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和溫純的第一回“交手”并不愉快。
那時候,是山海關民變的消息剛剛傳遍京城朝野,一時不知多少人大肆彈劾外派內臣,而后有了朱常洛發脾氣說群臣“凌迫皇權”。
在那之后,溫純卻也沒受什么重責。
因為那個時候的情況,溫純只是在那個位置上,他面對沈一貫和當時朝堂上勢大的浙黨又能有多少能量?
反倒是之前朱常洛剛剛完成太子冊立大典,沈一貫和當時的禮部尚書余繼登一起以禪位詔書和登基詔書不知怎么擬為由想要推動余繼登入閣時,溫純和田樂、李戴、陳蕖等人都是沒有附和沈一貫他們的。
到后來,泰昌元年的江南大案,今年請派御史“規勸”地方,溫純對朱常洛總體上是聽話,“認同”的。
現在田樂疑惑了一句之后,想了想就說道:“溫希文倒是一向清白奉公。臣想起來,昔年趙孟靜在閣時想過更改京營之制,以三大將各統一營。當時一選是恭順侯,二選則是兩個沒有勛爵之身的武臣。恭順侯說什么恥與之同列,穆廟就改以三勛臣。此事,當時溫希文在兵科,他是說過應當廣求將才,毋拘世爵的。”
“這只是其一。”朱常洛說道,“朕覺得可用他,還因為軍紀都察署本就要在樞密院之下專立一署都察大明武職,武選也應當公正一些,以免埋沒將才。另外還有一點,他到樞密院,得帶一些人過來,都察院那邊的水也可以活起來,讓希治所說壯者走得順一些。”
“陛下所慮甚是周全。”田樂行了禮之后說道,“但溫總憲愿不愿,臣不敢斷定。”
“因為沈鯉大他八歲?”朱常洛笑了笑,“既然希智說他一向清白奉公,朕總要問問他才是。”
田樂比溫純年紀更小,身體更好。
反而沈鯉大溫純八歲。
既然沒有翰林出身也可為“相”了,溫純繼續做著左都御史,當然是離下一個實職臺相最近的人。
和溫純的溝通,朱常洛就沒有放在當天來辦。
但是讓呂兆熊還朝、讓彭國光入京述職的旨意也發出去了,他們當然都是要先來面圣的,樞密院之外暫時還不知道皇帝召他們是做什么。
朱常洛先去了坤寧宮關心即將臨盆的郭蘭芝。
從去年十一月有了喜訊,到如今的七月里,郭蘭芝按去年十月受孕算到現在,因為還有一個閏二月,所以已經是足月了,隨時可能生育。
這自然是皇宮之中一等一的大事,后宮都在全力為此做準備。
雖然皇帝從今年開始也多有臨幸其余各宮,十足龍精虎猛,但雨露均沾,君恩畢竟是分散在不同的娘娘身上。
所以在其他各宮未有其他娘娘受孕喜訊的當下,只要皇后誕下皇子,那就是既嫡且長,天命儲君。
這樣的時間點,浙江那邊關于舒柏卿的題本、奏本都到了京城,從大名府出發的李化龍經陸路到了京城,六月十三就到了揚州的顧憲成、高攀龍、曹學佺、臧懋循也到了京城。
朱常洛回到乾清宮之后,養心殿那邊專門負責整理奏本的劉若愚不敢怠慢,把朱常洛請到了那邊。
“……二十七萬多兩銀子?一個縣?”
朱常洛十分震驚,因此問了一句劉若愚。
“奴婢問過鄒義了,還有題本。”劉若愚說道,“對了一下數目,奏本里的是實話。現在題本那邊,大學士們和三法司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不單是浙江上下,不少地方聽聞了長興知縣的做法,都有微詞。更有言官彈劾,說道雖是為國辦差,但鉆了自首免罪的空子,他既然是這么多害民之案的同謀,也不容姑息。”
朱常洛是懂得的。
大明地方上的爛狀怎么能這么赤裸裸地掀開給皇帝看?
