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大亨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平夷伯巡檢各營各庫,查驗賬冊。昔年平倭,水師還是有些繳獲的。不光是倭船,還有倭刀倭甲。如今呢,賬冊與庫藏對不上。你此前是操江都御史,沒查出這些嗎?”
“耿定力,你自然知道造一條船要的木材、釘子、油漆有多少,時日要多久。程家又不在海上跑,造兩條倭船做什么?在長江上招搖?”
“兩條船造價不菲,只劫了五船漕糧,蘇松常嘉湖五府的漕糧又值多少錢?本欽差覺得,興許他們舍不得只做這一票買賣就把船毀了。但本欽差也實在沒想到,程家自認為在江南手眼通天,居然真的沒舍得把那兩條船毀了。”
蕭大亨搖著頭:“他們膽子這么大,一個敢在京師與陛下明著打擂臺,一個敢在江南假冒倭寇截糧殺人,那自然是自恃無恐的。膽子大到程家已經被抓到了南京,那里的程家莊子還沒起火!大到本欽差途徑揚州時派了人去那里,兩條倭船居然還安然無恙地藏在程家船塢里。”
倭船就是不可能憑空出現的。
不論是從哪里來的,能夠大搖大擺出現于長江內河,操江都御史就難辭其咎。
但那只是失職。
而如果這倭船是從水師到了程家手上的,那可就不同了。
現在那兩條船如果還在……水師里可是有人能認得出來的。
“你慣是御下之人,焉知下人常常不會盡數聽命?你說什么便做什么,說如何做就一定如何做好?你這家仆怕事倒也罷了,但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嗎?”
耿定力看著他。
“最可笑的是,這么長的時間,你安排了那么多,就是沒人真的幫你把消息傳到靖江那邊。明明來了生面孔查封了程家莊子,靖江知縣知道這事,但你不知道,你那外甥女婿也不知道。”
“而這么長時間,除了你這下人,南京諸官,也沒有一個去四下探問這些事。倭寇入長江進運河劫糧,操江都御史責無旁貸。陛下震怒,誰都知道必定有人要出來平息天子怒火。耿定力,墻倒眾人推。他們選了你,現如今,你卻這么仗義?”
“報!”
堂外傳來聲音:“欽差大人,營外又有人送信,說是南京禮部尚書交待的,只能親自送到欽差大人手上。”
耿定力的腦袋艱難地望向那邊。
不久之后,他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
葉向高家里的管家送完了信,一眼都沒看耿定力,行禮之后徑直走了。
蕭大亨拿著那封信沒有打開,邊往回走邊嘆了一口氣。
“查抄你家,但南京城諸門大開。你仗義了一天,南京城內卻不知快馬加鞭送來了多少封書信。”
蕭大亨揚了揚那封信:“事情到了這一步,倒是讓本欽差看分明了。耿定力,你的膽子也夠大,大到敢一力辦了這件事,讓南京城里的大人物們都認為這事不會有實據牽連到他們。但你甘冒奇險,總要圖點什么吧?現在竹籃打水一場空,你就真要仗義到底,用九族之命來填?”
“……革員就算有貪墨瀆職,竟配得上九族大罪?”
他賭不了那兩條倭船是不是真的在,但他知道他多少會被查出罪狀了。
蕭大亨對于他們的推斷,耿定力認。
到此時才知道,江南真正有底氣的并不是他們這些在江南做大官的,而是那些交賦稅的。
口風一松動,蕭大亨立時點頭:“這個條件,本欽差可以和你講。如何將功贖罪,那就要看你讓本欽差能呈上什么樣的卷宗到御前了!”
他聽得出來耿定力其實是在講條件。
葉向高的信仍然放在一旁沒拆開,但耿定力的心防已經被蕭大亨擊潰。
大難臨頭,各自紛飛,獨留他一個頂罪嗎?
錯非他們早就有了默契讓自己一個人頂罪,那么各個地方的消息,又怎么會有這么多沒讓自己知道、或者知道的是假消息?
他知道,就算那膽小的下人到了靖江也無用。
恐怕還被抓個現行,哪里需要今天這般拿自己為餌,再釣出南京城內更多書信來?
“那革員可就當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耿定力嘴角也露出了譏笑,“便讓革員好生向皇帝陛下說說這江南!”
