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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荏苒。
年輕小夫妻的日子,流水樣一天天過去。
這座軍寨地勢險要,居高臨下,控扼三江,自古為巴蜀要津。也是因此,它一年四季,就沒有斷了戰斗:
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隔上十天半個月,總有韃子的哨探斥候前來襲擾。
哪怕后方的援助一直不斷,一直有各種各樣的物資、軍需、人員補充上來,卻也不是每次都能及時足量到位:
而年輕將軍,在巡哨、接應、反殺的過程中,也屢立戰功:
“噓。”他止步舉手,一下子,身后跟隨的戰士全數停步,靜悄悄伏在叢林當中。
年輕將軍伸手按了按護心鏡,把護心鏡里的那個小盒子、小盒子里裝的小小泥偶,壓得距離心口更近一些。
感受著皮膚上激烈跳動的陰冷感,他微微屈膝,左手小指在刀尖上一按,鮮血迸流:
一股陰風從泥偶中撲出,繞著他左手小指打了一個旋。圍繞著他們的寒意隨即消失不見,整片叢林,靜得連鳥鳴聲都聽不到半點。
(哇……這是隨身帶著妖鬼幫忙巡邏啊……)
沈樂大開眼界,輕輕贊嘆。有一說一,妖鬼在巡邏上的優勢,比人可強多了,通過性、隱蔽性都好得多。
相當于隨身帶了一臺無人機,唯一的壞處,就是它要吸血……看年輕將軍剛剛手指上的出血量,百公里耗血5ml?
還是很合算的嘛!
李小姐的這份嫁妝,對軍人來說,簡直有用得不能更有用了!
前面去偵測,后面也沒有閑著。年輕將軍很熟練地掃開一小片平地,拔出隨身短刀,在上面勾勒出山川河流的線條。
然后,碾碎各種各樣的翠葉、枯葉,灑在地面上,屏息等待;
好一會兒,旋風輕輕飛回,落在這片方圓一尺的空地上。嗚嗚作響,來回卷動,須臾,翠葉和枯葉,在線條周圍,落下星星點點的痕跡:
“敵人就在前面。”一群人圍上來看,年輕將軍屈膝俯首,一個個點數著地上的碎葉:
“一,二,三……五個人。我們吃得下。找個地方過河,從他們背后兜上去!”
這一次又是大獲全勝。然而,返回的時候,一行人卻是愁眉不展:
“大仗,要來了啊……”
據說,這一次是韃子可汗,親率主力南下,想要畢其功于一役。后方再有援助,等到大軍包圍軍寨,還得他們自己去扛!
“娘子,我把你送回老家去吧,趁著現在還能走得掉。”返回家中的年輕將軍難掩憂色。
他身邊,已經嫁為人婦的李姑娘撫摸著微微隆起的小腹,輕聲道:
“這次很難嗎?”
“很難。……據說韃子水陸并進,少說也動用了三十萬大軍。我們城里,我們城里……”
軍民人等,江防要塞、內外山城、外面的屯墾農戶,林林總總,算在一起,也只有兩萬人。
而這兩萬人,就算全部收縮回來,全部收縮在軍寨里,面對韃子的猛攻,能堅持多久呢?
“那我就更不能走了。”年輕婦人低頭摸著腹中未出生的孩子,輕輕搖頭。不等丈夫發急,她舉起手指,做了一個“噓”的手勢:
“一則,阿爹是軍寨主將,整個軍寨的軍民人等,都看著他,看著我們家。把我送走,軍中必然人心浮動;
再則,我走了,軍寨里的民人,婦女,走不走呢?走了,補得上人嗎?這時候,少一分人力,你們就艱難一分……”
“可是……”
年輕將軍快步上前,把妻子摟在懷里。男人的大掌和女人的纖手交迭,一起落在女人的小腹上:
“這是你的第一個孩子……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
“我不想遠遠待在老家,只能聽到你的消息,聽到你打贏了,打敗了,平安凱旋,或者生病受傷。”少婦緩緩搖頭:
“再說,我在這里,還能為你添一分勝算。阿節,我的嫁妝,”她忽然一笑,仰起臉和丈夫對視,笑容明媚又狡黠:
“你指揮不動吧?”
