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樂輕輕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見過巨大的漩渦，紅嫁衣帶他去的那個秘境，進入的門戶，就是一個大漩渦，甚至能吞下海軍最大的戰船；
他也見過水底的秘境，無論是從山崖瀑布墜落向下，一直墜入云天，還是順著水路滔滔流動，進入龍宮門口的巨大深潭——
但是，無論哪一種，都不像面前的漩渦一樣，讓他由衷地感到敬畏，甚至，感到恐懼。
這漩渦一眼望不到邊。沈樂趴在船舷上，努力向外觀看，怎么看，都看不到漩渦的邊界在哪里：
無論是玄淵鱗片發出的光芒，還是云鯤船頭挑起的亮光，在這片海底，力量都異常微薄，完全沒有辦法照到漩渦邊緣的水浪。
哪怕他竭盡全力展開精神力，也根本觸碰不到——
這片深海，不知道成分到底有什么特殊，他的精神力探出船舷，就感覺進入了泥沼，每進一寸都是艱難……
不，不是泥沼。沈樂有種感覺，這個漩渦上方，是“空”的：
沒有水，一滴水都沒有。有清透明澈的光芒，從漩渦底下照耀出來，光柱筆直沖天。頭頂上的海水，仿佛被光柱托起，高高懸浮。
沈樂甚至看到，一只毛羽雪白的大鳥，快速從漩渦上方飛過，略一振翅，就擦過船身，直接沖上高空！
“就是這里。沖下去！”
玄淵輕喝一聲，魚鰭、魚尾劇烈擺動，全力向下扎去。隨著它的動作，一股奇異的水浪裹住它、也裹住云鯤，帶著他們一起向下。
云鯤卻用力掙扎了一下，掙脫玄淵的引領，自己順著漩渦轉動的方向游了兩圈，一頭沖向漩渦中心：
在那里，在光芒最盛的地方，應該就是目標所在，是海市的“大門”！
“等等——”
玄淵仿佛出聲驚呼。聲音似乎在前方，又似乎落到了背后。沈樂并沒有去聽，也沒有回頭去看，只是用力握緊了云鯤的舵輪：
一片咔嚓咔嚓、嘎吱嘎吱的聲音，陡然在云鯤身邊，在船頂、船底，包裹著云鯤的水流之中，急促地響了起來！
那聲音，像是切割，像是擠壓，甚至像是一張巨口咬住了云鯤，正在用力咀嚼。
船身猛然一震，甲板中央最高最粗的主桅，居然微微有點彎折，桅桿上雪白的風帆劇烈顫抖。
甲板上，所有的紙人，都跟著彎下腰去，又奮力直起身體，做出了一個雙臂高舉、向上力推的姿勢：
嘿——
有什么東西！
有什么東西，在擠壓著，在壓迫著云鯤！
這恐怖的壓力，哪怕并沒有穿透屏障，傳導至甲板上的人類，也看得幾個特事局行動人員和專家臉色發白。
眼鏡小哥和兩個中年干員呼吸一緊，各自往前撲跪，張開雙臂抱住了最珍貴的儀器；
而和沈樂聯絡的小哥，哪怕雙腿顫抖，哪怕呼吸紊亂，也三步并作兩步，跨到沈樂前面，伸手拔出了腰間的手槍，舉槍向天：
“滾開！”
滾開！
沈樂也在心底這樣吶喊。他雙手握住云鯤的舵輪，熱流滔滔，毫不吝嗇地輸入云鯤體內。
與此同時，發動機艙里，那圍繞著微型核反應堆的玉晶墻壁，陡然光芒大放。
平時吸取反應堆能量、轉換成靈氣、儲存在玉磚當中的力量，被大量抽調出來，加入圍繞云鯤的水壁，硬生生頂住了外界的壓力！
云鯤悶頭猛沖。沈樂一聲不吭，奮力給它加持力量。身邊彩光閃爍，蘭妝調集她能影響的全部靈氣，撐起了防御法術；
青燈電光吞吐，在眾人身邊織了一道終極防御；
四十九柄小劍游弋全船，李星堂按劍而起，劍尖掙出半尺長的青芒……
驀然間，沈樂胸口，銅片輕輕震動了一下，發出幾不可聞的“嗡嗡”清鳴。
只是這么一下震動，云鯤身邊，所有的壓力全部消失，撤退得干干凈凈。這艘小船奮起精神，一頭扎進漩渦中央，扎進亮光最盛的所在！
