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袋袋的糧!
順天府尹驚慌失措地上了街,帶著差役們從府衙趕往紫禁城的路上。
沿途所見,不知多少街口、巷口都看見了被錦衣衛看守著、仍舊源源不斷被抬出來堆在一起的糧食。
秦永寧也慌了,忙不迭地往孔廟那邊跑。
這一天,昌明糧行累計放出去卻被其他糧行率先搶買的糧食、他們分散存于許多地方的糧食,悉數被找了出來。
京城許多街口、巷口堆積起來的糧食,只怕已經有近三十萬石。
這么多的糧食,足夠京城百姓吃多久?
“黑了心的奸商!還說糧食都賣完了。”
“怪不得勇衛營要查糧食,還從通州護送運糧。”
“這是昌明糧行斗贏了?以后是不是不會再有什么時候得花二三兩銀子才買一石糧了?”
“是陛下!是萬歲爺!為了讓這些黑心奸商伏法,陛下連宮里的白糧都拿出來了啊!”
新科進士們在看著這變故,勛臣們也有一些出來看這變故了。
“……西涼伯,這……”
武定侯湊到了達云身邊,想套套近乎,問問情況。
昌明號……他武定侯也有一股。
此前還因有錢不賺而肉痛,現在才發現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
達云對他抱了抱拳:“陛下有言,勛武親衛平日里無戰事,但朝野處處都是戰場,處處可立功勛。”
武定侯聽不明白,只聽著遠遠近近的老百姓對著糧食指指點點,稱頌著昌明糧行,說以后都只到昌明糧行買糧。
不知為何,心里怪爽的。
過不久京城說書人會不會像吹泰寧侯那小子一樣吹他們?
順天府尹孫瑋是到紫禁城里領那道審理京城哄抬糧價大案的旨意的。
發生了北京城地界,這事他自然逃不過。
而看到那份名冊,他差點眼睛一黑就背過去了。
順天府尹自然也十分清楚許多城中產業背后的人是誰。
這案子怎么審?
什么倭寇劫糧這種事,京城內并未大肆宣揚。
可京城大小官員很快就知道是因為倭寇劫糧的案子破了,竟是江右大商假冒而為,并且還有了販賣私鹽等罪。
朱常洛終于等到一個階段成果,這個階段的審理其實已經不是重點了。
該判的判,該抄的抄。
現在重點先要移到南京那邊。等李三才和王承勛再入京,南京那邊的處理結果出來了,重點又要移到李三才和王承勛管著的漕運、漕軍。
通訊、交通……種種所限,他要理清這些事,往往就是以月為單位。
在這個過程里,他現在有了其余的消遣。
聽說書,和新定下位份的妃嬪昭儀婕妤……們一起聽說書。
劉依實則是個“野丫頭”,如今終于暴露本性了。
朱常洛看著她聽著戚繼光大殺倭寇的故事眉飛色舞,嘴角不禁露出笑容。
察覺到皇帝的眼神,扭頭看了一眼皇帝,她又縮著手手坐拘謹了,面紅耳赤。
“你父親在家中時,常練拳腳?”
“……回……回陛下話,是……但爹后來就不讓臣妾一旁看了,要臣妾改練女紅……”
顯然也機靈,知道皇帝真正想問的是什么。
“聽說你女紅差勁,不過實在逗人喜歡,這才一路闖過來,母后說總要為朕挑個開心果,這才選了你。”
“……臣妾也不知道為什么,臣妾說話,姐姐們和女官們就愛笑。”
朱常洛心想大概是因為她一說話時,眉眼間總是很生動吧,而且總說他父親在五城兵馬司當差聽到的街頭巷尾趣事吧。
是個京城不知名官二代,市井元氣小丫頭。
她當年小娃娃時喜愛模仿父親耍耍拳腳的模樣,只怕也頗得她父親劉應元的心喜。
“聽完這一出,回延禧宮先候著。去仁壽宮問安之后,朕去延禧宮用膳。”
“……是。”劉依喜滋滋地點頭。
朱常洛琢磨著,等大婚和冊封儀都辦完,可以把她父親劉應元調到勇衛營做陳良弼的副手。
在養心殿后殿正堂里聽完這一段說書,劉依就從后門繞著先離開了。
朱常洛這才掀開紗簾走出去,養心殿正殿與后殿之間的連廊里,說書人已經放下手中扇子跪在了一旁。
“起來吧。”朱常洛繼續往前走,“朕給你們題個楹聯。”
“……草民叩謝萬歲爺隆恩!”
