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弘祖其實并不太愿意受束縛,一定要帶著另外的目的去旅行。
但首先謝廷贊口中的皇帝讓他覺得沒有那么易怒威怖,反而令他有一些好奇。
其次他所說的博研院供奉并不是官,其中“人才”濟濟,不僅有道士,有農夫,還有西洋人。
最后……既然被盯上了,其實也由不得他。
對付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哪里需要費謝廷贊多少功夫。
一句“你不是要告御狀嗎”就輕松把徐弘祖噎住,寫了一封家書之后就由謝廷贊安排北上。
然后謝廷贊仍舊繼續往曲阜去,而孔尚賢也正在從北京急忙趕回曲阜的路上。
京城里,太常寺中仍舊在進行著討論,這當然不是一天能討論出一種“共識”來的。
但孔尚賢的“治學心得”早已在京城傳開。
這個時間點,大明正在等待迎接宰執,迎接新的中樞各衙。
仿佛像被提醒一樣,許多官員開始自己“精研”格物致知論的心得。
已經趕到京城的舉子們欣喜若狂:會試只有幾個月了,突然能夠集中學習到許多在朝重臣對新學的心得,還有什么比這個更美妙呢?
朝臣們是為了進步,舉子們也是為了進步。
朱常洛現在也感受到衍圣公一脈歷朝歷代都屹立不倒的另一重原因:骨頭軟也是一種優勢,對于皇帝來說,太好用了。
現在孔尚賢離開了京城,他兒子還在,并且儼然一副立志此生治格物致知論的模樣。
夫子后人和朝野官紳開始大面積主動迎接天子對儒學的注入了,朱常洛難道停下來?正要聽他們齊聲歡叫、宣揚新學。
“陛下,太子殿下的講筵講章已經呈來。”
為這事,葉向高專門到了養心殿來呈覽:“奉旨,徐學士進講格物自然,內容是農事;王掌司進講經史人文,內容是百帝圖。”
啟蒙歸啟蒙,既然已經正式冊立為太子,朱由檢隨駕去了通遼又回京之后,對太子的進一步教育也提上了日程。
對此,朱常洛并不拒絕。
考慮到太子年紀還小,講的內容被皇帝要求不要太高深。
每次安排兩個講官,也刻意從格物自然、經史人文兩個領域來選擇。
看了看徐光啟和王衡兩人擬的講章,朱常洛連連點頭:“甚好。”
任誰都看得出來,皇帝這確實是重視對儲君的教育。借講筵機會,實則也是在為太子準備將來的班底。
徐光啟和王衡都年輕,他們已經注定將成為未來的重臣。
前者還好,王衡這個新政改革司掌司拿張居正當年為教育萬歷皇帝編撰的百帝圖作為講解材料,自然是講政治的。
見皇帝認可,葉向高立刻說道:“那臣這便命人傳告下去,令翰林院準備講筵。”
這樣一件小事,奏疏遞到朱常洛案前就好了。
葉向高專門跑來,朱常洛當然明白他是在自己面前刷存在感。
“大廷議進行到哪一步了?”他開口發問,給他機會。
“諸衙公務不能停,臣如今安排在每日放值之后。陛下圣恩,每令有司備筵,又令內臣禁衛送重臣回宅,如今進展順利。只是諸衙大改,如今還只是在進一步厘清各衙、各職司如何交接公務。再有四五日應當就差不多了,隨后便該從上到下,廷推諸官。”
朱常洛點了點頭,笑著問道:“是要從上到下,那么第一個便是宰執了。對這執政院宰執,你覺得誰能勝任?”
葉向高連忙跪下來:“宰執之重,唯陛下欽點,臣不敢妄言!”
“那你自己呢?”朱常洛不放過他,“有沒有總攬民政、推進新政的決心和方略?”
“臣……”葉向高頭沉得很低,“臣慚愧。臣昔年迂腐惰怠,不通實務而素喜決斷。如今,臣能時聆圣訓,在朝諸賢人人皆是大才,臣只知一心精進學問才干。宰執重任,臣雖心向往之,但自知如今還難以服眾。若陛下以為臣德才皆為一時之選了,自然能用好臣。不然,那也是臣還需堪磨,臣已經決心在哪里就兢兢業業,唯命是從!”
