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樂在偷偷打量別人,別人也在偷偷打量他。
當然,不是全副心神都在他身上。一場大戰,千頭萬緒,哪怕只是站在關城上看著,都有無數無數的事情要處理:
要注意虎牢關的防守、注意竇建德軍的動向、注意士卒們輪換歇息吃飯喝水、注意馬匹牽下去飲水喂料……
這些都處理完一遍,才有一騎戰馬得得得得,穿過戰陣,湊到李世民身邊。來人回頭瞟了沈樂一眼,壓低聲音:
“殿下,兵兇戰危,把那個小道士放在這里,恐怕對于殿下……”
“哎,”李世民不在意地擺擺手:
“沒什么,他還能在戰陣里傷到我?這個小道士有點意思,我想放近一點,再看看。”
“可是……”
“哎!”
一個手勢,提出異議的那個人被兩人架住,拖到與沈樂相反的方向。一只大手重重落在他肩上:
“老李,你沒看出來嗎?那個小道士看殿下的眼神……很奇怪,一點也不像平民百姓!
他隨便就能挑到這么好地勢的地方,還能隨口說破殿下的軍略,還有一身戰陣武藝,此人不凡,一定要好好看看!”
“老程你……”
“沒事兒,殿下心里有數呢!這兩個道士,分開了,一個在關里,一個在陣前,出不了事兒!這個有我盯著,不會讓他對殿下不利的,放心!”
沈樂并不知道他已經成了重點盯防對象。他策馬列在戰陣當中,從大清早站到太陽當頂,已經完成了抗拒——疲憊——無聊——興奮——自己找興趣點的來回轉換。
這會兒,正在左顧右盼,到處伸脖子看:
盔甲!
唐軍盔甲,不,隋末正規軍盔甲!玄甲軍盔甲!這一身鎧甲的制式,比明光鎧差一點兒,但是也趕上山文甲了!
軍陣!
他所在的這一塊,是重甲騎兵,遠一點的地方是輕甲騎兵,再往后一點的地方也有步兵和弓兵……
重甲騎兵的兵器,大部分是馬槊,也有騎槍,幾乎所有人都背著弓,還攜帶一件副兵器。
副兵器有刀,有锏,個別人還有錘子,這些騎兵一方面武藝高強,另一方面,待遇應該相當不錯,才置得起自己慣用、合手的副兵器……
還有馬……沈樂雖然不太懂馬,確切地說,他沒法一眼就區分出蒙古馬、大宛馬、阿拉伯馬、安達盧西亞馬、汗血馬之類的馬種,卻能看得出,這些全都是良馬。
隨便哪一批,都比他在安西都護府,騎過、見過的戰馬要強——
這就是玄甲軍嗎?
如此壯盛的軍容,如此昂揚的精神,這就是秦王李世民仗以平定天下的,大唐第一強軍嗎?
沈樂看得幾乎舍不得眨眼,也就是手邊沒有紙筆,否則,他真的能當場動手,一張一張開始畫素描。看著看著,眼神忽然一凝,盯住了一匹戰馬:
這匹馬大概是剛剛飲完水,吃完料不久,正被馬夫牽進軍陣。它個頭十分高大,即便在滿地良馬當中,也是極其出類拔萃,比周圍戰馬至少高了一個頭。
四肢修長有力,肌肉發達,腳步卻是異常輕捷。整個氣質也十分自信,光是走路的樣子,就透著一副“大爺可不是隨便哪個阿貓阿狗能騎的”……
沈樂正看著,眼前忽然掠過一片陰影,有人笑言:
“明德道長,看得如何了?覺得我軍有幾分勝算?”
“那肯定必勝啊!”沈樂想也不想,脫口而出,眼珠子還粘在那匹馬上。回答完才感覺哪里不對,一寸寸扭過頭,就看見李世民笑吟吟地,勒馬站在他面前:
“何以見得?”
“啊這……”沈樂當場僵住。趕緊奮力燒腦,回憶虎牢關之戰的整個過程,提煉總結答案:
“竇建德敢把軍隊拉出來,我們就贏定了……”
“那,我們什么時候進攻?”
李世民繼續笑吟吟地詢問。沈樂整張臉都僵住了,又瘋狂燒了一陣腦子,飛快回答:
“等他們撐不住了,軍陣都散了,有點想收兵的時候!騎兵趁勢一沖,就贏了!”
“說得好!”李世民鼓掌而笑。說完翻身下馬,親昵地揉了揉沈樂之前盯著的那匹高頭大馬,再一躍上馬:
“道長在看青騅嗎?——這一戰,道長若能立下大功,我送你一匹和它一樣神駿的戰馬如何?”
