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當中,朱常洛先放松著。
皇帝之尊過這個年,還是要闔家歡樂一番的。
等太皇太后、太上皇帝、太后、太妃都離開后,朱常洛忽然對田義說道:“私下里讓大家都明白,朕不會像父皇一樣追究結對。”
“臣代奴婢們叩謝陛下隆恩。”
“那些要遣出宮的太監宮女,過了年把銀子都安排好。有不愿回鄉的,可到陵衛、皇莊或者天津去。你多費些心,讓他們有個歸處。”朱常洛眼神莫名,“宮里之忠,細微之處要倍加小心了。”
田義心頭凜然,連連表示會用心。
內臣總免不了要出宮辦事,誰又能保證每一個都忠心耿耿?
恩加左近只為日常起居少些憂慮,新朝兇險可見一斑。
即將進入泰昌元年的前一刻,皇帝最后安排的事卻是事關他的性命安危。
而皇帝接下來要開始做的事,日常起居萬不能麻痹大意。
“早些歇下吧。明日正旦大朝會雖不會議事,但要起早。”
宮里太監宮女們多年來不敢対食,唯恐被朱翊鈞發現懲處。
這個夜里消息悄悄傳開,還留在宮里的自然大松一口氣。
感激圣恩之余,一座大大的紫禁城內倒有不少直房里有了些小小家庭的模樣。
京城里萬家燈火也很安寧,從今天開始、直至上元節的宵禁恩免,也讓京城年味十足。
但這就苦了錦衣衛、五城兵馬司、巡捕營和保火甲。
一連這么多天恩免宵禁,京城當然是會很熱鬧了,但他們要大大吃苦。
可錦衣衛、五城兵馬司以及由京營派人輪換專職夜間巡捕的巡捕營都在面臨整肅,誰去誰留,焉知不會看這半個月誰得力?
沈一貫已經開始準備病了。
上一回就是登基大典之后恩免宵禁三夜,然后首次朝會上膽戰心驚。
這回連續這么多天恩免宵禁,直到正月十五望日朝會才開始議事,又會有何等波瀾?
天剛亮,朱常洛坐起來之后就聽里外的太監宮女一起跪下齊聲說道:“奴婢恭賀陛下新歲,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都起來吧。”
一睜眼,就是正式的泰昌元年了。
見到成敬之后,朱常洛才問:“秦良玉應當是能在過年前趕回去的。若已有決斷,快馬能不能在上元節前趕到京城?”
正月望日朝會,定是要議定京營整訓細略的,也是要議播州善后方略的。
大年初一天還沒亮,朱常洛就已經開始關注屆時的事情。
群臣則或者一夜沒睡守歲,或者早早起來了。
努爾哈赤也在京城過的這個年,他的兒子還在路上。
那么規格最高的正旦大朝會,他這個受了大明冊封官職的外臣也要參加。
皇極門那里已經開始重修,這幾天自然暫時停工。
大家仍舊是到乾清宮去。
大朝會的人更多了,那么就要在正殿里上朝。
今天只是純粹禮儀,不會議事。
皇帝給些賞賜,群臣說些吉祥話,朝會就可以結束。
而朝會之后,看新建伯王承勛被留下,不少人心里當然會多想一想。
他在京城已經呆得夠久了,該回去安排去年漕糧的解運了。
按規矩,有些地方的漕糧正月里一定要過淮河,其他地方的最晚也不能晚于三月。
所以這也算王承勛當面辭行。
“漕運輪兌的事,正月里會見分曉,朕會把這個權力交給你。”朱常洛叮囑著他,“你回去之后,先按朕和大司馬去年臘月里說的做。昔年王守仁聲名赫赫,你是他后人,現在有朕撐腰,還有安排誰去哪里輪派兌運的權力,總不能仍舊窩囊。”
“臣慚愧……臣自當全力施為。”
朱常洛點了點頭:“要知道分寸。入夏之前,只把去年漕糧安排好就行。這段時間里,摸清各總實情。縱有紛爭,也是從夏糧、秋糧征收兌倉開始。”
王承勛終于啟程離開京城,而京城內開始百年,朝參官們走親訪友之余,大家都要開始為正月十五的望日朝會做準備了。
有太多大事要確定下來。
二月禮部會試的安排,遼東撫按的人選,京官缺員補任的名單,京營整訓細略的確定,播州善后方案的議定,今年金花銀由單和鹽課的安排……
去沈一貫府上拜年的官員們發現他病了,說是前幾日就不太對勁,昨晚一夜未睡,今日大朝會怕是受了風寒。
雖然還能見人,但一副年已過七十之后,一年不如一年的模樣。
這種姿態不免讓人更加憂心:這家伙該不會病得越來越重,正月十五干脆請假不去吧?
