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樂努力壓平嘴角,再壓平嘴角,終于還是背朝古宅大門,痛痛快快地笑了一回。
唉,都是師長,當著人家的面笑就不太禮貌了。趁著他們還沒搶明白,還沒踏出大門,趕緊先笑完了再說!
他背對古宅,肩頭快速聳動了。別看這些教授,平時一個個仙風道骨的,碰到自己真心看重的事情,照樣能夠不顧面子的拼命爭搶。
也就是在他的古宅里面,旁邊還有特事局的人,要不然,說不定還要現場打一架?
沈樂笑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從里面的聲音聽來,他自家親導師,大概第1輪就退出了爭奪。
何必呢?老板你想看,我多給你一個名額啊!
好一會兒,終于聽到里面爭出了一個結果。沈樂趕緊一抹臉,收住表情,恭恭敬敬面對古宅,微微欠身:
“郭教授!”
眼角余光當中,甲士們微微起了一陣騷動,有的似乎要舉步,有的把手里的兵器稍稍抬高了一些。
沈樂裝作什么都沒有看見,趕緊深深鞠躬:
“是您出來指導我啊!后面多多拜托您了,我在車駕修復方面,一點經驗都沒有,什么都沒碰過,都要靠您來指導我了!”
嗯嗯,緊張的氣氛,似乎松弛了不少。甲士們重新站直的重新站直,放低兵器的放低兵器,看上去,又回到了之前放松的狀態:
也許是通過沈樂的態度,確認了這位教授是它們需要尊敬的,至少是它們不可以傷害的,解除了警戒?
沈樂微微松一口氣。對面,郭教授是長安考古所的資深教授,和沈樂并不太熟,看他這樣重禮相向,微微一驚,搶步上前伸手攙扶:
“哎呀哎呀,不至于、不至于。我接觸過的古車馬,絕大多數都是金屬配件,很多形制都是在古書上看的,然后自己猜的。
——這乘車駕,我也是第一次接觸,我們一起研究,共同進步,怎么樣?”
沈樂順著他的力道直起腰桿,半轉過身,托著郭教授的手肘向前走去。
一邊走,一邊悄無聲息地調動風漩,在郭教授身邊遠遠地圍了一圈,以作警戒,避免甲士們突然發起攻擊;
然后,又調動金行力量,薄薄地圍了第二圈。現在看來,甲士們還是比較認這種力量的,有它圍繞、標記,甲士們至少不會動手開打……
這樣一步一步,走到大輅面前十米,五米,三米。兩列甲士隊伍始終安安靜靜,并沒有任何敵意的表示。
而郭教授完全沒有注意沈樂動的這些手腳,他只是死死盯著眼前的大輅,簡直恨不得直接撲到上面去,把眼珠子貼在車身上。
胸膛起伏,不停地喃喃自語:
“金鳳一在軾前,十二鑾在衡……二鈴在軾,龍辀前設鄣塵,青蓋黃里,繡飾,博山鏡子,樹羽……
駕蒼龍,金鍐方釳,插翟尾五焦,鏤錫,鞶纓十有二就。錫,馬當顱,鏤金為之。鞶纓鞍皆以五彩飾之……”
一邊說,一邊傴僂著腰桿,螃蟹一樣一小步一小步地橫挪。看一件東西,念叨一句,再看一件東西,再念叨一句。
這等記憶力,沈樂也不得不佩服:
各朝各代《輿服志》的內容,您隨口就能背下來啊!
換了我,別說背了,我連讀都讀不順溜,我好多字根本都不認得,只能硬著頭皮念半邊!
“郭教授,您看這座大輅……”
沈樂耐心等這位教授繞著大輅轉了半圈,這才低聲提醒。郭教授頭也不回,隨口截斷:
“革輅。”
“什么?”
“革輅。”郭教授又重復了一遍。或許看在沈樂不是他自己研究生的份上,他的聲音雖然有點急躁,卻難得不怎么嚴厲,緩緩道:
“唐制,天子車輿有玉輅、金輅、象輅、革輅、木輅,是為五輅。革輅,白質,鞔之以革,余與玉輅同,駕白輅,巡狩、臨兵事則供之。”
他隨口背了一段《輿服志》的原文,緩聲解釋:
“你看這座車駕,白色,外面蒙著皮革,毫無疑問是用于巡狩和打仗用的革輅。
平陽公主葬禮,李淵賜大輅,無論是出于軍禮還是葬禮,也只有革輅才符合要求。”
輿服志曾經看過一遍,但是完全背不下來的沈樂,只有默默拜服。他向郭教授拱拱手表示敬佩,小聲請教:
“那您看,這座革輅,應該從哪里開始入手修復?”