哇啊啊啊啊啊——
沖進漩渦的一瞬間，巨大的失重感猛烈傳來，好像沖出了一大團黏稠的膠水，速度還快，前面卻再也沒有任何阻擋。
這一下加速，沈樂也就算了，幾個特事局人員如果不是羅裙們及時拽住，幾乎都要飛出船舷！
他們向下，向下，筆直向下。玄淵在旁邊快速游動著，對抗著漩渦水壁的力量，游得還算習慣，也還算優雅；
云鯤卻像是離弦之箭一樣，穿過虛空，撲向腳下七彩斑斕的大地。
驚慌之下，它奮力撲打所有船帆，甚至把桅桿都左右歪倒，努力給船只帶來一點點阻力：
慢點！
慢點！
停下來啊！！！
狂風無聲涌起，輕柔地托舉住云鯤的身形，把它慢慢安放下來。
等船身停住，沈樂終于有心情東張西望，觀看這“海市”的樣子，和小家伙們一起發出感嘆：
“真漂亮啊……”
這時候，他才看清楚了海市的全貌。此時此刻，他是在一座巨大的海底峽谷當中：
嶙峋陡峭的黑色巖壁，壁立千仞，一眼望不到頂。峽谷兩側，斑斑駁駁，覆蓋著色彩斑斕的珊瑚叢和巨大的海葵，隨著水流自然舒卷。
而無數發光的珊瑚、水母、奇特的深海植物，以及一些硨磲、巨貝等等，還有鑲嵌在巖石上的水晶，都散發著各色的柔和光暈。
這些光芒匯聚在一起，將谷底映照得七彩流離，如夢如幻，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進了某個仙境。
“不……這些光……這些光只是陪襯，只是點綴……剛才我在上面看到的光，應該另有光源……”
沈樂東張西望。這些動植物、礦物散發的光芒，相比漩渦當中沖起的光柱，猶如螢火之于皓月。
海市的中心，或者秘境的中心，到底在哪里？
“跟我來！”
還沒看出所以然，玄淵已經落了下來，靠向云鯤。漩渦下面的峽谷里，滴水皆無，它卻也沒有變化人形，仍然像魚兒一樣虛空游動：
“交易的地方在那邊。我們過去看看，你可以出來，那幾個人，最好待在船里不要動。”
玄淵搖擺著尾鰭叮囑。沈樂笑了一笑，縱身躍出，站在船舷邊上，和云鯤肩并著肩：
“云鯤可以變得大一點嗎？太小了，它也憋屈！”
“稍微變大一點好了。”玄淵游動著在前方帶路：
“和我一樣大是沒問題的，再大，有些地方就不太好走了！”
云鯤快樂地全身一抖，瞬間變大了一倍，又變大了一倍，很快，就長到和玄淵等長。
沈樂飄在船舷邊，和甲板上幾個特事局小哥，隔著無形的屏障相望，看著他們比自己小了好幾圈，感覺頗為奇異。
玄淵已經快速向前：
“來來來，先給你們引薦幾個本地的大妖！紋繡公！紋繡公！”
沈樂就看著那頭大鯊魚搖頭擺尾，沖向峽谷底部，一片相對平坦的廣場。
廣場上，形形色色的水族妖怪聚集于此，熙熙攘攘，竟有幾分人間集市的喧囂感。
有聚族而居，一大群同類一起擺攤的；
有零零散散，在廣場上游逛，一個攤位一個攤位逛過去的；
有揮舞著魚鰭、魚尾、腳爪、鉗子，吐著泡泡，不知道是在討價還價還是在吵架的；
有驅趕著自己的同類，或者其他水族，扔到別的水族面前，對方抓起來就啃的；
還有幾只特別巨大的大妖，高踞廣場的幾個方向，身邊凈空了巨大的一塊……
整個場景光怪陸離，頗有些魔幻。水流嘩嘩，低沉的咕嚕聲，尖銳的爆鳴聲，珍珠碰撞的叮咚聲，不絕于耳。
沈樂左看右看，目不暇接。至于云鯤甲板上的幾個特事局人員，各自架起儀器，對著外面一頓猛拍，已經看得快要呆了。
也就是玄淵在前面帶路，沈樂才沒有迷失方向，被她帶到了廣場東北角，一頭巨大的螃蟹面前。
那螃蟹大如卡車，背甲上長滿了星星點點的、散發著微弱熒光的珊瑚，排布成天然的奇異花紋：大概這就是“紋繡公”名字的由來。