他當然不能自己請纓,所以并不正面回答朱常洛的問題。
朱常洛聽他這樣表達態度,笑著說道:“你有這些領悟就夠了,足見你比起當年還是公忠體國了許多。當年嘛,為了點蠲免,差點附了那幾個南京逆臣,好在懸崖勒馬棄暗投明。如今呢,體諒新邊缺良才,親兒子也舍得送去扶州了,這就很好。”
“……臣能有今日,都是陛下寬仁,予臣改過之機。陛下不僅不責罰,還屢屢寬宥臣,讓臣身居高位,多歷實務。一片苦心,如海恩澤,臣闔家都難以報答。”
哽咽聲中,他又抹了抹眼淚說道:“當年臣在南京,太倉公來信,說起臣幼時之事。倭賊入寇,臣一家顛沛流離。是朝廷平了倭亂,臣才得以茍活。及至科途入仕,臣卻漸漸私心蓋過公心,忘了無國何以為家。臣令犬子去扶州,便是要以他在扶州之艱苦,讓臣時時謹記先國后家,以報皇恩。臣不諱言,當年只知做官,不知報國平天下。如今,臣才越來越領悟到太岳公當年何等偉岸。他敢說非相乃攝,實在只有一片公心,謀國而忘謀身。”
朱常洛點了點頭:“朕聽出來了,你還是有決心的。能不能服眾嘛,一是看朕能不能信重你,二是看你能不能得其法,讓朝廷政令通暢。這樣吧,這幾天你也好好琢磨一下,把施政方略擬一道奏本呈來。”
“臣領旨!”
葉向高聽著其中那個“也”字,知道皇帝這是把他列入備選名單了。
到底有哪些人已經奉旨擬過這樣的施政方略奏本呢?
葉向高不知道,雖然他掌管著御書房,但奏本并不從通政使司走。
看著他離開,朱常洛默默地思考著。
朝野矚目的這大明第一任宰執人選,最終還是要第一個出來的。
老實說,以朱常洛的性格與能力,也并不準備選出一個像張居正一般的人來。
其實他在問話里已經把標準給出去了:決心和魄力。
這宰執是要得罪人的。只要能聽朱常洛的話去堅決執行,能推得動,那就能勝任。
所以葉向高也不是不能用。
今天他說的那些話,話里的認識,不論有幾成是發自內心,反正態度是表達出來了:唯命是從。
葉向高當然也聽得出來皇帝要的是什么。
在這個皇帝底下做重臣有個好處:有許多大事,皇帝是坦誠與幾個重臣交流的。
所以將來的執政院該做哪些事來推動新政,葉向高心里十分清楚。
執政院嘛,只管民政,那就是當家管財計。大方向上是要幫助皇帝和朝廷得民心,尤其是小民之心。具體路徑上自然就是富國,從士紳賦稅和工商收入上富國。
葉向高更需要的倒是怎么讓皇帝相信他的決心和魄力。
回到了奉天殿之中為他配的總領中書大臣暖閣,兩個臺閣僉書也明白自己這頂頭上司這些天著緊的是什么事。
于是他們拿了幾道奏疏過來。
“書相,山東按察使和兗州知府、濟寧知州的奏疏,兩刻鐘之前剛到通政使司。”
“什么事?”葉向高還在琢磨著皇帝的話,緩緩坐下先端起了茶杯。
“和曲阜有關……”
葉向高手上一頓,看向了他們。
瞧見兩人意味深長的眼神,他擱下了茶杯伸出手去。
細細看了之后,自然是他們呈奏曲阜最近上告之人甚多、孔氏本支旁支也大肆內斗的事情。再加上大批趕考舉子在濟寧州聚眾聲討前往曲阜的舟船車馬漲價數倍,背后隱隱有人煽動。兗州知府又說了徐弘祖一案……
葉向高知道衍圣公一脈不好輕動,如今京城里還在討論孔尚賢的治學心得呢。
這家伙是知道風向、姿態擺得極低的,去年踴躍組織孔氏旁支遷邊、購買特發邊防國債,又請辭濟寧知州和曲阜知縣。前不久更是以衍圣公身份為格物致知論搖旗吶喊,如今能被皇帝放回曲阜安享晚年,不就說明了皇帝還是愿意讓他回去控制內部矛盾嗎?
但葉向高忽然意識到:皇帝是皇帝,宰執是宰執。
要推行新政,哪里繞得過衍圣公一脈代表的士紳阻力?
這宰執不正是應該磨刀霍霍嗎?寬仁之名該給皇帝才是。
他的眼神變幻不已,心里做著艱難決定。
沒什么事比向孔氏開刀更能表明決心和魄力了。
兗州和曲阜不是沒有聰明人。正因為孔家的做法,濟寧知州換了人,孔氏主動安排一些旁支遷邊,自然讓有心人看出孔家在示弱。因此,才出現了集中上告孔家往年惡行的人。而孔家遷邊、承買國債,都是要往外掏出利益的。內部出現了不公,這才讓本支旁支鬧得不可開交。
當此之時……該助衍圣公一臂之力啊,助他解決孔氏內部矛盾。
反正他肯定是能繼續退讓的,只要能保住這衍圣公的名位。
利益嘛,自然得吐出更多來。
他想了沒多久就站了起來:“御臺可在殿中?”
“在。”
葉向高點了點頭:“好!你們機敏,不錯!”
