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樂！”
“沈樂！”
“沈樂！！！”
郭教授驚恐地抬頭大喊。一邊喊，一邊跑，以即將退休的高齡，跑出了完全不屬于自己年齡的速度：
眼睛被強光刺激到，一閉一睜，不到一秒鐘的時間，沈樂消失到哪里去了！
外星人的牽引光束都沒那么快呢！！！
他不顧甲士們的武裝威脅，直接沖到革輅前方，彎腰看了一下車底，再咬牙踮腳，奮力掀開車簾，往革輅內部看去。
整個人往前撲，上半身甚至幾乎全部埋進了車廂，這才很懊喪地接受了一個事實：
車里沒有人。車外也沒有，車底下也沒有，沈樂并不是躲到了車里，也不是被哪個甲士劫持到了車里……
對了，我都快跳進車里了，這些甲士們呢？
接受完事實，郭教授才有空關心自己的安危。他把腦袋和上身從車廂里拔出來，撐著車轅，左右張望。
不知道什么時候，白光已經完全收斂，整個山洞黑沉沉的，依靠手機屏幕那一點點光亮，才能看清周圍的景象；
甲士們橫成行，豎成列，貼著洞壁站立，騎在唐三彩戰馬上的騎兵也翻身下馬，歸入隊列。
石俑，泥俑，陶俑表面，那種冷森森的流光，早已經消失不見，圓睜的眼睛色澤黯淡，之前涂上去的顏料早已褪色。
甲士們身上披的鎧甲，手里握的兵器，也都失去了先前的鋒銳和鮮艷，只有沈樂修復過的那些，利刃表面依然反射著寒光……
郭教授一步一步走過這些甲士，仔細觀察泥俑表面干裂的顏料，旗幟織物的黯淡與脆裂。
好半天，他直起身子，長長嘆了口氣：
現在，這一刻，整個山洞里的環境，和他們剛剛進來的時候，感覺沒有太大區別，也就是非常符合一個儲存甲仗的洞窟應有的形象。
剛才的森冷，剛才的肅殺，剛才那種千鈞一發、利刃都要貼到脖子上的危機感，忽然就消失不見了……
當然，消失不見的，還有沈樂。想到這一點，郭教授就十分愁苦：
他要怎么和沈樂的導師，和古宅里一大群師生解釋？
哦，沈樂和他一起出來了一趟，請他幫忙指導修復車駕，然后，他就把沈樂搞丟了？
他長長嘆了口氣，挺直的腰桿瞬間彎了下來。珍貴的革輅瞬間也不香了，鞋底擦著地面，一拖一拖地往古宅方向走去。
踏上臺階，邁入大門，刷的一下，教授們瞬間圍了上來：
“修得怎么樣？”
“遇到什么問題了嗎？”
“接下來要換誰過去？我就說我更擅長皮革方向的，應該優先讓我出去……”
一群專家八卦起來，也不比菜市場的買菜大媽們要好多少。
那個聲勢，那個嘈雜程度，古宅的中心院落雖然目視看不到頂蓋，也幾乎被激起了陣陣漣漪。
只有沈樂的導師韓教授擠不進圈子，遠遠站在一邊，好容易找了個空隙揚聲問道：
“沈樂怎么樣？”
“他突然失蹤了——”
“啊？！”
嘈雜的人群猛然安靜。宅子里的人群互相對視著，都從別人臉上看到和自己一樣的緊張和惶恐。
韓教授雙手輕輕抖動，猛然拔腿飛奔，沖向宅門：
他直接撞到了宅門上。大門明明開著，看著沒有任何物理阻隔，卻溫柔地把他彈了回來。
不硬，也不痛，只是不讓他離開，奔跑加速然后往上撞也不行，用全身力量往外擠也不行……
“讓我出去！讓我出去看看！”韓教授舉起拳頭，一下一下猛錘：
“我要去找沈樂！沈樂失蹤了你們不知道嗎？——他失蹤了，對你們有什么好處？”
每一下，都仿佛錘到了厚重的膠水當中，減速非常快，拔出來也很容易，完全不傷人。古宅只是默然與他相持，對他的要求，半點也不退讓。
他身后，教授們、學生們、特事局的工作人員，默默地看著他錘門，直到他氣喘吁吁，耗盡全身體力，跌坐在門邊。
死寂的壓抑持續了好一會兒，好一會兒，才有人輕輕開口：