“……確實指揮不動。”年輕將軍苦笑。他能帶一只泥偶出去,能夠在路上以血氣供奉,讓妖鬼幫忙探查周圍;
但是,那一大批妖鬼,那筆筒里的大批泥塑、大批神將,只有他的妻子親自上香供奉,親自祈求,他們才肯大舉出動……
雖然戰事最激烈的時候,戰場上血氣沸騰,兵氣如云,妖鬼之力完全沒辦法動用。
但是,總有用到他們的時候的,總會有的……
“所以啊,你不要趕我走。”年輕少婦伸開雙臂,摟住丈夫脖頸,把他拉得彎下腰來,拉向自己:
“咱們夫婦兩個,活,在一起,死,在一起。阿節,無論如何,你總是會擋在我前面的,是吧?”
“好!一起活!一起死!”
阿節用力摟住妻子。至于城破了怎么辦,這個孩子生不下來怎么辦——
在這兵鋒洶涌的亂世,如果真的城破了,如果他真的護不住妻子——那么,這個孩子沒辦法生下來,也許還是件好事?
夫妻兩個一心一意,在軍寨當中留了下來。二月,韃子大軍已經把軍寨團團圍困,日夜猛攻,阿節幾乎每天都待在城頭。
一直打到四月,周圍連降暴雨,戰斗才略微減緩。他回家修整的時候,已經足足瘦了20斤,走路都有點打晃:
“讓我歇一歇,歇一歇,好好睡一覺。啊……希望這雨一直下,別停……”
“別停就可以了嗎?”年輕少婦過來為他脫卸鎧甲,解開他的頭發,放到熱水盆里輕輕揉搓。
圍城數月,城里什么物資都缺少,更不用說連續的暴雨天,想要有充足的干柴都不容易。
也就是阿節是城中主將的兒子,被人叫一聲少將軍,這會兒才能有盆熱水。即便如此,這水洗了頭發,還要拿來洗腳:
“是不是大雨一直不停,韃子就攻不上來了?”
“哼,自古大雨天就沒法出兵。韃子是騎兵居多,不適應南邊濕熱,雨天仰攻更加沒法打。最好下上十天半個月,下到酷暑來臨——”
沈樂在一邊用力點頭。古代戰爭就是這個問題,受氣候影響特別大,天氣一糟糕,就沒法出兵打仗。
能在雪夜出兵的,基本上都是神人,比如李愬雪夜入蔡州那一役。而能扛住連綿大雨的……
呃,這個比大雪還難扛,主要是大雨一直下,軍營里的衛生狀況會變得很糟糕。
別說瘟疫流行了,就算軍人們大量得腳氣,也會大幅度削弱戰斗力!
別說古代軍人扛不住,連灰色牲口,索姆河填線寶寶都扛不住!
“那我得多整備一些藥草。”年輕少婦顯然也知道這一點,眉宇間籠罩輕愁,立刻起身:
“我們雖然有房子住,天時不好,也容易生出瘟疫。而且,大雨之后酷暑,暑氣熏蒸,也是會出問題的時節……”
她快步出去,整頓軍寨里的藥草儲備。整來整去,怎么算都不夠,不得不返回自己房間,點了三支草香:
“諸位叔叔伯伯……”
香煙裊裊,貫入筆筒。很快,筆筒就輕微亮了一亮,一個指頭大的小泥塑跳了出來,落在案上:
“需要藥草是吧?沒問題,你列好單子,我讓它們去采!”
哪怕附近十里被韃子軍營控制,周圍的山精水怪,跑遠一點也能采到!這種事情,交給它們做,最方便了!
“那倒是不用……只要能給外面傳信,后方還是能買到藥草的……只是,要把它們運回來,還要拜托諸位了……”
“沒問題!交給我們!”
沈樂就眼睜睜地看著月黑風高,大雨傾盆之夜,一群泥塑魚貫跳出筆筒,組成了小小的送嫁隊伍。
然后,隊伍沒入地底,消失不見。沈樂很想跟著去看一眼,奈何記憶回放不提供這種功能,只能眼巴巴地在原地等來等去。
話說,傳統法術有“五鬼搬運”這一門,這批送嫁泥塑,幾百個不止了吧?要改成什么名字?百鬼搬運?五百鬼搬運?