“噓……”
郭教授有點出神地噓了一聲,沖沈樂搖搖手。而后,他撲通一聲,雙膝跪地,絲滑地改到五體投地:
“我看看……讓我看看……”
他蠕動著往前探頭。好一會兒,摸出一個手電筒,仔細照在車輪上:
“這輪子上的朱漆有點褪色啊……不過車輪本身還沒有變形,輻條也正常……嘖,目測到底不是很準,如果能夠用儀器測量就好了……”
他趴著看了好一會兒,忽然一個翻身,仰面朝天。曲腿蹬地,用腰背和腿腳的力量,不停往里蛄蛹。
蛄蛹兩下,周圍風聲驟起。沈樂臉色立刻就變了,伸手一抓郭教授雙腳,把他往回猛力拽回來。
刷啦一聲,老教授像躺在油脂上一樣,絲滑地彈射了出來,整個人離開革輅的籠罩范圍。
沈樂雙手張開,白光凌冽,在兩人身邊厚厚籠罩了一圈:
“教授,咱們就在這里討論吧!別靠得太近!”
甲士們第二次安靜下來。沈樂松一口氣,扶著老教授半坐起身,用胳膊肘捅一捅他:
“別刺激它們……我們是來修復這件車駕的,別讓它們覺得我們對車駕不敬,更別讓它們覺得我們會弄壞車駕……我們稍微離遠一點!”
郭教授順著沈樂的力量昂起頭,飛快環視一圈,才看見周圍的甲士們慢慢后退,收起手里的兵刃,身上森冷肅殺的光輝緩緩收斂。
他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地搓搓手臂,肩膀向內縮了一縮。長吸一口氣,這才低聲問:
“這革輅能拆嗎?”
“肯定不能啊!”沈樂脫口而出。停一停,略想了想,補充道:
“可以的話最好不要拆。我現在還沒能跟它們建立順暢溝通,就算建立了,要跟它們講明白,這革輅要拆成一塊一塊地修,感覺也挺難……”
郭教授望望左邊,唐三彩馬匹身上的綠色低溫釉,在山洞里反射著詭異的閃光;
望望右邊,甲士們手里的武器,記得剛進山洞時都是放在架子上的,此時全都握在手里。
能握在手里,就能揮動,能揮動,就天曉得會往誰的腦袋上揮——
修復唐代從未出土過的革輅雖然很香,自己的小命也真的香。特別是,兩者本來有渠道兩全,就沒必要硬往刀口上撞了吧!
“如果不能拆開,那我們修復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它的整體性,不能專注修復某些裝飾,讓裝飾部分壓垮了它的結構。”
郭教授很快反應過來,集中精神,給沈樂講課:
“比如這革輅,承重的部分肯定是輪子,咱們要先修好輪子、輻條和軸承,確保它不會突然塌下去,表面的朱漆可以慢慢來;
修復輪軸部分的時候,要了解它的結構,不能把它修成一整個鐵塊,前進也不能前進,轉向也不能轉向。”
他說著說著,又開始眉飛色舞,伸手在空中比比劃劃,虛空勾勒。
劃了兩下,頗有些不足,索性蹲在地上,解下皮帶扣上的鑰匙,把巖石地面劃得滿是火星:
“以前我們復制雷臺漢墓銅馬車的時候,就在這個位置吃過虧……”
沈樂安靜聆聽,努力記憶。好一會兒,按照教授的指點慢慢趴下,左手摸出一塊靈金,右手亮起一層白光。
甲士們微微騷動了一下,很快安靜下來,看著沈樂蠕動著向前爬去,雙手似觸非觸,虛懸在朱輪外緣:
“填充……填充……”
沈樂默默念著,引導靈金的力量化作白光,被吸引到右手指尖,再從右手指尖注入車輪。
那車輪起初沒有半點異樣,等到靈金凹下去了一個角,忽然輕輕一震,表面煥起一片燦燦明光。
輪轂,輪軸,同時輕鳴,整個車身甚至向前沖了一下,險些歪倒——
“別動!”
