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時候打起來啊。”
“這要什么時候才能打起來啊。”
“到底還要等多久啊……”
沈樂一邊假模假式地采藥，晾曬藥材，洗紗布，晾曬紗布，一邊嘀嘀咕咕抱怨。
他到這里都一星期了！
換成在山上，瓷塔都能燒出一爐了！
蹲在這里，吃沒得好吃——最低級普通士兵的吃食，沒有肉，只有粟米，甚至做不到不硌牙；
睡沒得好睡——簡陋的窩棚，地上有蟲子爬來爬去，士兵們還一天三頓的鼓噪——有時候晚上也要吵嚷。
就算不吵，沈樂也要半夜提個燈，去看一眼傷兵，誰又發燒了，誰跌到地上了，誰的傷口崩開需要換藥了……
李世民到底什么時候沖陣啊！
“叫你不要急著過來，你偏要過來。”樓云和他肩并著肩，俯身攤開一把把蒲公英、小薊、馬齒莧等等，將它們挨個兒翻個面。
“等吧，慢慢等。這種大仗，對峙三五個月、半年一年都有，誰知道什么時候開打。沒準……”
他把“莫名其妙就敗了退了，什么都沒看到”咽回肚里。這些年在戰場上奔波，他也算是半個將軍了，什么樣莫名其妙的仗都見過。
只不過師弟正在興頭上，他也不好潑他的冷水。不料沈樂嘀咕完了，聽他說“不知什么時候開打”，煩躁地在曬臺上走了兩圈，忽然精神一振：
“快了。就在這幾天了！”
“嗯？你怎么知道？”
“你看馬啊！”沈樂拽著他走到晾曬石臺的邊緣，指著下方，示意樓云往下看：
“他們把戰馬趕去黃河邊上，放牧吃草去了！這就是快了！”
“為什么快了？”
樓云還是沒有反應過來。沈樂片刻啞然：
我難道要說，我在修復瓷塔的過程中，抓緊時間，補過虎牢關之戰的過程，知道“因留馬千余匹，牧于河渚以誘之”就是虎牢關大戰的開場？
這種話說出來，也顯得我太像妖孽了！
樓云還在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沈樂飛快轉動腦袋，終于給他編出來一個理由：
“你看啊，虎牢關里面，大批大批都是騎兵，竇建德手下主要都是步兵。
李家想打敗竇建德，肯定要用騎兵沖陣，把馬趕出來放牧就是沒想開打——我是竇建德，我肯定趁這個機會，趕緊打過去！”
“有道理啊！”樓云用力擊掌。沈樂向他報以微笑，舉目遙望山下。
唉，可惜他們來晚了，“吾執弓矢，公執槊相隨，雖百萬眾若我何”的名場面，應該已經過去了，就只能期望在高處圍觀玄甲軍沖陣了……
他腦補著山下煙塵滾滾，黑衣黑甲的騎兵像一柄尖刀，直插進大軍當中，竇建德20萬大軍崩散的場景，不禁心旌動搖。
如此宏大的場面，各種電影、電視劇、游戲cg，拍過不止一次，但是，到底還是要看現場，看原版才夠味啊！
山風呼嘯，樹木動搖。兩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都沒有說話。一會兒，沈樂聽身邊詢問：
“那你說，還要幾天開打？”
“那我怎么知道啊！要看竇建德那邊，什么時候肯出兵好嗎……”
沈樂隨口回答著，微微出神。竇建德，當年高雞泊里，那個熱情、慷慨、指揮若定的漢子，終于也走到了這一步嗎……
曾經勸他“記得保護流民的初心”、“看著不對，能投就投了吧”，看來，他并沒有聽進去，或者，也許想過，卻已經來不及了……
“那你說他還要幾天出兵？”
“這我怎么知道啊……咦？”
沈樂驀然僵住。等等，師兄站在他左手邊，不在他背后，所以，剛剛在背后和他說話的人是誰？
再等等，剛才問“還要幾天開打”的，好像也不是師兄……
他一格一格，一格一格，慢慢轉過身來。轉到三分之一，就看見師兄也已經轉身，全身僵硬，臉色也有點蒼白。