“那我們怎么出去？”
是啊，怎么出去？一群人都是被沈樂用古宅帶進來的，不是穿著潛水服、被潛水員一個一個拉進來的。
山洞里面，信號基本上沒有，想要和外界聯絡都沒辦法聯絡。
兩個潛水員都在外面，所以，現在大家要等潛水員進來，還是等特事局小哥冒險潛水出去？
那段水道，沒有裝備，真能順利平安出去嗎？
更不用說
人群微微一亂。教授們還能穩得住點兒，他們帶進來的學生群里，已經炸開了驚慌的聲浪。
幸好，在恐慌形成之前，“滋——”的一聲利響，已經壓住了所有人的議論。
眾人回頭，就看到一襲青絲披拂、衣袂飄飛，除了沒有臉之外，當真是個美女的羅裙裊裊婷婷而來，雙手捧著一支麥克風，抬袖拍了拍：
“咳咳，試音試音。”旁邊，另外一襲羅裙抱著筆記本，快速打字，AI合成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從容傳出：
“請大家不要驚慌，不要恐懼。沈樂沒有事，我們和他都有冥冥中的聯系，如果他有事，我們都會感覺到的。
——這座古宅里有休息用的房間，有實驗室，有餐廳，請大家有序挑選方向，前往自己需要的地方，稍后有事，我們會來通知大家——”
教授們：“……”
事已至此，好像除了相信她們之前，也沒有什么別的路可以走。韓教授脫力地朝后面一仰，也不管背后是門還是空地，直接倚靠上去。
孟老顫顫巍巍起身，向旁邊伸手，不等他的學生們上來，兩座泥俑已經抬了一架滑竿，恭敬迎候。孟老毫不遲疑地坐了上去：
“大家別慌，都好好休息一下，該吃吃，該睡睡。——實驗室在哪里？帶我去看一眼！”
靠著他的淡定輸出，氣氛終于安定了下來。教授們稍微分了一下值班表，三分之一去休息，三分之一去實驗室，三分之一探索這座古宅：
別的不說，廚房在哪里？
儲藏室里的食物，夠他們這些人吃多少頓的？
臥室，以及臥室里的床鋪，足夠所有人用嗎？需要幾個人分一間臥室，有沒有人需要打地鋪？
用暫時的忙碌把擔憂壓在心底，大家各司其職，努力把工作效率抬升到最高。
干活之余，也不免抬起頭，看一眼古宅上方，不知道用什么原理模擬出來的天空：
沈樂，你到底在哪里？
沈樂自己也不知道他自己在哪里。白光大盛，籠罩在身上的時候，他感覺整個人往上一飄，好像被什么力量牽引了一下；
然后，然后雙眼一閉一睜，就再次被帶回了某一段記憶當中。孤零零站在荒煙蔓草之間，暮色四合，不見半點房屋或者燈火……
沈樂居然先是松了口氣。謝天謝地，沒有被精準帶到上一段記憶的結尾，沒有讓他再目睹一遍——
那個沖擊力實在太大了。
哪怕他現在踏足的地方，是古戰場，是墳頭，他也覺得比那上次的落點要好一些。等等，真的是墳頭？
沈樂試探著動了一下腳。腳底下軟軟的，還有點兒黏膩的感覺，沈樂甚至聽到了小小的“噗”的一聲。
他忍著頭皮發麻的感覺抬起腳，仔細看去。很好，腳下確實是墳頭，更準確一點說，是亂葬崗——
綿延不斷的的小小丘陵上，密密麻麻地排布著高高低低的墳頭。
有的相對結實，有的只是草草堆了層土，有的已經被雨水沖垮、被野獸扒開，甚至里面的尸體都暴露在外：
沈樂剛才，就是恰巧站在一個垮塌的墳堆邊緣，并且一腳向里踩了進去。
更糟糕的是，里面的尸體并不是剛剛落葬，當然，也沒有到白骨化的程度，而是卡在了兩者之間……
“這也太……”
沈樂小聲抱怨了一句，踮著腳往上跳了一跳，跳出墳堆。仰頭辨認一下天空當中的星星，召喚一陣風托舉自己，向北飄行而去：
印象中，之前的目標，就是一直往北走，走到涿郡、走到遼東，看一看三征高句麗的大軍，是怎么崩塌下來的……
