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樂足不沾地,隨風飄行。從天邊剛現出魚肚白,一路飄到晨日初升,一片搖曳的蘆葦蕩終于出現在眼前。
沈樂不由得把自己飄得更高了一些,努力放眼望去。時值冬日,蘆葦蕩已經大片枯黃,露出不怎么清亮的水道。
水面上,有一葉扁舟緩緩往來,忽行忽止。雖在冬日,水枯魚沉,舟中人也努力撒網,然后對著死命拉起來的,網上僅有的幾條小魚嘆氣。
再往里看,極遠處的陸地上,覆蓋著一片灰蒙蒙的薄霧,也不知道是晨霧未散,還是炊煙已起,映著紅日,正是一副安逸悠閑的模樣。
沈樂想了想,開啟靈眼,遙遙望去。水道也好,蘆葦蕩也好,連同遠處的陸地,都沒有讓他特別不舒服的地方:
這座高雞泊,整理得還行?
“道長!明德道長!”
下面有人提高了聲音大喊。沈樂低頭,卻見竇建德用力向他招手,招兩下,往旁邊指一指:
“這里!碼頭在這邊!接咱們的船來了!”
一個高雞泊,搞得跟梁山泊似的,還有專門的對外碼頭,莫非還有接待酒店嗎……沈樂嘀咕著往下飄。
跟隨竇建德繞過一段路,果然,樹林掩映中,矗立著一座小小的客棧,門口酒旗高挑,門后,一座小小的碼頭延伸到水中,正有人搖著船櫓,飛一般電射而來。
竇建德眾人翻身下馬,把馬韁扔給店小二,大踏步穿過客棧。走上碼頭,向沈樂招招手:
“道長,請!”
那艘船大概一直是拿來用作渡船,上面居然沒有什么魚腥味——或者說,就算有,也已經很久不用了,上面洗得干干凈凈。
沈樂緩緩飄下來,足尖點地,站在船頭,半飄半浮地跟著他們深入泊內。
七兜八轉,繞過不知幾堆蘆葦,劃過大大小小不計其數的水蕩,終于,沈樂眼前一亮:
“到了!”
“是啊,到了。”竇建德微笑著向前引一引手,大步踏前。跳上碼頭,帶著沈樂走過一段小路,向左一轉。
陽光下,沈樂輕輕地吁了一口氣:
“啊……”
面前的景象十分正常。或者說,實在太正常了,正常到他甚至有點恍惚:現在到底是不是亂世?
這里,到底是不是一個農民起義軍,一個隋末軍閥的根據地?
一畦一畦的田地整齊排列。雖然已經入冬,田地都已經收割,仍然能從方方正正的田埂和整齊的田隴上,看到精心整治過的痕跡。
有老農坐在田邊,十指翻飛,用草莖快速編織著蘆席;有婦人捧著肚子小心地走著,臉上盡是安寧喜悅;也有小孩子奔來奔去,相互追逐,灑下一串笑聲……
如果不是知道身邊這位是竇建德,如果不是知道他在隋末農民起義中的地位,沈樂幾乎要以為,這是太平盛世,隨便某個村莊當中的景象。
“道長看我們這里如何?”
竇建德一聲不吭地走在旁邊,時不時用手勢為他引路,也不催促,也不追問。
直到沈樂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站定在村子中央,四下里望了一圈,他才微笑道:
“今日所見,可能入眼么?”
“黃發垂髫,怡然自樂。”沈樂搜索枯腸,刮出兩句《桃花源記》上的句子,終于讓自己在古人面前勉強不像個文盲。
竇建德哈哈一笑,帶著他又往里走:
“道長過獎啦。我們這里,勉強收留一些流民,可想要讓他們平平安安把日子過下去,卻是難得很——道長,隨我向前,再看點兒別的?”
他舉手相邀,自己繼續大踏步向前。此人不愧是隋末大豪,光是站在那里,就是威風凜凜的一條大漢,身高腿長,步伐極快。
沈樂如果不想一路小跑,就必須催動仙術,用清風托舉自己,才顯得從容不迫,不帶半點慌忙之態。
穿過幾排房屋,到一塊打谷場上,遠遠地就聽見喊殺聲震天:
沈樂微微停頓一下腳步,再次催動法術,這才松了一口氣。那些喊殺聲響歸響,殺氣卻不怎么足,完全沒能震動他的法術:
不像在竇建德身邊,哪怕只有他和他隨身騎兵,都能讓他的法術窒礙難行;也不像他跟著師兄進入皇宮,那斛律光的一聲怒吼,也能震散他使用的術法!