沈樂趕緊出聲高喊。車身歪斜那一刻,山洞里金風涌流,甲士們似乎反射性地又要撲上來。沈樂趕緊解釋:
“另一邊輪子還沒修好!修好了,它就不歪了!你們閃開,讓我過去修!”
一聲喊過,山洞里再次恢復安靜。郭教授摸了摸脖子后面猛然聳立的寒毛,踮著腳尖,向沈樂靠近兩步:
“沈樂啊,要不然咱們動作慢一點兒?這些,這些……”
隨從?
護衛?
它們不講理啊!
沈樂抬頭向他笑了笑,招手示意他過來,站到自己一步之內。亦步亦趨,跟著自己緩步往前:
“教授,您別擔心,不會有事的。您靠在我身邊,它們不會對您出手,稍微異動一下我也護得住您……”
說著已經在車底下鉆了一圈,從車轂、車轄、車輻、車軸,再到前方的車轅、車衡,挨個注入金屬力量,仔細填充了一遍。
直到結構部分全部修完,剩下那些歪歪扭扭,有些已經爛掉的金屬飾片,才停下手,求助地看向教授:
這些飾片原來是什么樣子的?
求現場指導!
憑空比劃,憑空讓它長好什么的,我是真的不行!
“哦,這前面應該是一只金鳳。”郭教授果然胸有成竹地湊了過來,現場給他講解:
“唐代金鳳的樣子,和后世不太一樣,一般羽冠豎起,雞頭雞嘴,頸部呈現蛇鱗狀紋路……雙翼對稱式展開,鳳尾高過鳳頭……”
一邊說,一邊蹲在地上,刷刷刻畫。沈樂認真聆聽了一會兒,飛快往左右一瞥,只見周圍的甲士們安安靜靜,沒有誰要跳起來的樣子——
很好,看起來,老教授的講解很對路,他勾勒出來的形狀,正是車上裝飾的形狀。
沈樂按照教授的現場指點,給飾片輸入金行靈力,讓它慢慢呈現出原初的形狀。
巴掌大小的金色飾片,一點點向外伸展,昂起鳳頭,豎起羽冠,展開雙翼。
最后,沈樂恍惚之間,聽到了一聲嘹亮的清鳴,在整個大廳當中回蕩。一道金光悠悠滾過,給肅殺的隊伍,無形中增添了幾分暖意。
“你這樣修復啊……”
郭教授彎腰湊在旁邊,神色恍惚。看看沈樂,再看看自己這雙手,整個人都有點兒搖搖欲墜。
如果所有文物,都用這種超規格的法子修復,那他們這些文物修復工作者,辛辛苦苦了一輩子,磨礪手藝磨礪了一輩子,到底是圖啥?
“教授不好意思啊,事急從權,他們盯得很緊,我只好用這法子做個弊、偷個懶。”
沈樂趕緊扭頭對他笑了笑,手下飛快,又按上了車衡前的另外一件飾物:
“這是鑾鈴吧?我剛剛聽老師們背史料,是鑾鈴沒錯吧?這鑾鈴帶不帶響的?您不給指導,我就按帶響的動手修啦!”
雖然這車衡——就是車前方的那根橫木——上面數了一數,足足掛了12枚鑾鈴。12個鈴鐺一起響起來,聲勢也真有點驚人的……
“帶響的,你修吧。”郭教授回憶了一下史料,自信滿滿,開始背誦。前腳背完,沈樂后腳修好,凝視了一下車廂,摸出一大瓶液體:
“沈樂你這是干什么?”
“修皮革啊……”
沈樂嘆息。皮革這種東西,讓他縫縫補補,粘粘貼貼,那是要了他的命,更不用說還要把皮革揭下來補好再往上貼了。
為今之計,只有一個萬能的招數:
往上噴絲素蛋白溶液,死命噴,不惜工本地噴,把每一寸皮革全部浸透——
然后,扔治療術,引導它的本質逆死還生,讓它速度自行長好!
郭教授看得目眩神迷。干裂起翹的皮革,有生命力一樣唰唰的往上長,刷刷的自行黏合在一起。
四面皮革修補完,整輛車再次震動了一下,仿佛一只巨獸伸了個懶腰——
然后,郭教授就驚恐的看到,一道白光罩定沈樂。
下一刻,他整個人消失在車前,不見半點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