他激動得再次跪下謝恩,而后才小跑跟上。
朱常洛還真給他題了個楹聯:鐵口銅牙白話天下趣事,講古論今書說四海道理。
看這梅家門如今的名嘴沈宏林如獲至寶,朱常洛才坐了下來。
“一塊醒木為業,扇子一把生涯。”朱常洛看著他,“這營生,不低賤,有大用。”
“草民惶恐,陛下隆恩,草民等人……”
沈宏林等人在京城說書說到了糧價一事上,并且還沒人動他們,自然是因為許多人清楚這是皇帝示意。
如今沈宏林感恩戴德之余,也確實惶恐。
“有了朕御賜楹聯,你們便可以從京城開始張羅,把這行會操持起來了。這事,朕還會吩咐昌明號捐贊你們的。”
“草民謹聽陛下旨意。”沈宏林繼續磕頭,細聽。
皇帝自然有更大的計劃。
“要吃這碗飯,多少要能言會道,也多少該識得一些字。”朱常洛看著他,“每省一個行首,每個府州縣都有一個地首。朕盼你們漸能走南闖北,城里鄉間,隨時都能說一說。可以說些什么書,怎么說,朕自有人讓你們月月都有新故事。”
“……陛下,草民還是不懂。”
“你要記住,朕盼你們將來幫朕去說書。市井小民,鄉間百姓,他們除了聽鄉紳、胥吏說,也能聽到你們說,明白嗎?”
沈宏林渾身一震,而后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草民明白了。”
“慢慢來。”朱常洛笑起來,“反正眼下嘛,只是朕喜歡聽。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你這一行總歸是會在泰昌朝興盛起來的。還沒到那時候,只不過先大膽聚一些同仁,收一些徒弟們,開宗立派、開枝散葉。”
皇帝的威風抖到江南之后,將來便是士林風議了。
千百年來,名聲重要,所以要批起來。名聲重要,所以決定名聲的口口相傳、筆墨臧否,也需要被牢牢控制在士紳手中。
但朱常洛焉能不考慮一下這輿論戰場如何爭奪?
報紙?書籍?
不,這都還是士紳們的做法,最終也必定被筆桿子們掌握。
但說書人喜聞樂見,說書人只用兩條腿走南闖北,只用一醒木一把扇一方帕一碗茶就能隨處開始營業,他們還有一張張引人入勝的嘴。
而大明泰昌皇帝也有了屬于他的專屬愛好,想必是能興盛一行,人才輩出的。
“陛下,國丈到了。”
沈宏林走后,田義來稟報。
“嗯。”朱常洛點了點頭,“去元輝殿請皇后過來。”
雖然還沒有正式大婚,但皇后已經確定,郭維誠這個四十一歲了還考不中秀才的“酸儒”卻已經是國丈。
隨后賜個勛銜,那是理所應當的。
女婿是天子,郭維誠自然至今都還沒能緩過來。
朱常洛先受了他的參拜禮,而后也賜座。
“禮部所擬大典定在八月十二,朕已經命人選了皇后宮中一應女官、內臣。國丈族中若有得力貼心女子,也可選兩人為皇后陪嫁,大婚時一同入宮。”
“臣……謝陛下隆恩。”郭維誠只是新近到了北京城中之后,才緊急培訓了諸多見陛禮儀。
“過幾日,京城里又會多出一些無主大宅。朕會盡快擇一處賜予國丈一家。而后問名納吉諸禮都要往來,皇后熟習大婚典儀后,便會先送回復,侯八月大典。”
“謹遵陛下吩咐……”
“國丈。”朱常洛又問道,“蘭芝為何這般不茍言笑呢?”
郭維誠被他問得心里一突,而后惶恐地如實回答:“內子五年前不幸亡故,臣……心高氣傲,一心功名,疏于管教……若有沖撞,還請陛下恕罪……”
“……如此說來,國丈是每日里窮經皓首?朕見皇后書畫皆頗有造詣,想必早年間并不如此?”
“陛下明鑒……”郭維誠抹了抹眼淚,“臣夫妻情深,此后只是借書消愁。萬歷二十六年,犬子成婚后,蘭芝便愈發拘謹、不茍言笑了。”
“朕聽聞皇后兄長頗為回護,如今在城外經營小店,打些桌椅板凳,口碑還不錯。”
“都是臣無用,誤了他們兄妹。犬子怕小女將來受欺負,定要為她攢一份體面嫁妝。”
朱常洛大概明白了過來,自己的皇后,總要多了解一下。
和郭維誠再聊了一會家常,在元輝殿住著學習皇后大婚禮儀的郭蘭芝到了這邊來,看見了父親,眼里不免有點欣喜。
“你們父女倆人先去那邊一德軒敘敘話吧。陳矩,國丈府上該如何先做準備,你隨后送國丈出宮時再交待。”
朱常洛繼續低頭看奏本,兩人行了禮出了殿門才有細碎聲音隱隱傳來。
過了沒多久,郭維誠就先來行禮告退。陳矩送他出去后,郭蘭芝還仍然在這里。
朱常洛走到了她面前,開口說的是:“你覺得你哥哥做生意的能耐如何?我瞧著,他也不只是為了你將來才起早摸黑,頗有些樂在其中。”
郭蘭芝不由得頗為驚愕地看著他。
“怎么了?我現在也缺人手啊,你要嫁給我了,不讓我先知道你哥有哪些本事,看看什么地方能幫我?”
“……陛下……哪里缺臣妾兄長相助?臣妾不敢為陛下添憂,更不敢請什么恩典。可是臣妾爹爹說了什么?陛下恕罪,爹爹他……”
“國丈家自有恩典。”朱常洛盯著她謹慎的眼睛,“你愿不愿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