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明,每個縣確實有每個縣的賬。
田賦以外,朝廷安排的歲辦、坐辦、雜辦不同,地方是否要津、功名在身之家多少、賦稅解運距離長短,這些都不同。
甚至每個縣里真正能做主的“二老爺”到底是誰,也不同。
苦讀了很多年書的孟希孔現在來到真實官場。
來之前,魏云中讓他多多寫信。
來之后,山川阻隔更加真實,而許多問題迫在眉睫,他又豈能事事詢問?
看到孟希孔一時沉默,縣丞陸新義和主簿溫平對視了一眼。
一個縣里,知縣以下視情況而定,會有一到三名佐貳官,一個縣的縣官最高不得超過四個。
樂平縣現在有兩個佐貳官。
縣學教諭,那是未入流。
而吏、戶、禮、兵、刑、工六房各有司吏一員,典吏人數則在兩個左右。
此外縣衙承發房、架閣庫、儒學、巡檢司、稅課局、遞運所、水馬驛、河泊所、倉庫、閘壩都根據情況設有司吏、典吏、承發、驛吏、攢典等等。
樂平縣是有一共二十五個吏的,算是規模已經比較大的了:六房各三個,承發、架格庫典吏、驛吏,再加上七至九品每官該配的皂吏兩人。
除此之外,縣衙還有十七個書算,其中有專為征收稅糧而設的總書、設于各糧區的區書、設于各里的里書。
這些書算沒有編制,俸糧由縣里的科則攤牌后發放,每人每年要七兩銀子左右。
吏員、書算之外,就是各種雜役了。衙前站堂司值、獄卒、衙門縣學壇廟門子、縣學膳夫廚役、鐘夫、鼓夫、轎夫、傘夫、鋪兵、驛夫、解戶……這些都屬于雜役。
其中比較有地位的,是皂班、壯班、快班這三班里的頭目們,皂班主管內勤,壯班和快班共同負責緝捕和警衛。
此刻孟希孔坐在大堂上,兩個佐貳管也從他們專門的衙房過來了,坐在兩側。三班六房的吏員頭目們則都站在堂前,暗自打量著新的縣尊老爺。
孟希孔比較年輕,現在年輕的縣尊面對縣丞的問題沉默了。
“金花銀由單之事,你們不必擔心,本官自有主張。”孟希孔感覺到了氣氛的微妙,抬起頭笑了起來,“初到樂平,本官還是熟悉縣情為先。陸縣丞,溫主簿,本縣志書、魚鱗冊、黃冊及往年賬冊要先拿來本官看看。另外,地方耆老、鄉紳,總要先見一見。還有,縣學也要去看一看。”
“本縣耆老、鄉紳早已到縣衙問了數回。縣尊到任了,全聽縣尊大人吩咐,隨時備宴為縣尊大人接風洗塵。”
“也好,那就定在明日吧。”孟希孔點了點頭,“今日先從諸冊里看看樂平田土人丁賦稅科則。”
“縣尊大人盡管垂問卻是。”陸新義笑著看了看溫平,“我二人都是爛熟于胸的。今日既不見客,不如我們二人奉茶,就到縣衙后院邊喝茶邊聊如何?又聽聞縣尊大人新婚,夫人隨后總要接來才是,有哪些缺的也好吩咐我們去辦。還有縣尊大人該配的公使皂吏……”
“……也好。”孟希孔從善如流,就先讓三班六房的吏員頭目先離開。
偌大一個縣,畢竟只有三個人有官品,穿官袍。
到了后院,就在石桌旁坐了下來,溫平泡茶:“這是我們饒州、廣信一帶產的白眉茶,白毫滿披,形若壽星之眉,故而得名。先傳還是茶圣陸羽在上曉茶山寺……”
兩個年紀能做孟希孔父親的佐貳官滿臉含笑,先和孟希孔暢談本地風情,也算是幫助他了解當地了。
而后言語間又請教著孟希孔的經歷、學問,借著不久后縣學廩生得縣尊大人指點學問一定翹首以盼來吹捧。
再就問孟希孔怎么孤身前來,竟無師爺相隨嗎?
“……本官自幼清貧,如今也年輕,不至精力不濟。”
“原來如此……”陸新義順了順胡須,然后頗為誠懇地說道,“這師爺,卻是要的。縣尊大人,許多事也不能勞您親自出面啊。若是這師爺食俸的話……縣尊大人,那公使皂吏,原該僉派前來差用。弘治年間,孝廟降了殊恩,允以歲出工銀十兩免此徭役。縣尊大人的公使皂吏,那自然非同一般,本縣還是大有人愿受僉派、出銀免差的。”
“哦?”孟希孔問道,“這個本官倒是知道,不知本縣一般如何?現如今縣衙缺吏幾人?”
