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內,皇帝賜宴即將奔赴江南的新科進士們。
規格之高,令人瞠目結舌,也更顯得皇帝對江南所鬧出的這場風波的重視。
程啟南和孟希孔聽得心情凝重。
誰為稗草?誰是該剪掉的枝條?
誰又是那些私藏好糧好果的“老爺”?
用比喻的辦法,就顯得問題還不算那么尖銳,但問題實際已經很尖銳了。
紫禁城內,另有一處也在賜宴。
李三才和王承勛也是今天午后才剛剛抵達,但宮中旨意,入夜后就赴御前奏對。
與會者:三位閣臣,吏部尚書、戶部尚書、兵部尚書、工部尚書、左都御史、漕運總督、漕運總兵官。
他們在養心殿。
“……陛下勤勉至此,真令臣感佩。”
他們只是略略吃了一些,李三才則向三個閣臣作揖:“夜以繼日,閣老們居朝,還要勸諫陛下保重龍體啊。”
“圣躬安康。”沈一貫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自然也不是常常如此。如今漕臺既至,漕運事卻拖不得了。道甫,漕運事你胸中自有綱目,無需多做準備吧?”
“……自然。我雖赴職只兩年,卻也不敢怠慢。”
“那就好。”沈一貫微笑著點點頭,然后就緩緩閉上了眼睛,像是要閉目養神。
一德軒之中沉默了下來,大多數人都這樣。
其中唯一的勛臣新建伯王承勛不言不語,此刻卻不比去年來時心中難安了。
如今盛夏時,天黑得晚。
宮中節縮開支,沒到天真的黑了,也不會提前點起燈來。
過了許久,聽到隔壁的乾清宮內響起了山呼萬歲,眾人知道那邊結束了。
再過了一會,院門那邊通傳,已經集中注意力的眾人一起到了院中相迎。
“免禮!掌燈!天色也不早了,速速議完,早些回府安歇。”
第一次見皇帝的李三才彎著腰,只聽到這中氣很足的聲音,聽衣袂如風,觀龍行闊步直趨養心殿正殿。
宮燈被點了起來,養心殿內明亮如晝。
李三才隨后才率先單獨向皇帝行大禮。
“臣總督漕運兼提督軍務巡撫鳳陽等處兼管河道李三才叩問陛下圣安?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朕躬安,平身吧。”
李三才卻依舊跪著:“登基大典,臣衙務繁重未能親賀,陛下恕罪。今睹天顏,得見陛下神武銳意之姿、勤勉英斷之賢。臣歡欣鼓舞之余,還有一事要請罪。先有漕糧代運,臣不得不暫代新建伯僉派運軍;后有漕河多事,今歲漕糧漂沒耗損較去歲見漲,罪在臣巡漕不力。還請陛下治罪!”
“你本就提督軍務,新建伯那時在京仍有公干,你這是敢于任事。漕河多事,也不能盡數歸咎于總督漕運部院。”
朱常洛也在觀察他。
說了這些早就準備好給他的意見之后,朱常洛又叫他平身。
這次李三才謝了恩,然后站了起來。
“照例賜座。”朱常洛招了招手,“漕河堪稱國之命脈,如今弊病叢生不必諱言。發現問題就解決問題,萬不必諱疾忌醫。卿等都是國之干臣,談到治病醫國,那都是圣手了。一道為漕河把把脈,這漕河之病若能治好,朕至少可以多活十年。”
李三才感受著皇帝說話做事的風格。
這……和他之前想象的很不一樣。
從去年登基到現在,朱常洛也算調教這些重臣大半年了。
如今沈一貫他們很習慣,只有李三才一個人節奏亂了。
開口就是漕河弊病叢生嗎?那他總督漕運快兩年,今年比去年還差一些,也沒有什么大方向上的“治病”措施,豈非庸醫?
現在成了讓皇帝多活十年的事。
心事重重地剛坐到軟凳上,李三才又聽到皇帝問他:“朕御極后,朝野多有稱頌漕臺賢能。李三才,你熟悉漕河,你先說說,漕河癥結在哪里?”
于是他又站了起來。
“坐著說,慢慢說。”皇帝期待,并且鼓勵。
李三才正好再謝個恩,拖延一下時間。
又是上來就問癥結,相當于要先承認漕河就是有病。
總督漕運的人如果說不出個一二三四,那還“賢能”嗎?
可那些癥結說了又有何用?說得多深?
