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任命向來是官場最敏感的內容之一。
何況這一次的范圍很大。
承天門外有公示的榜,上面寫著一個個的官職、擬任人名。
這里并無人在張望,大家都記在心里。
通政使司的門房只看著對面新設在錦衣衛署門房處的司禮監外書房時時有人去送奏本,相比之下通政使司倒要冷清很多。
而外書房的太監們搬著一疊疊的奏本去紫禁城時,又必定要先穿過右邊左軍都督府和右軍都督府之間的走道來到天街,左右中前四府對面的吏戶禮三部及宗人府便都能看見他們往北而去。
更靠近紫禁城的六科廊里,六科言官自然看得更清楚。
位于紫禁城內的司禮監內書房十分忙碌,劉若愚所在的乾清宮御書房里則更加忙碌。
一份份奏本,最終被梳理出一條條信息。
為了滿足皇帝對于這種分析、統計的需要,司禮監經廠已經制作了專門的雕版。那種帶線條的大紙,越印越多,而后裝訂成冊。
西暖閣西邊的一個小門進去,便是乾清宮里存放這些冊子的架格庫。
到了朱常洛面前,他看著滿案桌的資料,而后拿出朱筆圈了一些人名。
沈鯉、朱庚、葉向高、李三才、郭正域、李廷機、方從哲、顧天埈……
他的嘴角露出微笑:公示只有七天,南京諸官得知這個結果之后,又將有什么反應?
路途遙遠,他們不在中樞,就無法及時發表自己的意見,那么后面自然得更加抱團。
于是朱常洛又拿著朱筆對田義說道:“把兩京官員補選改任的那份內閣題本拿來。”
片刻之后,兩個字寫到了上面:照準。
時間還只公示的第一天,但皇帝已經準了,只是暫時不發出去。
這一次,本就只是讓他們在朝堂攪的,攪得派系越分明越好。
內閣那邊,沈一貫和申時行看著王錫爵:“這下,免不了要跋扈一二了。元馭兄,仗義執言還要賴兄出面。”
王錫爵不以為意:“大不了,明年京察。”
“免不了啊。”
申時行嘆著氣。
對這一次補選改任不滿意的,這次自然不會阻攔明年的京察了。
內閣面對群臣不滿,主動提出明年京察,更有進一步讓新增加的閣權穩固的意思。
京察就是戰場,就是清革對方黨羽、紛紛劾奏的時刻。
那么這一年里,就是搜羅對方錯漏處、污點和證據的時間。
在朝官員由于這突然的“任前公示”已經紛紛躁動,還沒資格在朝的應試舉子們也心神難寧。
會試三場,正月初九、十二、十五。
到了將近黃昏時,貢院的大門再次打開。
魏云中、程啟南、孟希孔三人再聚首,長吁一口氣。
“如何?”魏云中問道。
“豈能說如何?”程啟南回望了一下呆了這么多天的貢院,“待二十八放榜吧。”
裁決他們命運的,是會試的主考、同考們。
如今,會試主考兩人,一般是閣臣一個加翰林院學士一個的組合,又或者兩個六部侍郎的組合。
這次的會試主考,是沈一貫和翰林院編修顧天埈。
顧天埈此前并無太大名氣,但他族中的出過大有名氣的一人:嘉靖年間做過內閣首輔的顧鼎臣。
他是顧鼎臣的族孫。
主考之外,還有若干同考,他們是閱卷的。
這閱卷官是苦差,但也不見得起不到作用。畢竟若是認出了筆跡或者其中暗示,便可做些手腳。
同考都是由禮部推選的,目前的規則是只從翰林院官和京官中當年登第靠前的人之中選,排除在國子監等地方任官的“教官”。
這個夜里他們還不用出場,因為所有的考卷都要糊名謄錄、對讀無誤后交到收掌所,而后才交給同考們批閱。
但他們要先到貢院那邊,準備明天開始封閉閱卷。
這個夜里,宮正司六尚局的院子里,也確定了第一輪的淘汰結果。
山西十美里,頓時已經只剩下四人。
這個結果讓其他人心里多少安定了一些:雖然此前好像既能加塞、又在太后太妃召見時站立前方,但現在看來也沒什么大不了。
京城里舉子們翹首以盼,范元柱在淮安剛以來此闖蕩的商人身份逐一拜會到孟川飛宅中,而南京一些要員們專門構筑的私信往來通道則全速運轉著。
承天門外那張公示的榜文太過重要,應對是來不及了,但消息要第一時間傳到南京。
兵部尚書府上今晚設宴,新任的遼東撫按和總兵官都出席。
這顯得壞了規矩,但大司馬好像并不懼皇帝知曉,也不懼隨后有言官彈劾。
揚州府的運河段,江西、湖廣的漕船都已經到了,在此排隊準備過淮河。
李三才在驛館里,所享招待在驛館賬目上絲毫沒有逾越規矩,但他帶在身邊的師爺還是不知從哪為他變出了一桌酒菜。
“江南漕船還沒過長江?”
“消息是這樣的。”
李三才品酒吃菜:“你辛苦一下,持我名帖去揚州鈔關,讓他們吩咐下去。其余民船盡數暫緩,多安排些纖夫拉漕船過閘,讓漕船先行。漕糧為重,前面還有數關,不必在此處嚴查。讓他們誤了過淮時間,不是公忠體國之舉。”
“是。”
長江在夜色中流淌,南面的南京城里,南京戶部尚書張益再看了一遍自己寫的題本。
關于二十萬兩新增的金花銀是要給皇帝的,當然要運去北京。
但漕河運力就在那,四百萬石漕糧還要不要運?二十余萬石白糧還要不要運?
若要兼顧,解決之道便是讓相對富庶一點的江南府州錯開漕糧起運時間,將田賦折銀以民運方式運去,再讓負責他們田賦征收的南京戶部來打理好。
畢竟漕軍每年運完漕糧之后,是必須進行一年一度的漕船維護、保證來年漕糧運輸的。
北京戶部直接分派新增由單到各府州,有沒有考慮到漕河運力的艱難?
雖然二十萬兩銀子也要不了多少船來裝,但如今所派府州分布諸省,讓各漕總怎么安排?
運銀相對輕松,若分配不均,漕軍鬧起來又如何?
“明日一早呈上去。”
張益看完了,覺得沒有問題。
這樣的解決方案,朝中不論是三個閣臣還是其他朝參官,大多會贊同吧。
他們在北京城里爭權,而為他們在暗中奪利的,是南京諸位。
這件事辦不到,同鄉士紳會怎么看他們?
操江都御史耿定力的家中,他在院里幽幽望了望東南面的方向,而后就先進房安然睡下。
若有事,門房自會喊醒管家,管家也自會喊醒自己。
這南京本就應該是安然高臥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