沈樂過來的時候，它正用一只螯鉗夾著一塊巨大的礦石，和一只揮舞著數條觸手的章魚妖討價還價。
螃蟹的噗嚕聲，和章魚妖的嘶嘶聲交錯響起，連帶雙方揮舞的蟹鉗和觸手，看得人簡直眼花繚亂。
“紋繡公！墨影君！”玄淵先游過去打招呼，再把沈樂拽了過來。
蟹妖慢慢轉動身體，兩只散發著金屬色的眼梗挪了個方位，盯向沈樂：
“外來人？人類？”
“沈樂見過道友。”沈樂緩步上前，打了個稽首：
“紋繡公，墨影君，在下遠道而來，聽說這里有個海市，就跟著玄淵道友一起過來看看。”
他默默運功，一股熾熱的力量升騰而起，在身邊蒸騰起一圈水霧。停了停，伸手進衣兜，默默凝神，從手串里掏出一方水晶：
“初次見面，不成敬意。”
這方水晶粗看澄澈無瑕，細看層層迭迭，滿是符篆，乃是特事局專門備下的、用來儲存靈氣的標準靈玉。
紋繡公的鉗子咔噠咔噠，碰撞了幾下，夾起一塊粉紅色的發光珊瑚，送到沈樂面前：
“我用這個換，怎么樣？”
“跟他換！跟他換！”沈樂耳機里，兩個特事局小哥壓低嗓子，激動地喊：
“沒見過的東西都可以換！換到海底特有材料，我們就是賺的！”
墨影君的觸手也伸了過來。沈樂打眼一瞥，立刻退了半步，身周燦白色的防御屏障向外撐開一尺：
你不要過來啊！
你墨黑色的觸手上，幾個亮藍色的圓環一張一縮，一張一縮，你是什么品種！！！
“沈先生，墨影君沒有惡意，請放心。”章魚噗嚕噗嚕的吐水聲里，玄淵及時幫忙解釋：
“修為到我們這個地步，都能控制自己的能力，不會毒倒你的！”
沈樂又拿出一塊標準靈玉，和墨影君換了幾顆拳頭大小、散發著幽幽綠光，靈氣充沛的寶石。
很快，一群色彩艷麗、下半身是魚尾、上半身卻近似人形的魚妖就游了過來，向沈樂展開了一匹鮫綃。
沈樂想了想，和兩個特事局小哥討論了一會兒，小哥飛快地沖進船艙進行操作，弄出了一臺3D打印的織布機……
接下來，一個巨大的硨磲貝殼，用珍珠和沈樂換了些靈玉，指定要打磨成指頭肚大小、渾圓的形狀；
兩匹海馬，拿來了著一些曬干的海草，散發著清香的、類似靈芝的菌類；
又過了一會兒，沈樂在南海遇見過的老龜，慢悠悠地爬了過來，從殼里給沈樂抖摟出幾塊散發著濃郁水靈氣的藍色晶石……
這一連串的交易，似乎奠定了沈樂的地位。很快，他就占據了一塊單獨的攤位，是廣場上面，一個凸起的礁石臺子：
“這是我常待的位置，一般沒誰敢來打擾。”玄淵的妖力在周圍升起屏障，排開了一片空場，把幾條好奇探頭的小魚推了開去：
“那幾個客人，也可以出來一下，只要不離開臺子，我保他們無事。”
云鯤微微一跳，縮成尺許大小，又輕快地抖了抖身體。很快，幾個特事局成員就被他抖了出來，在臺子上擺開儀器和貨品：
精美的瓷器，色彩鮮艷不易褪色的布料，密封包裝的美酒，一些小巧精致的合金工具……
“我的！我的！”
一只大蝦激動地沖上來，把兩根玉化的骨頭拍在他們面前，抓起一把軍刀：
“我要這個！”
“這是人類的蜃影？”又一只貝殼妖翩翩飛舞過來，落在臺子前面，對特事局小哥架起的屏幕左看右看：
“我用珍珠換可以嗎？”
“人類的酒……三十年陳的花雕！好東西！”沈樂側目而視，看著那條海蛇咬破泥封，一頭扎進去：
你不會是陸地上修煉有成，挪到海里來的吧？
不然你怎么會喜歡喝酒？
幾個特事局小哥忙得不可開交。又要記錄妖怪們和海底特產的波動，又要做生意——特事局帶來的“土特產”大受歡迎。
沈樂閑在一邊給他們鎮場子，順口詢問：
“玄淵女士，這座海市，距離東海龍宮……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