“臣竊以為,漕河癥結有五。”
御前奏對就是這樣,一問一答之間,節奏快,支支吾吾就是大問題。
李三才的大腦飛速運轉,語氣顯得凝重,這樣語速能夠慢一點,給自己爭取時間。
“其一,河工之難。”他決定首先把問題推一個到總理河道衙門,“水無常形,旱澇不一。漕河貫穿南北,地勢高低不平。此處淤積,彼處潰堤。河道衙門每年雖用了許多財力物力人力,漕河還是免不了要限于水情、天時,不能往來無阻。”
說著這些時,他或者看看皇帝,或者看看其他人,是一副正在剖析情況、交流想法的架勢。
實則是看大家的反應。
但大家都是合格的老演員了,并沒有明顯的反應讓他捕獲到什么有用信息。
神情體態寫滿四個字:不置可否。
“……其二便是要沖之阻。過江、過淮、過山東,一是橫渡大江之險,一是大河入淮處之淤,一是山東地勢之高,這三處要沖,常常阻塞。長江天險無法可想;潘季馴治黃淮雖功德無量、淮安附近仍是水情莫測、久則淤積;至于山東,或者難于取水,或者患于黃河潰水。只說最近這些年,臣下們就想了不少法子。”
他如數家珍一般,先說起具體例子來:“萬歷二十一年,總河舒應龍在微山湖東開渠四十五里連通泇河,既可濟漕河,又可泄洪蓄水。然渠道窄淺,不能行船。萬歷二十五年,總河劉東星再疏泇河,去年又奏請加寬挖深,未能得旨。泇河若能通行,至少能有三四成船只不必借黃行運……”
朱常洛默默聽著。
潘季馴已經去世六年了,他主持的治河工程,前不久不是又被他翻出一樁舊事嗎?清河口仍舊淤積,像是佐證了李三才的說法。
但他說的這兩條,都屬于客觀問題。
不能說不對,但只能說根本還是在泛泛而談。
把這些當做癥結去解決,無非是朝廷又要花去天量的銀子還不一定能成功。
“……其三,運軍之怠。”
李三才看皇帝始終沒什么反應,終究還是說到了人的方面。
這一次,大家給了他反應,都看向了他。
包括王承勛。
于是李三才只看著皇帝,沉重說道:“臣身負漕運之重,提督漕軍軍務,時感有心無力。運兵僉派,難;將官克扣、逃卒眾多,難;地方征役難以推脫,難;漕船敗朽、造辦修繕不力,難;運兵眾多,俸糧行糧巨耗,難。”
李三才連說五個難,語速加快了一些。
“其四,鈔關之險。自南往北,七大鈔關,漕船、民船都要查驗。大天官當面,自知此等關津所在,吏治極難。官吏既少,諸閘為隘,這是天險要沖之外又阻運河通暢的人險。但若撤了鈔關,朝廷財計又少一大筆歲入。”
“這最后,便是南糧之遠。”李三才最后一句話最簡單,“只能南糧北運,漕河諸弊,病灶就是這四字。”
因為要南糧北運,為了保證時效,所以南直隸和三省田賦要南京戶部就近代征。
因為還要保證穩定送到,所以要養著漕軍,要養護河道、漕船。
朱常洛這才點了點頭:“漕臺所言,足見深明漕河精要。京師在北面,九邊要守土,糧食只能從南面運來。這一點是病灶,那這漕河弊病就只能治標,治不了本。道甫,你既明其害,可有對策?”
“……臣愚鈍,徒見癥結,束手無策。漕河牽一發而動全身,兩百年來圣君能臣都沒有好法子,臣在淮安也只能勤勉謹慎,不敢寸進,還望陛下恕罪。”
李三才知道皇帝可能是有心解決問題的,遮洋總不是要改制為商嗎?
但漕軍在冊十余萬,漕河沿線百萬百姓已經找到了各自的位置、靠著如今的漕河體系生活,李三才并不看好皇帝和朝廷能拿出什么有效的辦法。
這是既與天斗、又與人斗的難題。
再次遷都南京,自然不必這么極限依賴這條漕河了,但那又意味著廣袤的北方遠離中樞。邊防不可廢,封疆大吏和邊疆重將的割據隱憂,皇帝能夠接受?
現在就是這種格局,皇帝在北京,北方相對穩,江南就自恃賦稅、朝廷不得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皇帝也不能既要又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