沈樂已經聽不見后面那句了。他死死地盯著面前驕傲輕捷的戰馬,盯著它微微飄動的鬃毛,盯著它高高揚起的馬蹄,死死攥住韁繩,才控制住自己沒有伸手去摸它:
“昭……”
“什么?”
“昭——這馬真是太神駿了!”
千鈞一發之際,沈樂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尖,緊急把話頭拐了一個大彎。昭陵六駿!
昭陵六駿之中,東邊第二匹名馬,青騅!
活的!
不是刻在石頭上的,不是碎成好幾塊又勉強拼起來的,不是上面的刻字都已經磨滅的……是活的!活的!活的!
真想,把你的石刻,仔仔細細修好,復原到最初的模樣啊……
特勒驃,青騅,什伐赤,白蹄烏……還有被搶到美國,至今沒有歸還的颯露紫,拳毛騧……
他死死盯著青騅,用目光一寸一寸描摹它高昂的馬頭,描摹它寬闊的胸膛,描摹它輕快踏地的前腿,描摹它飛奔時會盡力蹬地,和身體橫成一線的四腿……
要看仔細,要記住,要在心里細細地畫下來,回到現代的時候,要一分不差地畫完!
恍惚中,他甚至沒有發現,李世民笑著深深看了他一眼,策馬轉頭。越過陣列,往前一指:
“可擊矣!”
他縱馬沖出。沈樂緊盯著青騅,下意識地策馬跟上,不知什么時候,周圍的騎兵,已經同時奔騰起來,蹄聲如雷!
“殺!”
“殺!”
“殺——”
喊殺聲震天動地。在沈樂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被裹進了玄甲軍的洪流,滔滔向前。沈樂全身一震,死死攥住韁繩,一時茫然:
跟著玄甲軍沖陣?
這一戰以少勝多!
這一戰蕩氣回腸!
這一戰……異常兇險……
等等我們才出去幾個人啊!按照我的經驗,不,按照阿李的經驗,這一波沖出去的騎兵,撐死了也就兩三百人吧!
李世民你怎么親自沖出去了!你帶的還是輕騎兵!輕騎兵!
你回來!!!
對面已經散亂的軍陣,肉眼可見地動搖了一下。玄甲軍越逼越近,沈樂甚至可以在最前排的士兵臉上,看到毫不掩飾的茫然和慌亂:
他們大部分已經開始退兵,小部分還坐在地上,很多人都掏出了干糧和水囊,正在喝水吃東西,就被轟隆隆地殺到了面前。
前方的竇建德軍趕緊回身列陣,一個個心急慌忙,拔出腰刀,豎起長槍,想要擺出抵抗的架勢,卻已經來不及:
“殺——”
李世民當先躍馬持槊,直沖而入。身邊的玄甲騎兵跟著涌入,只一瞬間,就踏碎了第一排軍陣,筆直向前!
竇建德軍幾乎是崩塌地潰散開去。殺聲繼續高揚,玄甲軍呼嘯著,吶喊著,奮力踏破軍陣!
沈樂完全是被裹挾著向前。還沒想好到底要不要閃人,一把刀就當頭劈了過來。沈樂想也不想,雙臂用力一抖騎槍,把那柄腰刀連刀帶人,直接掃了出去:
“滾!”
騎兵沖陣,沒有任何讓人猶豫、茫然的余地。第一槍遞出之后,沈樂也只能奮起全身武藝,充分調動阿李的肌肉記憶,騎槍刺、掄、掃、挑,上下翻飛。
不知道沖了多久,身邊壓力終于一輕,他喘息著左右扭頭,只見戰場上煙塵四起,一團一團升騰在四周,仿佛到處都有人在吶喊,到處都有人在絞殺。
至于戰線推到了哪里,哪里是戰局的關鍵點,甚至青騅和它馱著的李世民到了哪里,沈樂沒有飛起來,也沒有放飛無人機,他是真的找不到——
正在四下里搜尋,周圍的殺聲,猛然又高了一浪。沈樂左右扭頭,身邊一張張年輕的面孔上,都凝聚著濃重的殺氣,轉向左前側的方向:
在那里,幾面旗幟高高豎起,攢成一團,疾趨而前!
秦瓊的旗幟!
程咬金的旗幟!
史大奈的旗幟!
那些在風中高高飄揚的旗幟,簇擁著一面輝煌的大纛,以一種讓沈樂看得心驚的速度,飛速向前!
