他是徐經徐衡父的后人。
曾經的江陰巨富徐經,弘治十二年與唐寅一起同舟北上應會試。后來就發生了那場科場大案,唐寅一生受累,徐經也不能幸免。
徐經之后,江陰徐氏由盛轉衰,如今早已不能稱為富家大戶。
謝廷贊知道他們家,還不是因為當年隨蕭大亨一起南下查“假扮倭寇劫毀漕船”的大案?那件案子拿了江南不知多少鄉紳人家開刀,說到江陰徐氏,如今已經只是忌憚官場、潔身自好。
徐弘祖的父親徐有勉十八歲喪父,兄弟倆繼承家業分家產,徐有勉最終謙讓,只取了曠土陋室,自耕自種怡情山水,反倒讓家道小有中興。
要不然徐弘祖可不敢妄稱什么薄有家資,如今更沒這個閑錢遠游。
他和董其昌、陳繼儒兩人有交情,那是因為他們當時一個已經歸居故里、同樣醉心文藝,另一個更是明言絕于科途,只是治學、刊書。
謝廷贊又問了問他父親哪一年過世的,得知已經故去五年。
“看來你這是守制已滿,準備繼承父志踏遍山河了。”謝廷贊唏噓道,“如今知道自己牽涉到大事,你居然并不避讓,還愿隨本官去曲阜?”
“學生……”徐弘祖看著他眼中的深意,忽然猶豫了起來,“學生只是無緣無故險些被毀了雙腿,心中實在不平。臬臺大人既知學生來歷,自然明白若沒了這雙腿,無異于殺了學生。若依學生脾性,如今雙腿既然復原有望,本不必再理會。只是府尊于學生有恩,該當報還。如今聽臬臺大人所言,此事……莫非極為險惡?”
兗州知府頓時笑容滿面,看來當初做得極對,臬臺該承他情了。
“險惡倒談不上,只是……”謝廷贊頓了頓之后嘆了口氣,“罷了,有你無你也沒什么打緊。有些腌臜之事若污了你這煙霞之氣,反而不美。”
兗州知府表情又僵了僵:不是準備親自帶他去指認尋覓一番,看看孔氏到底從孔廟當中抬了什么物事走,以至于被人撞見就如此跋扈下手嗎?
“你當真沒看清楚是什么?”謝廷贊只準備問問他,有線索就好。
“學生當時只在崇圣祠看,孔氏族人是自后院家廟出來的。尋常拜謁士子游人并不允去家廟,學生離他們又有數十步,如何能看清?”
“是個什么模樣的物事?”
“……置于抬輿里,應該也只是個神主吧?”徐弘祖語氣并不確定,“學生也不明白,為何不容分說就拿了學生扭送縣衙。”
“當時并無其他士子和游人在先師廟?”
謝廷贊覺得,如果孔氏本就準備在那天辦一件不愿讓別人瞧見的事,大可先擋住外人進去,怎么會遺此錯漏?
徐弘祖恍然大悟:“學生在那也等了兩日,說是正籌辦秋祭,廟中灑掃整飭。后來守廟之人到客棧尋到學生,說可以去了,學生自然就去了。學生一路看得入神,如今想來……學生一路確實沒見到旁人。”
“……”兗州知府心情復雜地看著他。
這些話還用如今想來?之前為什么不說?
只說了沒有功名在身,是常州府江陰人,此行純粹是游歷,可沒說他祖上是徐經,他父親與董其昌、陳繼儒都有交情,更沒說當日看見的像是抬神主出來,還有個人引他去!
說到底,只怕還是信不過兗州知府,怕他與孔氏實則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謝廷贊也已經明白了。
“原來如此。需如此莊重,焚香齋戒再請動神主的,那只怕還是夫子神主。”謝廷贊也不是傻子,“你離得那么遠,他們如此緊張,只怕就是上面的名號。”
他冷笑了一聲:“驚弓之鳥。朝野誰人不知?嘉靖年間改成了至圣先師,孔氏不無怨言。如今看來,不過只是留著舊神主,仍尊為文宣王罷了。小肚雞腸。”
皇帝真會在意他們自家關起門來怎么稱呼先祖嗎?夸耀先人,也沒什么好指摘的。
孔氏所畏,無非是怕別人給他們安一個仍然追慕蒙元時給封的王號、不忠的罪名罷了。
其實皇帝要的,無非是孔氏聰明、懂得做表率。
只要這一點做到了,他們私下里于家廟內這么祭拜,皇帝才懶得管。
謝廷贊點了點頭:“這就行了。知道是個神主,若將來有用,自然能尋到。”
因為:后人能如此不孝,主動人為毀了先主的神主嗎?
他又看向了徐弘祖:“本官這就幫你遞家書一封回江陰,報個平安。你無心功名,本官自不必勸學、提攜,也不愿讓你繼續摻和到這件事里。不過嘛,你不如繼續北上,到京城一趟。”
“……去京城?”徐弘祖有點意外。
不愿讓他摻和到這件事里,去京城干什么?
謝廷贊笑了笑:“你想踏遍山河,這件事嘛,陛下也一直在找人做。說到知人善任,圣明莫過于陛下。你去京城,本官保你能得陛下召見。”
徐弘祖和兗州知府都張大了嘴巴。
這不還是提攜嗎?
“本官是知道令尊事跡,便相信你既專于此志,必定有所成。”謝廷贊打量著他,“最重要的,你年輕!殊不知,陛下一直在為博研院尋個地理供奉。天下山水,四海輿圖,陛下瞧不上西洋人帶來的東西。徐弘祖,你不想看看西洋人繪制的輿圖嗎?”
徐弘祖的眼睛亮了亮。
謝廷贊不愧是在中樞呆了那么久做秘書的,循循善誘:“陛下有一種法子,合算學、勘測、繪圖等諸法精妙,可制出遠比如今準確的輿圖。這件事嘛,要專才,要能夠融匯數門學問又能不辭勞苦親自踏勘天下。你若能做這件事,以后便是天子雙足、大明雙足。你想去哪,陛下都會助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