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決勝之炮
“剿滅建奴,就在今日!”孫守廉策馬過橋,馬蹄聲掩不住他的嘶吼,“寧國鐵騎營,隨我殺!”
陽光從東南面的群山間越過赫圖阿拉城灑在蘇子河兩畔,李成梁這個昔日麾下勇將手里拿著一支三眼銃,他身形伏低,眼睛透過顛簸飄散的馬鬃望著前面。
“是建奴那什么死兵!三銃之后直接沖陣換腰刀!”
三百步很近,努爾哈赤在城墻上俯視著下方的戰場。
那是讓他熟悉無比的遼東鐵騎,雖然他們早已不是李成梁留下的原班人馬,但孫守廉還在,一些老卒也還在。
大明已經有了大量鳥銃,可遼東鐵騎最喜歡的仍舊是三眼銃。精度、射程、威力雖然差,可是裝填一次后就能連發三彈。
“轟!”
又一發明威巨炮的彈丸帶著不那么明顯的呼嘯聲越過明軍的頭頂,孫守廉也舉起了三眼銃:“殺!殺!殺!”
在建州兵最前排的,是努爾哈赤最為看重的“死兵”。所謂死兵,無非是建州女真用并不富余的鋼鐵盡量武裝起來的裝甲前排。
“不用怕!連鳥銃都不能透甲!”
前方是奔來的馬匹,數量雖只數百,但這片南岸的空地一共才多大?
馬鼻子吐出的氣氤氳成霧在晨間的河畔彌漫,馬蹄也揚起了煙塵。
“死兵”們死死握著手里的矛和盾,身后慘呼四起。
他們沒那個心思回頭看那些被巨炮彈丸殘殺的同袍,遼東鐵騎轉瞬即至。
周圍很吵鬧,卻又很安靜。他們或驚懼或亢奮的眼睛里,只有越來越近的遼東鐵騎,還有他們身后被刀牌手掩護著正開始一排排往這邊逼來的銃槍陣。
刺耳的箭矢破空聲密集無比從他們身后的空中響起。
“中!中!”
有人嘀咕著,盼望盡可能多的明軍被箭矢射落馬下。
但與此同時,前方已經亮起一片火光,硝煙彌漫。
經驗豐富的老兵立刻下意識地縮起來,盡量把身體脆弱的部位藏起來。藏在盔甲里,藏在盾牌后。
如同一陣冰雹,陣線的最前面立即響起或沉悶或尖銳的撞擊聲,還有一些慘呼和哀嚎。
“還有兩次,他們喜歡一次發完!”老兵在提醒。
箭矢破空和火銃擊發的聲音不絕于耳,建州“死兵”和沖在最前頭的遼東鐵騎在彈雨和箭雨之中開始能看清彼此的面貌。
“大明萬勝!”孫守廉已經舉起了腰刀,加速沖陣。
“刺!刺!”
一根根長矛從“死兵”們組成的防線后伸出去,對付已經沖到近處的騎兵,這種法子總是第一道解法。
有步卒被撞散,也有騎兵被捅下馬,然后就會是亂戰。
號角聲四起,又一陣馬蹄聲從西面響起,那是女真人的騎兵。
他們的目標是明軍的步卒,進而可以包圍已經過橋的騎兵。
“殺光漢人,隨本貝勒殺!”
藍色的三角旗上還繡了一條龍,身先士卒的正是努爾哈赤的五兒子莽古爾泰。先前征討烏拉部,而后建國大肆封賞,他如今是和碩貝勒,正藍旗旗主。
城北,由正藍旗將士在駐守。
莽古爾泰就像諸英、代善一樣英勇,現在他一心盯著眼前的明軍戰陣。
“出了城墻的明軍什么都不是!”他堅信這一點,“沖散他們!”
從城西北沖鋒至此,他們的馬速更快,氣勢十足。
大金“皇子”率軍沖鋒,前方已經過橋的明軍不算多,因為怕誤傷友軍或者正在裝填,河對岸的大炮小炮都暫時停歇了。
所以他們沖得銳不可當。
然后是密集的鳥銃聲響起。
一發,再一發,又一發。
莽古爾泰縮在馬頭之后,先躲避第一輪攻擊。
“天命在大金!”三輪銃響,莽古爾泰見坐騎無恙、自己也無恙,高呼一聲就直起了腰張弓拋射。
現在,明軍的鳥銃已經能打得比尋常弓箭更遠了。
但明軍的火槍戰陣最精熟的還是三行輪射,所以三輪銃響之后,會有短暫的間隙。
所謂“銃聲不絕”,夸大其辭罷了。
盡管這間隙僅僅數息。
然而莽古爾泰剛把箭射出去,陡然就被拋了出去。
天旋地轉之間,他看到了四周有人仰馬翻,看到自己的坐騎屈著兩條腿翻倒在地揚起土塵,看到追隨自己的奴兵在馬上沖自己喊什么。
然后他重重地摔在地上打著滾。莽古爾泰只覺得頭暈眼花,但并沒有感覺到什么疼痛。
視線很模糊,耳朵里嗡嗡的。過了片刻,馬的嘶鳴聲在身旁響起,他看到有人策馬急忙繞過自己,也看到了策馬趕到面前翻身下來的奴兵。
“主子爺!主子爺!”