再轉了三分之一，身后大片大片的草藥當中，站著一個身穿輕甲的青年，英姿勃勃，讓人一眼看過，就絕對不可能忘掉：
“這位道長，你剛才說大戰就在這幾天了，那到底還有幾天啊？”
“你是誰？”
沈樂下意識地反問。一邊問，一邊往后倒退半步，腳踩在石臺邊緣，整個人瞬間往后一仰。
他下意識地運起仙法，想要用清風托起自己，重新回到安全地帶，法術卻像是被什么東西壓住了一樣，完全催發不動。
腳下刺啦一響，石子、砂礫刷刷往下掉，幸好師兄反應快，一把拽住他手臂：
“當心！”
“哎，當心！”
青年身后，閃出一個黑臉將領，一晃就到了他們面前，隨手把沈樂拽回。沈樂驚魂未定，向對方感謝地點點頭，再次轉向青年：
“你是……”
“這是秦王殿下！”
抓著他胳膊的黑臉將領當頭打斷：
“不得無禮！”
秦……秦王！
李世民！
我居然真的遇到李世民了！
沈樂腳下又晃了一晃，緊緊盯著面前的青年，完全舍不得移開目光。這可是李世民啊！
我只想遠遠圍觀一下，都沒指望能夠靠近到百米之內，真沒想到，居然真的看見真人了啊！
他忍不住細細打量對方。站在面前的青年，身材挺拔，氣宇軒昂，只是簡簡單單地站著，就有一種超出眾人之上的風度。
沈樂以前見過的人，和他差不多年齡的，沒有他這種威儀；有他這種威壓的，最起碼也是四十歲朝上。
更何況相貌實在英俊，眉目深刻，輪廓如削，放到明星群里都不落下風——不但不落下風，那種剛毅挺拔的氣度，猶有過之！
“龍章鳳姿、天日之表……”沈樂默念著史書上的記載，忽然覺得，也許，并不完全是吹捧？
不是，等等，你怎么過來的？你們這么一大群人，到底是怎么過來的！
為什么我們倆，站在這里一點動靜都沒有聽見，突然就冒出來了！
可能他看得有點久，久到那個抓著抓著他胳膊的黑臉將領，都忍不住用力晃了一下他的手臂，這才把沈樂驚醒過來。
沈樂有點訕訕，想要說些什么，李世民已經笑著擺了擺手：
“兩位道長是方外之人，不用這么拘禮。”
他一個示意，黑臉將領立刻放開沈樂的胳膊，閃身而回。沈樂松一口氣，不等他說話，李世民向前兩步，微微一笑：
“原本只是上來看看山形地勢，聽說兩位道長在治療傷兵，上山采藥，就順便過來看一眼。沒料想，兩位道長慈悲之外，還有如此見地——
敢問二位，尊姓大名，仙鄉何處？可愿入我營中一敘？”
沈樂和樓云飛快地交換了一下眼神。沈樂抿緊雙唇，往后隱蔽地退了半步，示意師兄先說話；
樓云微微一笑，稽首道：
“無量天尊，終南山道士明銳，見過秦王殿下。這是師弟明德，我師兄弟二人漫游天下，扶災救苦，偶爾游歷至此。
見士卒疾苦，暫留些時日，為他們醫治一些小傷小病，殿下夸贊，愧不敢當。”
“哎……”
李世民無所謂地擺了擺手，仍然盯著沈樂不放。沈樂僵立原地，大腦瘋狂旋轉，背心濕漉漉地不停出汗：
我現在說實話還來得及嗎？
我說我是某個仙門的弟子，下山來尋找真主，是不是太過驚悚了？
或者，我咬定就是個普通道士，以后師門跑過來求合作的時候，被拆穿了，會不會造成不良后果？
“那個……我說我只是瞎猜的，您信嗎……”
“為什么不信？”出乎他的意料，李世民點了點頭，毫不意外的樣子。半轉身，向前一引手，示意他們跟著走：
“這些年來，多少將軍起于草莽，有幾個是將門子弟，累代從軍，有父兄師長教導？多的是天資縱橫，在沙場上縱橫來去，忽然就成了名將——”
沈樂眼睜睜地看著他目光劃過身邊的黑臉將軍，再劃過另外幾個背著弓、或者挎著劍，隨他一起出來的將軍。
一個個和他們對視，那些分明比他年長，甚至快要年長一倍的將軍，個個神采飛揚，加倍地挺直了胸膛。
