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末和五代十國的慘痛教訓讓后來的朝代都深刻地領悟到了一個道理:軍隊是猛獸,要牢牢控制好。
趙宋不說,大明開國以來,一旦進入了穩定期,同樣開始對武將進行極大壓制。
這一點尤其體現在糧餉方面屯田的“收”和“支”時的督餉上。
先說屯田。
明初由于人丁不足、田土荒廢、財計艱難,太祖定下了軍屯之制。
邊地三分守城,七分屯種。內地二分守城,八分屯種。這種做法在開國時是既能兼顧邊防又能恢復經濟的,到永樂元年,雖然剛剛經歷靖難之役,當年屯田所得籽粒依舊能多達兩千余萬石,同年官田民田稅糧是三千余萬石,可見軍屯成效。
但這一年的數字就是最高值,而且是極高的最高值。
朱常洛也不清楚當年是不是因為靖難之役成功之后,軍隊系統重新分割,再加上朱棣登基大清算,許多抄沒被算入了屯田收入犒賞三軍。
不過朱棣把軍屯該交籽粒糧每畝減半這事是有的。
總體上,洪武二十一年有五百多萬石,洪熙元年有六百多萬石,宣德六年有九百多萬石,足見當時軍屯未壞之時有多少收入。
然后開始壞了。
就是三楊內閣期間,宣德十年衛所軍倉移交地方官府管理。正統二年,軍田只有余糧歸軍倉,正糧存留地方。嘉靖九年,允許民戶佃種軍田。嘉靖四時二年,屯田事務移交地方官府。
時至今日,整個大明報上來的屯田籽粒只有不到二百萬石。
這是糧食的支配權之爭。
從收的層面,本該是軍戶自留地的軍田,現在都變成了不管誰種只要交籽粒就行的官田。本該是軍隊體系來管的屯田籽粒,現在變成了地方官府來管。
那一次侯先春在朝會上咆哮什么軍屯荒廢,那可不僅僅是想挑動大明邊軍和地方衛所,還想挑動大明地方文官和鄉紳。
還是那句話:大明如今人丁更多,田土只會開墾出更多而不會少。永樂減半提收屯田籽粒之后,就沒有改過軍屯稅制,消失的幾百萬石屯田籽粒,在地方上是官吏、鄉紳與衛所武官們的共同利益。
朱常洛這是要在“收”這個層面厘清軍隊系統經濟基礎了,而在“支”的層面,為了鉗制軍隊,糧餉發放上有撫按過問,下有戶部專派的督餉郎中或主事進行交割。
但這些都只是籌劃,而不是立即行動,所以先留心詳細的利益關系。
離開之前他站起來說道:“樞密樞密,中樞若不密,事則壞矣。朕把話說在前頭,法無常形,后面具體要如何改,存乎一心罷了。但若是籌劃不密,樞密院中只有軍法!”
“……臣等謹記。”說這些的,是兵部的侍郎、郎中們和太仆寺的文臣們。
目前只有五品以上兵部文臣參與這會議。樞密院之下各堂文臣都會有武職,甚至五軍都督府那改為文職的都督,品級都高得嚇人。
侍郎或者會掛上將來重新定了武職之后的二品武職,還能因功得武銜。五品郎中和太仆寺諸官興許現在搖身一變就在樞密院里多了個三四品武職,這樞密院體系下的文臣得到的另一份津貼全系于此。
更重要的是,皇帝相當于要把整個朝堂上文臣們對武臣的壓制限制到樞密院里來罷了。
是讓大家既有著共同的利益,又只能憑樞密院之中的這部分文臣及皇帝的支持來平衡武臣。
兵權在握,皇帝才不擔心其他問題。
所以在樞密院之中雖然只能平衡武臣,但他們卻又比其余一房三院里的文臣更親近皇權。
在京武官的俸祿可是皇帝金花銀直接發,他們的心態因此自然有轉變,也必須要轉變。
微妙的情緒已經在他們心里流淌了許久,漏泄軍務機密的罪,他們是不敢犯的。
畢竟皇帝最開始就強調過了樞密院里只有軍法,但有外泄,直接進北鎮撫司詔獄,只有抄滅一個結果。
所以六部之中的其余五部根本就不清楚兵部如今已經在樞密院里被拆了個稀巴爛,遠在四川的蹇達現在可能還尚未接到旨意,等到他到北京要赴任兵部尚書時,只怕會兩手一拍:我那么大個兵部呢?