“道長也知兵么?”
竇建德一直密切注意著沈樂的神色,見他臉色輕松,含笑問了一句。不等沈樂搖頭,自己接下去:
“這些人,幾個月前都是農夫,逃亡到我這里,趁著農閑,把他們聚攏起來操練操練。粗糙得很,讓先生見笑了。”
“幾個月能操練到這樣,已經很不錯了。”沈樂口不應心地安慰著,不停說服自己:這是農夫,是農夫,是不識字、沒文化的農夫。
別覺得大學生軍訓一個月,肯定比他們像樣子,農夫和大學生肯定不能比,袁世凱搞小站練兵,還有很多軍人左右都分不清,需要慢慢教呢!
“唉,不行啊。”竇建德沉重地搖了搖頭。不等沈樂追問,他一臉為難模樣,滔滔說了下去:
“朝廷兵馬,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要來圍剿,聽說張須陀已經打敗了王薄,天曉得幾時來打我們;
張金稱那家伙聚了幾萬人,到處燒殺搶掠,前些天還來了信向我們索糧,不給就要發兵來搶;
北征高句麗的潰兵,一股一股到處都是……這年頭,想找個安穩地方種田都難啊!”
這才哪兒到哪兒啊!沈樂給了他一個同情的眼神。
隋末農民起義風起云涌,號稱“六十四路煙塵、七十二路草寇”,裹挾民眾,無有一日安寧。
想要天下太平,要等這些勢力全都被干掉了,李家統一天下,然后老百姓才能喘一口氣——在這之前,種田?
最起碼,整個中原大地,是不要想有地方能安穩種田的……
“我觀道長仙法絕倫,對百姓也有憐憫之心,可有以教我?”
竇建德忽然站定,深深地向沈樂作了個揖。雙手高高舉過頭頂,躬身彎腰,直達地面,劃了個接近一百八十度的弧線:
“還請道長看在百姓困苦的份上,略加指點,竇某代此地百姓感激不盡!”
“哎,別,別啊!”沈樂慌忙伸手去扶。他能指點什么?
他這點法術,只能讓他一個人在亂世里保住性命,就這還要避著大軍走。
讓他指導一支農民起義軍怎么在亂世里活下去?
種田他也不會,打仗——別說,打仗他還真會一點,可他也是真的不想參戰。
煉鋼不會,做火藥不會,燒玻璃也不會,難不成他幫忙燒一爐瓷器?
“……貧道擅長的,乃是降妖捉鬼,超度冤孽。”最后,沈樂只有苦笑道:
“如果你們這里有什么陳年的厲鬼,不能去的兇地,我說不定能幫上一點忙——別的,別的就真算了啊!”
“那……那道長隨我來吧。”竇建德還是有些不甘心,卻也不強迫,只是帶著他七拐八彎,來到一片背風向陽、墳頭林立的山坡。
一邊對身邊隨從低聲吩咐幾句,讓他們去喊村民過來:
“先前周圍百姓顛沛流離,狼狽逃難而來,許多老弱都不堪困苦。有些撐到這里,卻一病不起,草草葬在這里。
泊中清苦,不得祭祀,亡魂不安——道長既然來了,可否為他們做一次法事,以安泉壤,以慰生者?”
您這是逮到我一個,就要盡量榨出我的剩余價值,不然心里都不安啊!
不過這一點上,沈樂倒是沒有推辭。他睜開靈眼,再次仔細看了一遍,確實看到了墓園區域有些黑氣盤繞不散:
非但墓園,連周圍的山腳,水域,星星點點,都沉浮著黑氣。再回想一下一路走來看到的青壯年,和婦孺老弱的比例,若有所悟:
想來,在到達高雞泊的路上,倒下了幾倍的老弱婦孺,才能有這些人走到此處吧?