一時之間,申時行府上的人多了很多。
這段時間以來,從江南過來的信件、不少京城故交新友當面的詢問,申時行都只能先應付著。
但許多事情也不能一直拖。
被逼問得急了,他只能委婉地暗示:先把金花銀的事情安排好……
難道能直接轉述皇帝當日的話?哪里再鬧蠲免,就別要金花銀由單了。
可申時行實在快扛不住了,再次開始給皇帝寫密揭。
如果先動漕河的話,其他地方穩一穩。多少先尋個由頭,一事一議蠲免一些,讓其他地方看到盼頭……
京城官員們在這段時間有哪些動作,朱常洛先通過王之楨和陳矩那邊廠衛的日常奏報暗中觀察。
正月初九,十輛馬車到了京城。
這些馬車從西直門進城之后,便一路行到了什剎海旁的一處大宅。
在偏門外停下來之后,才開始從馬車上走下來一個個的妙齡少女。
有些神情緊張拘束,有些頗為好奇地左顧右盼,有些顯得疲憊。
隨行或有年長傭女,或有家中長輩。
進了那大宅子之后,就都穿廊過門,到了后院之中。
后院的正殿里,她們和其他人進門之后就都站在了那里。
王珣和張志征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和一同從山西過來的人先見禮、互相拜個晚年。
而后那十個少女之中,一個人率先開口:“見過王世伯、張世伯,恭賀二位世伯新年安康,財源廣進……”
其余人自然有樣學樣。
“你是哪一家閨秀?”
王珣特別看了這姑娘一眼。
他們坐鎮京城,書信往來之后,這便是他們十家暗地里遴選出來的十人。
不見得全是家中直系,有旁支后人,也有關系匪淺的別家后人。
山西從不缺美貌女子,即便此時大同一帶也有“大同三寶,婆姨、火鍋、皮毛”的俗語。
如今這晉商十大家自己先優中選優,又豈是尋常姿容?
那可是要“擔當大任”的啊!
而看其他少女此前就隱隱有以此女為首的模樣,王珣當然要先問一句。
這必定是一路上同行過來,容貌、才情、見識、脾性都最得別人倚重的那個了。
“小女子范家旁支,家父在族學為教習。”
“侄女閨名確不宜告知,令尊既能在族學教授子弟,那便還有功名出身。大家閨秀,果然不凡。”
王珣笑容和煦,先以長輩身份夸贊了一番。若以他如今對皇帝的了解來看,只怕也會點選這個沉靜知禮大方的范家姑娘為妃。
于是他又換了個恭敬姿態,認認真真地請她們居上坐好,而后竟大禮相見:“得陛下恩典,你們入宮之后就都是貴人了,更是定有一人為妃,我們可不敢受這禮。現在,世伯們也恭愿娘娘們入宮之后皆得恩寵,逢兇化吉,步步高升!”
在山西那邊頗讓知情之人不敢怠慢、出過首輔和公卿重臣的兩家家主,就這么對著十個妙齡少女大禮跪祝,一時讓她們手足無措。
仿佛人人已經飛上枝頭變為鳳凰了,貴不可言。
她們的目光頓時又不約而同看向那范家女子,只見她慌忙坐起:“還未入宮,世伯們何以如此相稱?這實在是不敢當,不應當!”
王珣和張志征相視一笑,攜手站了起來。
只要有一個識大體、明分寸的,那就夠了!
天恩雖隆,可那紫禁城內也著實兇險異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