當然,朱常洛召他來,自然不會虧待他。
“其祖蹇義曾與夏元吉并稱蹇夏,太祖賜名改稱義。蹇汝上總督薊遼時整飭邊防有成,還能夠讓寧遠侯舊部未生事端,足見謹慎。他為輔佐,足可將樞密院理順。”
從樞密院回來,朱常洛帶上了田樂。
諸多大改的衙署之中,樞密院是重中之重,現在還有很多的人選要確定。
“李化龍、梅國禎等人呢?”
兩人現在要商議的,是其余重要位置:譬如五府右都督,譬如專為軍務會議參謀的軍略堂總參謀,譬如專管職方屯牧和專管武選軍紀的兩個樞密院佐使。
至少在樞密院,田樂已經知道了將來必定是實職武相。
皇帝的意思:從一品,實職樞密使。武英大學士只是他們的文臣頭銜罷了。
五個大都督也是從一品。而五府左右都督和這兩個樞密副使、總參謀,則會定在正二品。
現在他們要定下這另外八個掛著正二品武職的文臣名單。加上兵部尚書,樞密院之中最上層共有十大文臣,與五個大都督、五個左都督共同構成“參預軍務”的軍務會議。
其余人,只是有些能“知軍務”,列席旁聽罷了,不能當場發表意見。
在樞密院這個“朝中之朝”里,田樂就是實際的宰相。
“李于田要去南京,正可授前軍都督府右都督。”田樂斟酌道,“梅克生總督宣大山西軍務,最妥當的法子是授后軍右都督。”
“邢階呢?”
“邢搢伯總督薊遼,如今遼東撫按威望不足,卻又頗有建樹,還需他鎮著。臣以為,先授左軍右都督。以邢搢伯之才,過兩年便該回朝先任副使。”
李汝華和袁可立這對同鄉去了遼東之后,如今正圍繞著山海關、開原、寬甸六堡這三個大的三角下功夫。
李成梁升了侯爵總督京營,如今更可能成為最重要的中軍大都督。朱常洛雖然警惕他,卻也當真是重重地在用他。
這樣的前景之下,他那些在遼東的舊部怎敢不好好配合?
而麻貴與李成梁齊名,去了遼東之后也憋著一股勁呢。
田樂覺得遼東的局面在向好,目前不必破壞。刑玠總督薊遼,遼東那邊的事大可多放手讓李汝華和袁可立去做,他自己則多分一些精力去管整個左軍都督府。
“這左軍都督府,如今所轄諸府可不簡單。”朱常洛有些顧慮,“河間永平二府和山東還好說,南直隸淮揚鎮蘇松常和浙江,那有點遠。”
“新建伯能聽命便好。”
在兩人初步劃分好的新五府所轄各地之中,最重要的兩個變化一是左軍都督府加轄了北直隸的永平、河間二府衛所及順天府的梁城所,然后順著運河南下又轄了淮揚二府及鎮江、蘇州、常州、松江,再加上原本的浙江,可謂是基本整條運河都要由左軍都督府來管,順帶兼顧一半海防。
另一個大變化則是中軍都督府縮了淮揚二府,卻多了整個湖廣,并且北面直接經大名府、順德府、真定府、保定府到達順天府。被壓縮之后的后軍都督府則西向拓向三邊,從此專注于整個西北方向的守御及開拓。
前軍都督府失了湖廣,卻得了廣西。只有整個右軍都督府,完全是“喪權失地”,既丟了三邊,又丟了廣西,大體只有四川和云貴。
但不見得沒好處。
“中軍右都督倒好說,畢竟在朝。右軍呢?若是那邊奏報無誤,接下來興許關鍵了。”朱常洛問道。