可以斷定,哪怕有二十七萬多兩銀子的巨款,也不能說舒柏卿已經把長興縣這么多年的爛狀都徹底揭開了。
但他比礦監稅使好高的效率不能鼓勵,哪怕是朱常洛也不能鼓勵。
朱常洛是想開窗子而裝作掀屋頂,舒柏卿是刨地基把長興縣改成框架結構了。
這么打樣,如果整個大明都這樣,那么將來自然好重新布置,但還不到時候。
至少樞密院的體系還沒構建穩固。
“……既然是奏請朕圣裁,這事……召王錫爵和三法司首官來養心殿吧。”
歇不了,這事確實必須盡快給出決斷。
舒柏卿的做法畢竟是破壞性的。朱常洛知道他開始時搞了那么幾家,后來包括這次被召入京的臧懋循就低了頭,但沒想到后來仍舊馬不停蹄整出這個大的成果來。
剛剛到達京城的臧懋循并不是因罪入京的,他畢竟是“自首”,可免罪。
故交好友還有一些,因此也聽聞了公開的題本內容。
知道有那么多人彈劾舒柏卿,他不由得有些期待,想出一口惡氣。
但是三法司的首官們不這樣想,這事兩難了。
聽到皇帝召見,他們自然即刻入宮。
紫禁城里,王錫爵蒙宣,太常大學士申時行卻只繼續呆在文華殿里。
這就是中樞衙署大改之后的新變化了:有不少大事,現在絕不會同時有兩個以上的大學士在場。
他們到了養心殿,朱常洛開門見山:“有關湖州府長興知縣舒柏卿的奏本題本都來了許多,你們恐怕也在為難。該如何處置,先聽聽三法司的意見。”
于是王錫爵、溫純、被提拔為大理寺卿的郭正域都看向去年底從南京刑部調到北京刑部的趙參魯。
能調任北京刑部尚書,趙參魯當然是“高升”了。原本暫署刑部尚書之職的北京刑部左侍郎和他對調,這算是皇帝對于去年南京三法司配合了蕭大亨的褒獎,也進一步加強對南京的掌控。
趙參魯本身就久在南京任官,現在作為三法司當中主管刑名的一環,他確實該率先發表意見。
只不過舒柏卿自首為同謀,這個“案子”不是尋常案件。
“……臣以為,舒柏卿即便不問罪,也不宜再就任江南了,該遷往邊陲之地,或另任閑職。”他看了看皇帝,猶豫了一下又說道,“江南有些地方這么做也許沒問題,但有些地方畢竟民風不同,不宜讓各地聽聞處置之后都效仿。”
朱常洛不置可否,又看向溫純。
溫純也猶豫了一下,而后說道:“臣倒以為,此人可擢為科道言官。既已有酷吏之名,不妨人盡其用。至于各地會不會效仿,臣以為可以在那些贓銀處置上下功夫。”
朱常洛最后看著郭正域。
作為朱常洛還是皇長子之時為他講過課的講官,郭正域此時毫不猶豫地說道:“臣以為該當革職拿問!此人推行政令自然無過,以自首為同謀令長興官紳人家都速速認罪或自首也無過,但既然惡行累累已彰天下,不責問則于吏治百害而無一利。何況此人心機深沉,欲借自首免罪之機,欲成忠勇孤臣之名,德行堪憂!”
大理寺管復核,如果郭正域是這個態度,那就意味著刑部的意見在他這里通不過。
朱常洛并不喜歡過于絕對的說法,所以什么百害而無一利,對他來說不成立。
但對地方而言,舒柏卿會讓其他府州縣的官紳感到極大壓力。
就算對長興百姓而言,舒柏卿固然為部分百姓做了主,但在更多的百姓心目中大概只會留下一個印象:縣尊過去竟伙同那么多鄉紳人家害了我們這么多。
狗咬狗罷了。
“元馭,你說呢?”朱常洛最后問王錫爵。
“臣以為,溫總憲所言有理。”
王錫爵這么一說,郭正域不由得凝重地看向了他。
“允自首免罪,正因陛下知道地方官總難免和光同塵。若重懲舒柏卿,其他地方官不免顧忌。眼下要分開來看:地方官什都怕的是陛下以長興縣為準繩,但地方官還擔心將來的事情不好做。故而,臣以為舒柏卿其人當免罪、重用,但所得贓銀,則需明白告訴地方,朝廷意不在搜刮。”
朱常洛嘆了一口氣,然后說道:“題本上的數目是隱去了的,另外還有十萬兩。”
四個人臉色都變了,確認了一遍:“總計二十七萬余兩?”
“是啊。一同先行去長興問舒柏卿的應天巡按和湖州知府都奏來,數目太大,他們奏請存留十萬兩,讓舒柏卿戴罪立功,造福一方,把這十萬兩在將來幾年里通過諸多善政慢慢用掉。”朱常洛看著王錫爵,“朝廷意不在搜刮,那么解送多少到諸庫?那樣一來,長興豈不是要留二十多萬兩?”
“……真酷吏也!”郭正域義憤填膺,“陛下,此等貪官,如何能留?”
朱常洛對這個“老師”的印象很淡,現在也無需通過拉攏所謂“帝師青壯”來獲得朝廷嫡系班底。
郭正域與溫純意見截然不同,無非是郭正域更年輕罷了。
翰林出身,已經是大理寺卿,沈鯉和溫純之后,他自然是鑒察院內將來的三號人物。
現在聽了郭正域的話,朱常洛知道他實在太年輕了一些,也太上頭了一些。
“他是貪了。去年退了一萬兩作為朕大婚賀禮,今年卻退無可退。王德完奏本明白,他查過舒柏卿了,田產珍玩已悉數變賣。”朱常洛看著趙參魯和溫純,“江南為官,迎來送往,就算每年孝敬不少,如果不是大肆貪墨,也攢不下多少銀兩吧?”
趙參魯低著頭,溫純做過劉元霖之前的一任浙江巡撫,聞言只說道:“這么多年長興知縣,還變賣了田產珍玩才湊足萬兩,他確實是把每年所得孝敬都大體退了。”
“所以現在那么多贓銀都不好處置!”朱常洛有些憤怒,“區區一縣,動了些真格,一下子就追出這么多贓銀,地方小民之苦可見一斑!各地以長興縣的幾成為準繩?明面上的一半便是近十萬兩,實際上的一半更是近十四萬兩!即便湖州府是富庶之地,整個大明應當有多少?不論是多少,驟然多出幾百萬千萬兩之巨的贓銀,該怎么處置?”
王錫爵看著他,心里轉的第一個念頭是:如果太上皇帝聽聞,只怕就以二十七萬余兩為準繩。
如今圣上居然愁銀子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