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說那通州碼頭,泰寧侯光起膀子,鐵打一般的筋骨,一條條橫肉鼓若虬龍,一下便扛起足足五袋糧!”
“噫!”
魏云中和程啟南坐在茶樓里,邊磕瓜子邊聽說書。
這京城幾大名嘴進宮為太上皇帝說過書解過悶之后,他們的說書內容已經不局限于話本故事。
因為聽說,太上皇帝最愛聽如今朝野趣聞了。
那么太上皇帝都愛聽的,京城百姓豈有不愛聽的道理?
于是最近京城百姓有目共睹的糧價風波也成了有趣的故事,盡管說書人們說的只是勇衛營如何奉皇命保護京城糧食只進不出、轉運及時。
誰能想到勇衛營正式現身,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這個呢?
“這授職,也太慢了一些吧?”魏云中愁眉苦臉,“再不授職,我倒是得先請假回上黨完婚了。”
程啟南開著玩笑:“定遠賢弟何不應了王家的親事,就在京城成家立業?”
魏云中嘆著氣:“誰讓小弟年少成名,早有婚約?如今聯捷高中,難道便喜高厭低?”
“羨慕于時兄啊,待職之時新婚燕爾,哪像你我二人閑得來聽說書?”魏云中搖著頭,而后問道,“真不多拜訪一些人?”
程啟南略一猶豫,而后說道:“既然王指揮當日都說過了,你我靜待授職便是。此次非比尋常,畢竟諸省缺員眾多,吏部又不再擎簽,總要多費些時日的。”
朝堂上的重臣們則知道皇帝是在等什么。
吏部部議的名單,其實已經以奏本方式呈到了皇帝面前,但如今仍然留中著。
那自然是因為還在等著江南的倭寇劫糧一案。
京城糧價的紛爭已經被皇帝用這種手段整得有些人服軟了、退出了人為炒高今年京城糧價的游戲,有些人還在死扛。
但這件事無非是今年漕糧起運過程中那些事對京城帶來的連鎖反應而已,根源還是在江南。
五月初七的這天下午,三個閣臣、九卿突然被召到了養心殿。
天已漸熱,朱常洛穿著薄衫。
眾人到了殿中坐好時,卻看到了皇帝眼中的冷意。
“念。”
田義聞言點了點頭,打開一份奏報。
“臣錦衣衛北鎮撫使駱思恭急奏,于湖廣襄陽府均州擒得江右鹽商程氏商隊,計有所攜鹽引外私鹽六千余斤,新糧陳糧共一萬兩千余石。訊問之下,皆已供認,二月十六日夜,逆賊假冒倭寇,于江南運河常州河道劫毀漕糧、殺害運兵,而后轉糧入商隊民船,焚毀倭船、漕船,逆長江而上,沿途收買新糧魚目混珠……”
蕭大亨不由得看了看皇帝。
從二月里到現在,將近四個月了,皇帝當真是極有耐心。
明里暗里遣人南下,一直到現在終于找出了江南之事的線頭,這次可以因此興起一樁大案,握有實據有選擇地對江南動刀、震懾其余人了。
田義念完,朱常洛先問陳蕖:“解運蘇松常嘉湖五府漕糧的運軍抵達通州沒有?”
“回陛下,應當是排在最后過淮的一批漕船,應該是在五月底抵達通州。”
如今都是領兌長運,每一衛漕軍所運漕糧,都要運到通州交予諸庫接收。
朱常洛點了點頭:“等他們到了,看看哪些人當夜是從被劫漕船上跳河幸存的,送回南京指認逆匪。”
而后則看著三個內閣大學士:“劫毀漕糧,殺害運兵,罪在不赦。閣老們認為,此案該如何審處?”
“……事涉水師、兵備巡防、運軍、鹽法道、南京戶部等衙、江西布政使司、常州府等,臣以為,陛下欽點三法司要員,南下審處為宜。”
沈一貫先站了出來,而眼見他這么說,蕭大亨立即站了出來:“臣愿親去審結此案!陛下,江南田賦仍重!臣去江南,審結此案后允請留任南京,不致江南動蕩。”
其他人不由得看向了蕭大亨。
去南京,要得罪很多人。
這個案子審到什么程度,極為關鍵。
現在聽蕭大亨提到了江南田賦,難道他要一直審到南京戶部尚書張益頭上,坐南京戶部尚書的位置?
和天子眼皮底下的北京刑部尚書相比起來,南京戶部尚書當然要更有分量一點。
“大司寇親去?”朱常洛看了看申時行和王錫爵,“申閣老,王閣老,你們以為如何?”
江南事發了!
誰都明白皇帝等了這么久,錦衣衛那邊的奏報不必來做什么假。
此前奏來,錦衣衛已經和白桿兵駐扎在鎮江西面。
新的北鎮撫使這是一直從南京追查到了湖廣最西北面的均州才逮到了做下倭寇劫糧大案之人?