他御風而行，腳尖微微點地，飄了最多二十里地，面前忽然嗖的一聲，掠過一支響箭。
沈樂嚇了一跳，緊急剎住，看著那響箭從他面前丈許穿過，飄然落地，再順著響箭的來處觀望：
“誰？！”
好好的怎么拿箭射我呢！！！
“這位道長，建德失禮了，還請勿怪。”四五十步外，五六個騎兵策馬而來，為首一人約莫四十來歲，身形高大，面龐黝黑，遠遠地就向沈樂拱手：
“吾遙見道長豐姿過人，仙法出眾，一時見獵心喜，意欲與道長攀談，這才發箭相喚。驚擾道長，還請恕罪。”
建德？
竇建德？
沈樂腦子里飛快轉過這個名字，不由定定地望了這位一眼。竇建德此人非比尋常，也是隋末爭奪天下的大豪之一，雖然在歷史書當中，經常是以背景板的方式出現：
對，李世民虎牢關之戰，百騎破萬軍、一戰擒雙王，人生最為華彩的一仗，竇建德就是戰敗的一方。
即便是敗方，那也是殺到決勝局的幾個人之一，完全不可小覷——
最起碼沈樂就不敢小覷對方。他收住身邊風漩，抬手作了個道揖：
“好說好說。貧道玄真觀道人明德，游歷天下，恰巧路過此地，攀談片刻，也無不可。將軍尊姓？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
“某家竇建德，追隨高大哥，在附近的高雞泊起事。”竇建德極其流暢地報出自己名號。
他身后，那幾個騎兵一臉自豪地看著沈樂，像是期待他立刻納頭便拜似的。見沈樂沒有反應，還有人微微皺眉，似乎不太高興的樣子——
事實上，沈樂正在“我看見真人了？”和“竇建德？竇建德這時候起事了嗎？手下多少人？”當中糾結，拼命搜腸刮肚。
還沒想明白，就看見竇建德催馬上前，來到距離他五六步遠的地方，翻身下馬：
“道長從何處來？欲往何處去？一路北上，可有什么見聞，能和我們這些窩在山溝溝里的鄉下人講講嗎？”
你們可不是鄉下人——都能湊出騎兵了，哪怕六個人有三個騎的是劣馬，所謂騎馬的步兵那種，在當前也很了不得。
沈樂默默吐槽著，也不湊得更近一些，只是淡淡道：
“貧道從揚州來，游歷天下，增長見識，湊巧至此。要說見聞，倒也沒有什么特別的見聞，無非就是各地兵災，十室九空，唉……”
“唉……”
竇建德也跟著低低嘆息。一聲嘆完，立刻打蛇隨棍上：
“道長既然一片慈心，憐憫百姓苦難，可否跟某到高雞泊里略坐一坐，看看我們的軍寨？
如果能蒙您指點幾手仙法，讓百姓的日子略略好過一點，滿寨百姓，都感激仙長恩德！”
等等，怎么這就動手拉人了？
我只是答應和你們聊兩句，沒答應入伙啊！
你們這是直接搶人了嗎？
沈樂微微一愣，剛要飄身后退，已經被竇建德一把拽住。握住他手腕，極用力地上下搖了兩搖：
“仙長，請——”
沈樂反射性地想要掙脫。奈何竇建德握住他的手雖然不疼，卻握得極緊，完全不是沈樂這點力量可以掙開。
他微微凝神，默運法術，想要掙脫，奈何熱流沖擊而上，到了竇建德手邊，卻不知為什么驀地一散。
沈樂心頭一沉，就想起師兄們說過的：
“盡量少進軍營，少和當官的碰面。軍氣，官氣，龍氣，都能克制我們，弄得不好就法術無效，凄凄慘慘地被拖出去砍頭！”
現在掙扎好像也有點晚了。沈樂只好板起臉，咳嗽一聲，故作不耐地一拂袖：
“我不慣生人近前。——放手，我自己走！”
說完再次用力一掙，很好，這次掙開了，只是那股壓制他的氣息還是若有若無，纏繞身邊。
沈樂只好祭起風漩，把身體微微托高，和馬背上的騎士平齊，四下一望：
“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