“奏報是無誤的。”田樂說道,“那緬甸東吁自從萬歷十年進犯云南,被彰勇伯和鄧子龍擊退后元氣大傷,萬歷二十七年甚至國君都被擒殺了。只是如今繼位的良淵王卻是個雄主,已經保住了半壁江山。黔國公及云南奏報說他對麓川一脈的孟養木邦都虎視眈眈,如今已經陳兵蠻莫邊境了。”
遼東那邊的努爾哈赤正蟄伏著,但西南邊陲其實并不安寧。
朱常洛說道:“右軍都督府,要有能征善戰的左右都督。今年厲行優免,查案退贓,四川所得可盡支云南。趁東吁元氣未復,只要再挫這雄主,未來就能經略西南了。那外緬諸司離心已久,總要先讓他們知大明仍強盛,不好聞風南附。”
這就是朱常洛準備給右軍都督府的好處。
西南那邊,外緬在嘉靖年間開始了紛爭,先是麓川一脈的孟養、木邦、孟密破了原先的阿瓦王朝,而后緬人又出了莽瑞體、莽應龍這接連兩個雄主,創立了這東吁王朝,如今大有一統外緬之勢。
萬歷十年和十一年的明緬戰爭里,大明是贏了,但戰略上并不算重視西南方向。
東吁王朝幾乎被滅國,如今又出了個良淵王,國勢再起。
其實大明稍稍用了點力,本就并未實質統一外緬的東吁王朝就控制不住局勢。
如果再用一點力,再贏一仗,再重視一些,大明未嘗不能借此開拓出去。后背有四川天府沃土,前面有外緬平川,物產和糧食都非常豐富。只要富饒起來,云南如何不能進一步改土歸流,把更多的精力投向外緬?
這就是右軍都督府的未來。
“若只是先做準備,臣有二選。一是呂兆熊呂恒伯,此人理事不紊,堪稱能吏。寧夏之役時巡按遼東,駐開原十年,治河備兵卓有成效;巡撫陜西時巴渝有變,他能當機立斷移駐漢中,并率輕騎增援擒賊。只是后來總督漕運,其后卻被攻訐罷職在家。呂恒伯以安民為志,素有忠謀。”
朱常洛點了點頭:“你早就說過,只是一直沒有合適位置。但如此看來……他卻很適合去左軍啊。”
畢竟有總督漕運的經驗。
“將來刑搢伯還朝任副使,要動漕軍之時,他再去最好。”田樂說著自己的意見,“另一人,則是宣大巡撫彭國光彭秀南。”
“他啊……”朱常洛默默回想著。
同樣是一個早就在心目中的能臣。萬歷八年剛中進士就趕上張居正要清丈田土,他做知縣就很見功力。不僅把他所任一縣的田土都清查完成了,難得的是在張居正去世后竟然沒有遭到清算,甚至還走上了科道言官的快車道。
再之后,不管誰在內閣,比如說申時行、王錫爵等人,都十分贊賞這家伙。
是一個每每把分內事都辦得很好、很有成效還能受別人敬重、極少被攻擊的人物。
“既是希智所薦,這右軍右都督莫如升遷去,而不是起復一個已經離了朝堂幾年的老臣。”朱常洛當機立斷,“讓呂兆熊協理京營戎政,并授中軍右都督。”
田樂謝了恩,然后才嘆道:“只是如今的兩個副使和那總參謀,除了三邊總督李汶李宗齊外,臣卻沒有好人選了。文武皆備之臣老者老矣,壯者資望尚淺,青黃不接。”
朱常洛心里想著袁可立熊廷弼朱燮元他們,確實,如今官職最高的朱燮元還是去年剛剛被朱常洛派去蘇州任知府的,僅僅正四品。
“李宗齊來管職方屯牧。總參謀倒罷了,群策群力便好。”朱常洛問道,“倒是那專管武選軍紀的樞密副使……你覺得,溫純能不能用?”
田樂有些意外:“溫總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