他雖然是新官,但一同南下的有很多新官。路途上無聊,自然也聊了許多以后為官的門道。家學淵源的有些愿相授點撥,孟希孔并非完全不明白。
有編制的吏員,是在優免之列的。
嘉靖年間重定優免則例,這樣的吏員先是免田賦一石、免丁一人,萬歷十四年再改優免則例后就定為可免田賦二十畝、免丁一人。
二十畝田,在饒州這樣的地方產出還是可觀的。一年兩熟,如今一畝田一年實則可收大概相當于五石糧左右了。
若不在優免之列,那么則二十畝田、這一丁所實際攤牌到頭上的田賦、雜賦、雜役負擔實際要到將近七石糧加上十二錢銀子左右。
看上去不多,但這個前提是田是自家的,不是佃租的。
而如果這些優免份額被本就在優免之列的人家拿到,則能放大成數倍。
一邊是完全失去一個勞動力、常年在官員面前應差,一邊是交一筆“工銀”免了這差役還能享受優免。
實際上這十兩工銀和區區吏員能享受到的優免收益,放在普通百姓頭上也是不劃算的。硬要僉派,自然還是愿意來的。
只不過如今這些有編制的吏員,都得走門路,出錢告納才能進入這“事業編”,還要向離任的前任交納幾十兩甚至更多的“頂頭(頂首)銀”、“替頭錢”,亦稱“行頭”,才能順利謀到職位。
但這樣的好事哪能輪到普通百姓?
這個規定無非又從制度上讓官員們多了一筆皂吏銀收入罷了。
而且它也往往成為地方官與地方大族之間的一個利益紐帶:你收我銀子,優免上別找我麻煩。
孟希孔聽著陸新義和溫平介紹著本縣情況,也聽明白了他們的意思:若想重新確定縣衙的格局,那就先要分清楚哪些吏員是哪一家告納過來充任的,缺的吏員準備從哪家里面補。
他也需要搞清楚已經有的吏員,哪些是走了陸新義和溫平的門路進來的,還有哪些人甚至是府里、省里哪些人的門路。
一個縣有一個縣的實情啊,七品知縣孟希孔正在熟悉縣情,武昌府江夏縣的知縣公鼐則已經和省里、府里熱切結交起來。
他家學淵源,自然是如魚得水。
避過了那一場江南風波的他,如今只需要全力讓地方放心:他是個懂規矩、做事縝密的人。
南京城內,蕭大亨還在這一次被波及的南直隸、浙江府縣中就近的地方巡回安撫。
被罰俸過的南京戶部舊官和程啟南這樣的新官都要忙碌著準備今年新糧征繳、解運的諸事安排,還有至關重要的一點:新增金花銀由單的競買認繳。
湖廣、江西、浙江要派來的都是三品參政,南直隸諸府州則或者是知府知州,或者是通判、推官。
一般九、十月秋收后的十一月開始,最晚不能超過次年二月。
而征收之前,金花銀多少自然就決定了額外征收的“耗銀”該是多少。
最遲十月就要確定這由單的分派。
“開支,我們司該管的諸府州,你要把他們還有多少可折色的田賦數量都理出來了,總不能鬧出一省一府折銀田賦超過起運田賦的錯漏。”
每個清吏司對應一些代征府州,清吏司內部的事自然不是郎中做,而是員外郎和主事做。
程啟南也開始了屬于他的工作。
最遠的湖廣布政使司,左布政使梁云龍用心叮囑著將要前往南京的右參政陸長庚:“無非是依今年收成而定,看哪里能負擔更多一些耗銀。湖廣解運路遠,你但可相機行事。蕭司農那邊,閣老那邊,大司馬那邊,我都有去信!”
“下官明白了。”
“你是嘉興平湖人,總算是浙江出身,多向蕭司農說說情。湖廣多水患,這是實情。”梁云龍盯著他,“金花銀畢竟能讓當地百姓少出些耗米,拜托了!”
梁云龍已經七十三了,但頗有威嚴,此刻神情卻很誠懇,甚至向陸長庚作了個揖。
看著陸長庚出發,他的眼神漸漸深邃起來。
田樂經略松山時,他以按察副使之職被召為隨員,有一段交情。此前的十年,他一直在西北以文臣治兵。
梁云龍說給田樂去信,是因為田樂先來了信。
但田樂信里說的,真能成功嗎?
梁云龍又想起自己的同鄉、好友海瑞,想起自己五十五歲才中進士時海瑞寫來的信。
賢親平日志趣,借此階梯,大可發泄。
現在梁云龍從呆了十年的西北邊陲來到了湖廣,以七十三的高齡又“棄武從文”,真能發泄平日志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