申時行和王錫爵兩人只彎腰道:“大司寇掌刑名多年,威望足以服江南。”
而后申時行又遲疑著說道:“只是以大司寇為欽差……陛下,不知江南會不會憂怖過甚,誤了衙務。”
“閣老勿憂。”蕭大亨開口道,“我親去,這案子才能快些審結。江南既出了這等膽大包天之狂徒,憂怖是免不了的。快些審結,人心才能安定下來。”
朱常洛點了點頭:“大司寇此言有理。但留任南京……”
他也不遮掩,皺眉問道:“大司寇以為南京戶部難辭其咎?”
“江南許多府縣糧長仗勢欺人,管糧官懈怠,運軍只能去私倉領兌,這已是南京戶部題本所奏實情。如今大案逆賊既然還膽敢販運私鹽,則鹽法敗壞必定也是事實,南京戶部管鹽引,自然難辭其咎。此前所奏,則不免有推脫之嫌。”
蕭大亨看了看申、王二人,又向朱常洛作揖:“田賦代征、兌運不力,南京戶部不得不查。如今新增金花銀也由南京戶部安排,無論如何,臣都應當過問南京戶部衙務,至少要留到江南今年夏秋兩季新糧征繳不出岔子。”
朱常洛看向了成敬:“既然如此,成敬,你隨大司寇南下,暫署南京鎮守太監!勇衛營將卒、長江水師、南京諸衛,你均可快馬急奏,見旨調用。”
“奴婢領旨!”
朱常洛又拿出了一本賬冊,讓田義給眾臣傳看,包括即將南下的蕭大亨。
“京營冒濫裁汰,朕對過去京營的武臣,尤其是一些勛臣,自然是要約束一二的。那昌明號,實是讓他們一同合股,替朕分憂,順便取些有道之財。今歲以來,漕河上購糧,又經過這兩月多來京城糧商們較勁,朕手里倒是有了這本賬。”
看著神情復雜的一個個重臣,朱常洛搖頭不已:“南京戶部說,漕河一年只能運四百萬石糧,實則每年運了多少糧和其余財貨?僅隨漕船北上的新糧,這一次便超過一百萬石,其余布帛、瓷器、紙張、新茶等更不必說!”
“大天官,大司農,大司馬,大司憲。”喊了四個人,朱常洛說得語重心長,“漕河南北七大鈔關,漕軍上下十余萬運兵,到底哪里才是漕河每年只能運四百萬石糧、只能收上那么些關銀的阻礙?”
“……臣等慚愧。”
賬本這時已經傳到了申時行手上,他看著昌明糧行根據自己購糧來源統計估算出來的漕船私帶貨物規模,只能再一次怔怔地看了一眼皇帝。
這只是漕船占據運河運力的這短短數月時間,也只是估算……
可皇帝拿到這些估算“證據”的法子,竟是先掏了數以十萬兩的銀子墊進去。
勛臣們自然不會愿意吃虧,那么……誰會填起昌明糧行虧損的這么多銀子?
糧商在官紳們的撐腰下想要趁勢抬高京城糧價,甘愿虧損也要平價賣糧的卻是勛戚……
“這么多的新糧涌入北京,天子腳下,還有奸商膽敢妄稱缺糧,閉店歇業哄抬糧價!”
皇帝的聲音漸漸帶上了怒氣:“還敢散布流言,說江南今年多水患,恐怕會欠收!”
“他們都敢假冒倭寇劫毀漕糧了,此后更是改頭換面輕輕松松又帶著私鹽和糧食一路往西。如今已至汛期,焉知江南不會有人膽大包天,弄出什么毀堤淹田、遇災欠收、乞恩蠲免的事?”
“傳旨!著應天撫按留意,今年若有堤防潰壞事,定要嚴查到底!”
“傳旨!著錦衣衛、勇衛營查封如今仍閉店歇業的糧行米鋪,朕要看看他們是不是真的已倉中無新糧可售!”
“傳旨!漕糧已大體運畢,著總督漕運李三才、漕運總兵官新建伯王承勛進京面圣!朕要問一問他們,這條漕河還藏著多少污垢!”
皇帝等到倭寇劫糧一案被破獲,又或者等到江南水患頻發的消息入京,都能順勢而為做出這些決斷。
在地方官員補任和新科進士授職應該做出決定的前夕,京城終于有了新的動靜。
王之楨親自帶人直撲江右程家在京城批零兼用的門店,到了門口干脆利落地一刀削斷那掛著售罄牌子的繩索。
“封院,破門,搜!”
這樣的情形發生在許多地方。
在京師九門外守門登記入城糧食去處的勇衛營,現在也終于拿出了符合他們相貌氣質的行為。
京城里一時不知有多少院子,精準地迎來了錦衣衛或者陛下親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