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以為皇帝要大動手腳了。
然而皇帝開口之后說的內容讓他們疑惑了。
“能提出這些法子,足見卿等這次是把朕交待的任務放在了心上。但此事牽連甚廣,正如閣老們所言,要緩緩行之。只要江南賦稅和漕運不出問題,朝廷與民休息,財計難題還是能漸漸緩解的。”
聽上去要高高舉起、輕輕落下。
讓大家看看有這么多法子,卻不用嗎?
朱常洛則看著他們說道:“一縣之地,品官數人而已,差役盡由攤牌養著,盡由地方大族富戶的捐助孝敬被主官養著。拿人手短吃人嘴軟,讓地方官吏風氣先有改觀,往后這些事才好做。要不然,又有什么不同?”
想著這回所謂“十個有九個”審案的地方主官也自呈奏本請罪,朝參官們都低著頭。
最難伺候的皇帝就是對地方做法了如指掌一般的皇帝。
可是陛下一直深居宮里,怎么會這么清楚呢?
我們中出了“叛徒”啊!
朱常洛看著他們:“從這里想法子吧。先想想地方上如何財計寬裕,能把俸糧、衙務開支和勤職獎廉銀負擔了起來。多年以來解送兩京該多少,存留該多少。哪些該由朝廷負擔,哪些該由地方負擔,把這件事理一理。”
陳蕖不由得看向了他:啥意思?
“朕體恤天下臣工的心意未改,地方要治理好,如今這點品官、吏員是不夠的,俸祿也確實低了。把攤牌想到明處,把地方上財計的難題先理清楚。朝廷先解決了地方財計難題,養著他們而不是讓他們被地方大族養著,才不會再有這等所謂要挾大員的事。”
田樂不禁深深地看著皇帝,深感他在財計問題上的手腕還超乎自己的想象。
大明的收入如今既然大部分就沉淀在地方,不如就提出個朝廷財計和地方財計的問題。
目前該繳朝廷的大概還是那些數額,而地方財計收入與地方官吏自己的利益掛鉤,并且不再是灰色收入了,那他們的積極性就不一樣了,也不必因此被地方大族以“私相授受”為要挾顧忌太多。
官紳一體納糧自然是極難的,現在也并不急著改掉優免,但只要地方官吏能夠踴躍地把依法依規不該優免的那部分田土賦稅和人丁賦稅收起來,就是一筆極為可觀的收入。
至于是留在地方還是收到朝廷來,對皇帝來說重要嗎?都是花在大明。
相反,先予之,將來若仍無改觀,再取之就名正言順了。
朱常洛看著沈一貫他們:“這件事,就不必再各自呈奏了。內閣與吏部、戶部、都察院一同議一議,拿個方略出來吧。此事龐雜,年內議出步驟來便可。”
被點到的人出班領了命,有喜有憂。
朱常洛則很淡定。
分稅制嘛,其實現在也是分稅。
只不過地方存留在賬目上都有明確的去處,所剩無幾,支撐他們日常運轉的銀兩大部分都是灰色的收入,其中大部分又算是地方主官的私人雇傭。
大明想靠這區區萬人就牢靠地治理著地方,那是天方夜譚。
沒有官身、不吃皇糧,他們自然會傾向于庇護地方上孝敬他們的金主。
朝廷財計艱難是個假象,這次這個假象被戳破了,但朝廷也并不好倉促地將地方上的財富都提到中央來。
但如果以擴編和提高地方存留、提高他們福利待遇的名義把這些錢都擺到明處來,那么就會先激活地方上的積極性和活力。
到了中樞重臣們都為地方上龐大的財富而眼紅時,推動下一步的稅制改革才會阻力更小。
而地方上經歷這一段野蠻生長時期攢下的“小金庫”和各種腌臜,也算是……養豬?