大纛邊上,還有一面一面,沈樂不太熟悉的旗號和名姓官銜,不知道代表著誰。
但是這已經不重要了,看到這些旗幟在狂飆突進,就知道唐軍的重要將領,都在往那個方向沖擊,甚至奮不顧身!
沈樂余光向周圍一瞥。身邊所有人臉上都看不到畏懼,只有有緊張,有興奮,還有激動。
他們仰頭看向左前方,看一眼,臉上的敬慕就深了一分——
秦王親自帶兵沖陣!
秦王已經沖到最前面去了!
那么,他們這些士卒,還有什么不拼死向前的理由?
還有什么膽怯畏懼的理由,還憑什么不壓榨出自己最后一分力氣?!
吶喊聲中,人人奮勇,就連座下的戰馬速度都快了一分。沈樂在這氛圍當中,一時也熱血上頭:
我怕什么!
他們還會死,我又不會死!死了重開,再沖一次戰場,還能再看一次李世民,不虧!
他跟著催動戰馬,騎槍縱橫,在戰陣中掃出一條路來。全神貫注之下,丹田內不知不覺升起一股熱流,貫通全身,讓他雙臂添了千斤之力!
“滾!”
“滾!”
“閃開!”
“閃開!”
“降者不殺——”
沈樂一邊怒吼,一邊揮槍前進。長槍抖成一團雪浪,左掄右掃,雖然殺人不多,卻在戰場上開出一條直路,筆直通向前方的大纛。
就連戰馬都格外奮發,抖擻精神,咆哮跳踉。遇見擋在面前的敵人,沈樂騰不出手來,它都能親自揚蹄去踹,有戰馬擋在面前,它伸頭一口,給那馬咬掉了半個耳朵!
有沈樂在前面沖鋒,身邊自然而然,聚集起了一隊玄甲軍,以他為矛頭奮勇向前。
越往前,敵軍的軍陣越是厚重,除了騎兵、步卒,不時還有冷箭橫飛。沈樂仿佛進入了心流狀態,長槍翻飛,把所有冷箭全都撥開,一箭也沒有沾上自己坐騎。
身邊,身后,不斷有戰馬哀嘶著滾倒,也不斷有騎兵轟然倒下,沈樂甚至沒有空多看一眼,全神貫注,策馬前沖:
越沖越快,越沖,離前方大纛越近。驀然間,周身壓力一松,附近敵軍翻翻滾滾,吵嚷著開始潰散:
“敗了!”
“敗了!”
“敗了啊——快逃——”
沈樂眼睜睜地看著一個身穿皮甲,騎著劣馬,至少也是個小頭目的竇建德軍騎兵,向他直沖過來。
沈樂遞出騎槍,凝神靜氣,做好了和他拼一招的準備。誰料那家伙大叫一聲,雙手扔掉兵刃,趴在馬背上,撥馬就逃——
差點兒把他的腰閃了!
沈樂趕緊收招。坐騎繼續向前狂奔,前方一個步卒看到他的戰馬過來,也不還手,也不躲避,居然扔下刀盾,抱頭往地上一趴,瑟瑟發抖:
“饒命——”
沈樂緊急提起韁繩。戰馬長嘶,后蹄一下發力,從那個步卒身上高高躍過。沈樂忍不住罵了一聲:
“見鬼!”
要不是我反應快,你不被我干掉,也被馬踩死了啊!!!
吶喊聲,求饒聲,在戰場上響成一團,如同山呼海嘯。沈樂努力不去注意,筆直往大纛狂奔。終于趕到,他往旗下那群人一瞥,臉色就變了:
“青騅!”
青騅四蹄屈曲,斜躺在地上,呼吸微弱,眼看已經不行了。秦王李世民俯身在它面前,馬身后方,有個將軍正在嘗試拔箭。
見到沈樂過來,人皆側目:
你盯著誰看呢?
那么大一個秦王站在這里,你看都不看一眼,你眼里就只有戰馬么?
沈樂沖上去滾鞍下馬,緊緊盯著這匹漂亮的戰馬。此時此刻,昭陵六駿石刻上的浮雕,和眼前精疲力盡的馬兒,恍惚合為一體。
沈樂怔怔站在邊上,伸出手,甚至不敢碰它一下:
“青騅,你怎么……”
“它不行了。”回答他的,是李世民低沉的聲音,這位青年抱著馬頭,一下下捋著戰馬濕漉漉的鬃毛:
“中了五箭……好孩子,跑得特別快,中箭都是中在后面半身,他們瞄不準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