夸了兩個秘書一嘴,他就快步去找沈鯉。
方正剛介的沈鯉,當然會愿意與他一同聯名彈劾孔氏魚肉鄉里、為害山東。
這次無關什么官位運作,只是為了乾坤正氣,為了山東小民!
皇帝雖然因為孔尚賢的識趣而不主動找他麻煩,但現在可是從民間開始的,朝廷豈能不主持正義?
葉向高現在是宰執熱門人選,當然有許多人燒他這灶。
一兩天之內,就不知有多少朝臣準備了奏疏、奏本。
“治學有成,治家無方……”樞密院那邊,田樂聽了袁可立的說法似笑非笑。
遼東功成,袁可立如今改任樞密副使。接下來,他全面主持九邊和遼寧省、承德府的軍籍改民及其他邊防體系構建事宜。
袁可立說完一些朝臣彈章之中對孔尚賢的說法,隨后也笑了起來:“可憐衍圣公剛離京,沒想到火在背后又燒了起來。”
田樂心中感慨:“宰執之位,果然非同凡響啊。陛下愿意放權,總算多了不少忠正直臣。”
“依田相看來,這次會走到哪一步?”
田樂意味深長:“哪一步不好說,但這曲阜知縣保住了位置,不知謹慎,反而驕矜至此,至少將來曲阜知縣不能總姓孔了。朝廷命官既至,曲阜才算被捅開一個口子。”
他站了起來往北面高舉雙手作揖:“幸有圣天子在位。新政利于小民,正該從孔家開始!”
袁可立不知道田樂那一句“臣想尋衍圣公的麻煩”,所以田樂現在斬釘截鐵的話語,他只認為田樂是一心為國為民。
朝堂重臣之中,田樂最特別。
輔佐皇帝掌軍政已十年之久,地位巋然不動。
而他大權在握,確實也對樞密院之外的人事不聞不問。
被一致認為是田樂繼任者的袁可立回到了京城,他知道田樂身上將有許多東西值得自己去學。
現在他看著田樂情緒的釋放,知道他其實并不是不關心民政,只不過他已經是武相。
“田相之德才,這宰執原該田相來做。”
“禮卿,你要謹記。”田樂肅然跟他說道,“既設樞密院,那就只專于軍務。有余力,有公心,自可向陛下面陳己見,但萬勿公開參與民政。院內要再三叮囑,這一次彈劾孔氏,樞密院眾臣不能有一道奏疏、奏本言此事!”
“多謝田相提點!”袁可立朝他一拜,“我這就去通傳。”
他知道樞密院內有不少人現在覺得文臣那邊更香了。
改制之后,地方武臣都不會再有那么大的權力,而文臣之中卻能上至一省下至一縣,都有一個首官。雖然仍舊多受監督,但尋常施政,自主權都會增加不少。無非是最終要面對更為清晰的政績考核,平常也要注意來自同僚的監督。
樞密院里的文臣有許進不許出的規矩,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耐得住性子。
北疆大戰之后,接下來倒似乎不會有大仗可打了。而此前這北疆一戰,也是很快就結束了。持續的時間,遠遠比不上萬歷數征。
樞密院將更大規模地改革大明軍隊體系,壓制住樞密院里的文武,是重中之重。
因此才把在遼東建立了巨大功勛的袁可立調回來主持這件事。
此時此刻,朱常洛也在看著面前堆積如山的彈章,手里則是葉向高和沈鯉一同聯名的彈章。
二相一起彈劾孔氏,分量自然完全不同。
他嘴角微微翹起,先讓他們往前繼續飛一會吧。
隨后才拿起之前謝廷贊呈來的另一道奏本,看他在里面舉薦那個江陰年輕人的描述。
他看著“煙霞之氣、立志踏遍山河”的描述,終于開始意識到了這人大概是誰。
徐霞客差點被孔家打斷了腿?
他有些哭笑不得,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的原因改變了一些什么。
事實上確實如此,徐霞客確實在這一年沿漕河北上去游了泰山、孔廟,然后安然回到了家里。
要不然他后來還能跑那么多地方?
只不過……有了朱常洛,孔尚賢去年的操作才激化了孔氏的內部矛盾,也讓有心人激化了孔氏與當地百姓的矛盾。
徐霞客恰好撞見了孔尚賢吩咐的那件事。
孔氏族老爭執了那么久,最終還是孔尚賢不斷寫信回去強壓,說準備替格物致知論搖旗吶喊換得皇帝寬宥,這才讓更多族老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拖延了一年多,他們這才鄭重其事的把舊神主請到更私密的地方藏著,然后徐霞客恰好被有心人利用了。
現在確實是驚弓之鳥的孔氏做了錯事,反而讓謝廷贊他們抓到把柄。
值此人人想進步的時候,不知道他們聽說了京城群起彈劾孔家的事后,會不會再上彈章,給孔家安上個想謀反的罪名……
“……等這徐弘祖到了,安排進宮,朕見一見吧。”
朱常洛只覺得越來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