沒錯,分稅制固然能激活地方積極性,但在如今的治理手段和技術條件下,沒搞好的話也容易形成地方割據。
因此朱常洛要先練兵。
京營的整編要接近完成了,原定這個月巡閱。
朝會上的消息不脛而走,泰昌元年的江南大案之后,遠比遮洋總改制為商的深層次改革開始醞釀。
對廣闊的大明來說,不同地方的具體情況相差巨大無比。
所以哪些收入該繳朝廷、哪些支出該由朝廷負擔、地方上以哪些名義把存留做得多一些,這確實需要相當長的時間來梳理、商議。
實際上算是一次大范圍的編審科則了。
過去地方上會在田賦之外,把各種歲辦、坐辦、雜辦和地方需求形成名目繁多而且往往因地而變的科則,地方收稅就按照這些科則來實行。
此前的一條鞭,核心就是編審這些科則,讓收稅更透明、更高效。
但過去很難真正推行開,因為規則的不透明、運作空間,正是地方官吏可以上下其手的地方。
現在指導思想變了:皇帝明顯并不覬覦地方收入,而是準備取之地方用之地方。
待遇可以提高,編制可以增加,公費可以列支,并且沒了“觸犯國法”而提心吊膽的顧慮。
何樂而不為?
消息還未傳至江南,湖州府長興知縣舒柏卿還在準備著他給皇帝大婚的“賀禮”。
“這也要拿去換了銀兩嗎?”他夫人緊緊地抱著一個盒子,“這里面都是給璐兒備的嫁妝啊!”
舒柏卿心情很糟糕,拍了拍臥房之中的圓桌:“婦人之見!是我被革了功名下了獄,你們都去了教坊司好,還是先破財免災的好?”
“……做官做成這般,還不如不做官了!”
他夫人撂下一句話,把盒子放在了桌上背過身去哭唧唧。
“不做官?不做官,這么多年有那么多人捧著你,伺候你?”舒柏卿也相當郁悶,“時運不濟,又有什么辦法?”
他更為將來發愁。
還能怎么將功補過?今年出了這么一檔子事,南京內守備和南京戶部尚書、欽差李廷機和應天撫按輪著來宣撫就已經證明難度很大。
往后不能大著膽子搞什么積欠了,可其余那些官紳之家,難道真會那么配合?
已經被查問的兩家革了功名之后,依律審處又是個什么分寸才好?
舒柏卿打開了盒子,看著里面的一樣樣首飾,心中苦澀。
收了的孝敬,不能說全部都是自己貪了啊。縣衙那么多人要養,上官來巡、貴人過境,哪里不需要花錢?
可說自己只落下了那么一些“贓銀”,陛下能信嗎?
九月的江南也漸有秋意,在有些人家,這秋意更顯蕭索。
風波雖已平息,上百家有罪之人的其他族人雖然“蒙圣恩”免了死罪,可等待他們的仍舊是莫測的命運。
到了樂平的孟希孔面臨的問題比其他諸縣更加嚴峻,因為江西是最早奉欽差之命徹查大商的。
樂平的大商并不少。程家能把生意做那么大,當然也有許多同鄉的商業伙伴。
而樂平程氏不行商的本支、分支,人口眾多。
對于這個從山西來的新官,他們骨子里帶著敵意。
“縣尊大人……這轉眼就是秋糧催收了。”樂平縣丞一見面就把難題堆到他面前,“聽說今年有新的金花銀由單,咱們江西是省里去南京競買,然后再分派。若能多領一點金花銀由單,咱們樂平也能省不少事啊。縣尊在省里府里可有相熟師長故交?這些事都該跑跑啊。”
“省里自有安排。”孟希孔看著他,“本官去省里府里跑,秋糧你來擔著?”
難道他是在探自己的門路硬不硬,交游廣闊與否?
“哎呦,這些小事都有成例,縣尊安排了下來,下官和戶房自會知會諸位糧長。”縣丞認真地看著他,“新的由單能領多少,這些事卻只有縣尊大人能出面啊!再說了,沒什么事比這件事讓縣尊大人更能讓本縣歸心啊!金花銀四石折一兩,耗銀只一成;本色糧耗米則是兩成,這本賬縣尊大人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