莽古爾泰被攙起來,看著西邊不遠處倒地后正在試圖站起的坐騎,又看了看在東面背對著明軍戰陣保護自己的奴兵。
“主子爺,快上我的馬,還行嗎?”
莽古爾泰看了看西南面。那里,明軍騎兵已經沖入陣中正在突殺,也有不少落了馬。
可他主要看的是北關城門上面,不知道父皇的視線是不是正看向這邊。
“行!”莽古爾泰咬牙站起來,“好奴才,扛好你的旗,隨本貝勒接著殺!”
銃聲不絕。雖然不密,但是數息之間,必有一彈。
火銃利遠不利近!莽古爾泰現在感覺到腿已經摔傷了,但他還是上了馬,再次大聲呼喝:“駕!沖入戰陣,殺!殺!”
他策馬在前面跑,他的奴兵用雙腿扛著旗跟著奔在后面,明軍戰陣已不到五十步而已。
“貝勒爺威武!”
不知為什么,能跟著這樣英勇的貝勒爺,哪怕是做他的阿哈,他也覺得無比榮耀。
現在他的“主子爺”奔得離他越來越遠,但那背影似乎更加讓人心折。
他這樣想著,隨后就感覺被重重打了一巴掌。
這一巴掌卻仿佛帶著釘子,釘到了臉頰之中。
他倒在地上,手還想用力撐著地面站起來重新撿起旗。
貝勒爺說過了,就算他死了,旗子也不能倒。
可他隨后就覺得渾身沒了力氣。
眼角余光之中,一匹駿馬騰空而起越過他的軀體。
好像是……貝勒爺親娘富察家的……
“轟!”
炮聲再次響起,他最后的意識里,忽然看見自己熟悉的腿飛了起來,好像是恰好踢了富察家那小子的馬肚一腳,然后只見富察家那小子也飛了起來,在空中驚恐地翻滾著。
他覺得,終究還是貝勒爺英勇,一點都不怕。
那面正藍旗的旗子也飛了起來,緩緩飄下蓋住了他的臉。
“打得準!”遙遠的“龍爪山”上,袁可立激賞一句,“只在他們陣中!”
“孫將軍要沖回來了。”喬一琦看著遠處的戰場,“不能再打那里了。”
“得令!”
是因為這里的炮手都是優中選優,又有喬一琦用望遠鏡窺得那一處暫無明軍,所以才有這一炮。
袁可立凝視著遠方,思索片刻就說道:“傳我軍令,中軍步卒先行,車炮營也過橋,右翼渡河!”
喬一琦移開視線,眼睛看了一眼袁可立,只見他十分鎮定。
“彰勇侯必能奪下顯佑宮!你繼續盯著努爾哈赤!”
現在,努爾哈赤緊緊握著雙手。 他當然看見了老五親自沖向明軍,看到了正藍旗的旗子墜地,看到了那個在扛旗兵卒旁邊炸開的一炮。
像是巧合。
當然該是巧合,這一炮距離那龍爪山仍舊是之前差不多遠,只不過偏西了一些,錯開了最中心的主戰場。
但這種巧合,倒像是不祥之兆。
此刻,城北守軍的東側要幫著壓制正在那里渡河夾擊顯佑宮的明軍。而城西方向的援軍如果不斷受到那巨炮的威脅,就只能靠現在這些人穩住防線。
但努爾哈赤很快看見了有戰車在橋北集結,更有不少步卒正在快速過橋。
“報!達爾漢將軍報顯佑宮危急,請皇上圣裁!”
“報……”
達爾漢是努爾哈赤給扈爾漢的賜號,他之前先于努爾哈赤出發前去鎮守顯佑宮。
目光所及之處,只見已經過橋的步卒不去增援正與正藍旗騎兵戰作一團的銃槍陣,反而往東面趕,努爾哈赤心中猶豫著。
“殺出去,殺出去!”
孫守廉的聲音隱隱傳來,努爾哈赤聽得懂。
他又看向下面,只見正在城墻前方不遠的女真守軍當中死死與之纏斗、不讓他們能夠從容往北進逼威脅銃槍陣的遼東鐵騎正在奮力往東北方沖。
一時之間,一南一北倒隱隱要有兩支小規模軍隊要往東面掩去。
而那些戰車已經在橋上了。
過橋的六百騎還剩四百余,孫守廉喘息著沖出了女真人密布的城墻根一帶,半個身體斜掛在馬背一側回頭看了看。
“繞一圈!跟我走!”
其實他并不是要去夾擊顯佑宮,無非西面城外的女真人更多,東邊女真人的注意力現在都要放在毛文龍所部的身上。
“小心女真人的箭!”
脫離了女真人密布的區域,城墻上的箭雨頓時朝他們這一隊騎兵拋灑下去。
又留下二十余人,快馬脫離了箭矢殺傷力最大的區域。
孫守廉坐好了之后,這才有閑暇先看了看南北。見炮車都在過橋,他愣了一下。
然后就是南面喊殺聲震天,他回頭一望,只見剛才還與他們纏斗的女真兵卒正在往北沖鋒,而他們身后的北門緩緩打開。
他心中一喜,忽然意識到了什么。
“往東!往東!”