而他們的悲痛,他們的怨恨,到了現在,還不曾消逝……
唉,中國的老百姓,只要日子過得太平,他們一向都是最溫順的,但是,這種溫順到了實在活不下去的時候,就會化為一往無前的暴烈,把所有冤苦焚盡……
沈樂便也不推辭,收斂了一下身邊的風漩,緩緩降落地面。也不要求法壇,也不要求有人幫忙執旗舉幡,甚至都不拔劍,只是微微垂頭,靜立在地。
竇建德身邊,氣息微微波動,似乎是有人懷疑、示意、催促,卻被這位大豪無聲地壓制下去。
沈樂閉目佇立,心神便如一汪平湖,不斷擴張開去,把這一切都倒映在內。他卻并不在意,只是安然感知這片天地,放任精神力與外物交感。
須臾,身邊清風簌簌而起,卷動塵土,向外一圈一圈推過去。所過之處,衰草飛起,樹木搖晃,斷草落葉,被憑空生出的風漩越卷越高。
風漩推到墓園坡上,一座座墳頭處,也有半尺高、一尺高乃至一人高的羊角風憑空生出,呼嘯著、轉動著,不斷匯入風漩——
“歸去來兮……歸去來兮……”
沈樂張開雙臂,大聲誦唱。他身后,竇建德的隨從們,匆匆趕到的村民們,遠處策馬而來的騎兵們,一個個屏住呼吸,敬畏地看著。
忽然,有個青年漢子沖了出來,砰地跪在地上,猛力磕頭:
“爹!娘!您二老走好!兒子在這兒,種上田了!等滿了孝,兒子娶個媳婦,生個大胖孫子,帶到墳前給二老磕頭!”
他這一聲仿佛打開了某個閘門,整片空地上哭嚎之聲大起,呼爺喚娘,哭妻念子之聲,久久不絕。
哭著哭著,就有人打著拍子,涕泗橫流地唱起了挽歌:
“蒿里誰家地?
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稍踟躕!”
來抓人的鬼卒催促得那么急,可是我愛的親人啊,你慢些走,慢些走……
沈樂努力鎮定心神,不去看、去聽、去想這些悲哀。他只引導著場上的悲念,與墓園里的黑氣交感,用活人的哀思安撫死者,再引導它們的殘念慢慢消失。
低聲誦唱許久,周圍的黑氣終于被一點點拔盡,匯入風漩,再由風漩托舉著升向天空。
升入高空,被陽光照耀,化為烏有,只剩下星星點點的淡金色碎屑隨風飄落,灑在沈樂身上,周圍所有人身上,灑落這片大地和這汪水面……
法事做完,沈樂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周圍人看他的目光又已經大為不同。竇建德搶步上前,深深一揖:
“仙長!多謝仙長慈悲,超度亡魂——仙長既然憐憫亡魂,何不憐憫生者?高雞泊上萬之眾,何去何從,正缺仙長這樣的能人共襄盛舉!”
沈樂:“……”
他強忍著沒有翻白眼,腳下已經悄悄往后退,打算拉開一定距離,就一飛沖天,溜之乎也。
不料樹林當中,遙遙響起一聲呼喚:
“可是玄真觀的道友?——道友,如今天下大亂,正是英雄奮起之時。”
一個身穿八卦衣,手執拂塵,身背龍紋古劍的道士,飛一般從遠處趕來,速度快逾奔馬,一把拽住了沈樂的衣袖:
“我觀竇公慷慨豪烈,氣象不凡,正是貴人之象。道友何不與我一起輔佐竇公,同舉大業?”
……你學了幾年的相法啊,就來跟我講大貴之相?
沈樂滿臉古怪地打量了一遍那個道士,不認得。想了想,還是決定穩一手:
“你和袁天罡什么關系嗎?”
“資官令大人?那等貴人,貧道只有仰望,哪里談得上關系?”
“李淳風呢?”
“……誰?”
得了,這必定是個野路子貨,隋末唐初,最著名的兩位相師都沒聽過。沈樂嘆了口氣,用力掙脫他的雙手,轉向竇建德:
“竇公,你若欲保富貴,萬萬記得高雞泊內初心——你只欲安萬民,不欲求人上人。等天下將定,碰到有王者之相的貴人,能投就投了吧,少造殺孽。”
說著向后倒退兩步,再倒退兩步,趁著周圍軍氣還沒逼上來,呼喚清風,圍擁著自己高高飛起。
想要飛走,心頭忽然一動,朗聲道:
“否則,小心‘豆入牛口,勢不得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