似乎皇帝根本就不懂江南。
“你們是新官,是飽讀詩書卻未經實事的新科進士。你們要去的,是富庶江南!”
乾清宮內,此刻卻是皇帝向即將赴任江南的新科進士們說話。
程啟南和孟希孔都在其中,還有山東蒙陰的公鼐。
殿試問的是寧夏之役、朝鮮之役、大小松山之役后的九邊形勢,他只名列三甲,連參加后面庶吉士之選的資格都沒有。
現在授職,他公鼐要去的是湖廣武昌府的江夏縣。
附墎縣城,附武昌府,附湖廣承宣布政使司!
作孽!
朱常洛坐在御座之上,這是他們的集體陛辭。
皇帝訓諭,人人恭聽。
“南直隸和湖廣、浙江、江西三省,田賦都由南京管著。整個大明的鹽引,都由南京管著。每歲的金花銀、漕糧,都江南經漕河北運!留都南京的另一套部衙,為大明守著財計之根本、文教之根本。”
朱常洛望了過去:“你們都出身北地!朕說江南還守著大明文教之根本,你們心中或有不平。公鼐,你們家五代五進士;解經傅,你兄弟五人已有三人中進士。你們是怎么看的?”
公鼐自不必說,雖然最終排名三甲,但五代之內代代有人中進士。
而陜西同州府韓城縣的解家,現在五兄弟里已經中了三個進士,后備還有個舉人。解經傅和他的大哥解經雅這次更是同榜高中,家鄉那邊已經掛上了新的楹聯:龍門毓秀英,昆仲濟美,不亞玉殿生三俊;象嶺鐘杰士,兄弟聯芳,可比金階映二難。
他們的三弟解經邦則是萬歷二十三年就中了進士,之前就被納入最早一批北京言官補任的名單,如今任戶科右給事。
皇帝問話,公鼐只說了一些虛話,什么幸賴京師北遷,天子居北,九邊安寧,如今北地諸省也是人才輩出,較之國初已經大大不同。公氏五代五登科,皆是天子恩澤云云。
解經傅如今也只剛剛三十二,他方面闊耳,氣度沉穩。
“臣故里毗鄰九邊,竊以為江南能有如今財計之重、文教之盛,皆因安穩。未有陛下坐鎮京師、九邊將卒用命,便無江南之安穩。未有如今虜患稍寧,臣家也不能兄弟同登科。大明根本,仍在京師、九邊。江南若自矜自傲,便是平庸淺見。昔年倭寇為禍江南,朝廷財計頓顯艱難,便是明證!”
“說得好!”朱常洛贊許地點了點頭,瞥了瞥公鼐,才看向其他人,“此次新科進士中,卿等一同赴任江南,又有欽差南下辦案,有些事又何須諱言?”
都是一關關闖過來的聰明人,知道如今形勢微妙,知道此去恐怕坎坷艱難。
“在江南,不知多少人家一門已經出了許多進士、舉人,遠至唐宋,近到隆萬。在江南,河湖密布,往來便捷,富庶既久,工商興盛。在江南,開枝散葉,代代嫁娶,士紳、商人、胥吏,到哪里都攀得到同宗、同鄉、姻親。”
“但江南的一顆顆大樹能長得如此枝繁葉茂、盤根錯節,是因為北地守著邊墻,扛著北虜!父兄守于外,子弟耕于內。但日子久了,守著江南的子弟、園丁、農夫們,有不少成了養尊處優的老爺。好糧好果往往私藏,竭盡地力只割收那些在大樹縫隙里艱難長成的敗谷野果,然后送到北邊供父兄嚼用,還自認為是他們在養這個家!”
“你們這些北地人,卻知道父兄放下兵刃之后,還是能撿起鋤頭,知道家里田地和莊稼該怎么伺候的。今朕委任你們這些北地出身的新官去江南,你們便做個農夫,去除除草、松松土、剪剪枝。種莊稼的都知道有稗草就要除,地力要珍惜,果樹也不是枝條越多結果越多。但現在,江南好像漸漸忘記這個道理了。”
“你們都是朕的第一批天子門生,朕盼你們此去鵬程萬里。”朱常洛站了起來,“你們若不懂江南,朕懂。若有猶豫之事,具本呈奏到御前!來啊,賜宴,朕為卿等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