能為先鋒,此前當然已經參加過作戰的會議,聽了袁可立的安排。
炮車都過橋了,看上去這是下定決心要在城北站穩腳跟,逼女真人退守城內。
按道理來說不能只憑這一道橋的通道,所以必定是努爾哈赤覺得如果不出全力,城外要守不住了。
他覺得應該是劉綎那邊發威了,那畢竟是劉綎。
恐怕毛文龍的浮橋也搭好了,守住了一條新的通路。
“不用管這邊!中軍步車營都在過橋,不用管這邊!”孫守廉喊著,“三眼銃還在的,裝藥裝彈,快!”
馬上干活,于他們而言是必備的訓練。
現在努爾哈赤確實在準備出城門。
不管怎么樣,今天都必須擊退明軍。要不然一天之內,他們一定會竭盡全力把八旗精兵全都逼回城內。
那樣就變成他們突圍時既要突破城外明軍,還要渡河,還再突破一道防線。
關鍵時刻,他這個大金之主依舊出現在最前線,才能以最小的代價把不算多的已經過河的明軍趕回去。
女真步卒奉命沖鋒前壓,讓出了城門口的空地。
緊接著,是城內的努爾哈赤正黃旗親軍先涌出去布防。
努爾哈赤騎著馬肅然出城。
“大金必勝!先把漢人趕到河里!”
既已稱帝,儀仗有全套。
正鑲各四的旌旗招展,努爾哈赤的聲音傳到遠近,然后是身旁將士們一同幫他吶喊。
“皇上有令!先把漢人趕到河里去!大金必勝!”
聽到聲音,莽古爾泰一邊揮舞著腰刀一邊大聲喊道:“父皇親征!殺呀!”
他的腳劇痛無比,但此刻倒也不用腳。
已經沖到明軍陣中,拿銃的明軍眼下不能亂射了,只能與他們肉搏。
南面更多女真步卒如蟲潮一般涌來,僅從局面來看,一道窄窄的石橋短時間內能過去的明軍自然遠遠比不過就近增援、通路多多的女真人。
如果不是明軍先以火炮逼退女真人,再加上努爾哈赤有心先放一些明軍過來盡數殲滅提振士氣,明軍其實很難這么從容過橋。
或者就是全線的“渡河搶灘”。
所以現在努爾哈赤感覺不能繼續這樣了,反正過橋的明軍也已經足夠多了,多到扈爾漢都在告急。
他不知道是不是東面拔堡溝的明軍翻山過來得更多了。
戰局一起,戰場周圍的動靜探查也往往會出問題。
離得近了些,努爾哈赤看見了自己的老五仍在揮刀拼殺。
他心里松了一口氣,也激蕩起一些豪情:他的兒子,大多都是好樣的,敢戰!
戰場兇險?誰不是兇險過來的?
現在他出了城,明知明軍把巨炮運來了,不是一樣兇險?
潮水一般的女真步卒和騎兵從南面、西面撲過來,城門東面的守軍也暫時在他們這皇城湖的西岸往北撲來,希望一鼓作氣把明軍趕過河。
城北已經過河的明軍不到四千,在努爾哈赤看來,他們退卻是必然。
“轟!”
“轟!”
又是接連兩聲巨響,努爾哈赤只抬頭望了一眼,心里想著這是自然的,畢竟現在只要打出來,總能打死一些往橋頭涌去的大金精兵。
可是八旗百戰精兵哪里畏死?要不是兵器盔甲沒有大明……
只想到了這里,努爾哈赤的視線中卻突然出現了兩個黑點。
這兩個黑點直逼他所在的地方而來,恰如努爾哈赤驟然收縮的瞳仁。
怎么……
下一刻,這這個黑點爆開了。
耀眼的火光之中,無數更小的黑點激射出來,燦若星辰。
開花彈是鐵殼的,但留有一個火繩。
嘉靖年間,大明才開始有這種彈丸,一層熟鐵,一層生鐵外殼。內有火藥,更有鐵蒺藜。
擊發前,火炮的火繩和彈丸上的火繩都被點燃。
這是最原始的延時引信,需要足夠精確的計算才能讓它到達合適的殺傷地點被引爆,而非靠彈丸撞擊。
現在,努爾哈赤被算死了。
莽古爾泰恰好看到那邊,八旗的旗幟忽然齊刷刷地倒下,整個那一片都慌亂起來。
往東繞了一個圈的孫守廉還有銃槍陣中的將領隨即先后喊了起來。
開始時候不整齊,隨后就十分整齊,進而繼續帶著仍在蘇子河北岸的明軍。
“努爾哈赤已死!降者不殺!”
“努爾哈赤已死!降者不殺!”
“努爾哈赤已死!降者不殺!”
北面的山上,喬一琦屏氣凝神地確認戰果,但袁可立并不管太多,而是吩咐道:“裝藥,盡快再補一炮!”
既然不準備生擒他了,就盡量讓他死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