很明顯，都是“起于草莽，天資縱橫”的名將，被主君夸贊，十分得意——
他們跟在李世民后面轉身，讓他前行，后排甩了過來，有意無意地把沈樂二人夾持在當中，直接下山往虎牢關進發。
沈樂想跑都跑不掉了，身不由己，被挾持進了關城，甚至還被拉到宴席上。
沈樂還沒反應過來，身邊一左一右，坐了兩個將軍，一群人爭著過來給他敬酒：
“道長，你那個位子，選得特別好啊！站在那里，山下有什么動靜，對面有什么動靜，清清楚楚！”
“誰說你不知兵，不知兵，怎么能選到那片山坡！”
“聽說你治過的傷兵，死的特別少！痊愈的特別多！神醫圣手！”
“在營里留下來吧！——留下來，榮華富貴，要什么有什么！您要是不想當官，回頭秦王殿下，給您起一座大大的道觀！”
沈樂左看右看，目不暇接。秦瓊，尉遲恭，程咬金，史大奈……一個一個在史書上，在評書里響當當的名字，輪番出現在自己眼前。
手里端著杯酒，喝是不想喝的，但是還沒反應過來，就不知怎么灌下去了，然后一眨眼的工夫，杯子又被填滿……
師兄！師兄救我！
師兄也救不了他。師兄已經被簇擁到另外一張席面上，幾個看著有點像文官的人圍著，正在請教各種傷兵治療方法。
沈樂略聽了一聽，就聽到“清洗”、“晾曬”、“煮繃帶”、“保持清潔”等關鍵詞，一串一串地蹦出來……
“對了，道長，您特地過來我等營中，所為何來？”
“我……我只是聽說秦王的威名，想看一眼而已……”
沈樂被灌得有點迷迷糊糊，脫口而出。一句話說完，猛然清醒了一下，用力一咬舌尖：
我剛才說啥來著？
還好還好，沒有說“李世民”三個字，沒有露底細，也沒有說特別犯忌諱的話，接下來什么也別說了！
“你想看秦王殿下啊！”坐在他身邊的絡腮胡將軍哈哈笑了起來，一巴掌拍在沈樂身上：
“站在山上可看不出來！要看，就得在軍陣里看——小道長，你會不會騎馬？會不會用長槍？”
沈樂忘記自己到底是怎么回答的了。但是，第2天一大早，他和師兄就被從帳篷里挖了出來，簇擁到關城后面的廣場。
一人一匹馬，一根長槍：
“要馬槊嗎？或者你會長戟？”
樓云歪歪扭扭的翻身上馬，遲疑地夾一下馬腹。馬匹小跑起來，只跑了半個圈子，過來湊熱鬧的武將就個個搖頭：
“不行。”
“這個不行。”
“人家道長本來就是來治病救人的！什么行不行！哎，道長，我幫你拽住馬，小心點下馬——”
第二匹馬牽到沈樂面前。沈樂雙手抓住馬鞍，奮力翻上馬背，那姿勢比師兄還不如。
然而，在馬鞍上坐定的一瞬間，之前無數次策馬奔馳，無數次在馬背上拼殺的記憶，迅速貫入腦海。肩背，腰腹，雙腿，自動調整，順著肌肉記憶擺到最好的位置：
“叱！”
他一聲斷喝，抄起長槍，自然而然地伏在馬背上。人馬合一，那匹戰馬長嘶一聲，興奮的沖了出去！
“師弟！”
樓云擔心地叫了一聲。聲音隨風飄散，淹沒在將軍們大聲的喝彩當中：
“不錯不錯！”
“這個不錯！”
“在戰場上能保住自己命了！”
“小道長，想看我們秦王殿下是吧？來，穿一身鎧甲，跟我們到陣前去，那才是殿下最厲害的樣子呢！”
沈樂不由分說被套上了一身鎧甲——黑的，站在一群玄甲騎兵當中，完全分不出來。
給他鎧甲的將軍特別照顧他，把他放在一個距離李世民200步。嗯，全身重甲的李世民，果然威嚴非凡，和昨天言笑晏晏的模樣完全兩個概念……
無聊地站了幾個小時以后，他就看見虎牢關開關，騎兵們浩浩蕩蕩，一擁而出……
沈樂：！！！
我是來看戲的，我不要跟著李二沖陣！
放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