他想來想去,也沒有想出名字來。好在隊伍順著地脈遠行,只一晚上,就嘩啦啦冒了出來,在倉庫里排成整齊的隊列。
一抬抬嫁妝上面,捆滿了各種各樣的箱子、袋子,藥香撲鼻而來。
“只能運這一次了……韃子圍得緊,回來的時候差點被發現……”
為首的神將向自家小姐報告:
“軍氣太烈,我們不太受得住,要好好休息休息……三個月之內,別叫我們……”
它們魚貫跳回筆筒,安靜休息,享受女主人的早晚三炷香火。有了這批藥材,軍寨平安度過了大雨季節,和之后兩個月的酷暑季節。
然而,年輕將領阿節盼望的勝利,還是遲遲沒有到來:
“韃子還沒退兵!”
“據說呂大人帶戰船千余艘,要逆江而上,增援我部……”
“呂大人打了敗仗,退回去了……”
“呂大人又戰敗了……”
“呂大人又又戰敗了……”
三戰三敗,期待的援兵,期待的增援物資并沒有來。到了七月,一個更大的噩耗傳來:
“韃子軍全力猛攻!韃子可汗親自過來督戰了!”
“如果能打死那個可汗,圍城就能解了。”城頭上,阿節手搭涼棚,遙遙望著城下的烈烈旌旗:
“怎么樣,能沖一次嗎?”
“太難了……”身邊十余勇士環立,都是面露難色。論短兵相接,他們要兩個人,才能頂住一個韃子;
論地勢,軍寨居高臨下,想要抵御韃子不難,可一旦沖出去,幾乎就沒法回來。
沖到敵人軍營,看似只有一里路,可這一里路,五百勇士都打不穿!
軍寨當中,能夠擔負沖陣任務的核心勇士,又能有幾個五百?
“試試看投石機吧。”想來想去,阿節只有皺眉道。投石機的射程倒是夠的,然而精準度非常不夠:
一發打出去,運氣好,偏個一丈,運氣不好,能偏出去個五丈十丈。想要校射,調整,再打,估計韃子可汗早就縮回營里,打不到了……
“沒辦法,也只能碰運氣了。”連續十天的廝殺,他肩背上挨了兩刀,大腿上開了條口子,一瘸一拐地回來。
這還算運氣好的,城上死傷枕藉,這些天來,老兵,新兵,民夫,已經死了上千人了!
阿節哪怕一條胳膊抬不起來,走路都不順暢,養了兩天傷,也只能拼命再上戰場。出家門之前,終于被妻子堵住:
“阿節……我有辦法了!”
“什么辦法?”
“投石機!——能把石頭扔到一丈之內,就能砸準那個韃子可汗!”
她高高捧起筆筒。三尺高的筆筒,擱在她已經隆起到極限,隨時可能生產的肚子上,看得人膽戰心驚:
“叔伯們說……他們說,能幫我們最后一次!”
那一日,陰云密布,細雨連綿。她被士兵們團團包圍著,站在城頭上,遙遙看向城下。烈烈軍旗下,有人抬起頭來,雙眼利如鷹隼,掃向城頭:
“那……就是韃子大汗嗎?”
“沒錯!就是他!打死他就行了!”
筆筒輕輕震動。一團團小小的陰風,從筒口當中冒出,在她身邊,臉側,輕輕盤旋:
“小姐……我們不能再照顧你了。”
“從今往后,小心過日子,好好照顧自己……”
“我們也是老兵,也是這大宋的戰士……韃子大汗在前,這一波能干死他,我們族譜上都能單開一頁!”
“哈哈……去休!”
陰風呼嘯。這些老兵,這些軍魂,已經犧牲了性命,還要為家國拼上最后一把。
城上,城下,星星點點的磷光浮起,卷進陰風當中。
恍惚中,沈樂仿佛看到一個個斷頭折足、肚破腸流的軍人,大笑著,吶喊著,義無反顧地撲進風里:
“算我一個!”
“也算我一個!”
“還有我!”
“蓮娘……我為你報仇了!”
他們聚集在陰風當中,盤旋三匝,一頭沖下去,附在精心雕刻的石球上。石球被抬上投石機,軍士們吶喊著,調整方向,轉動絞盤——
“放!”
“放——”
石球高高飛出,劃過一道驚心動魄的弧線。沈樂屏住呼吸,盯著它飛出城頭,飛向敵方軍陣:
“偏了!”
“偏了!”
“我來——”
陰風洶涌。離開石球,奮力把石球往旁邊推了一把,推出去一點點。
在天光之下,在沸騰的兵氣之下,那陰風只用了這么一把力,就消融殆盡。然而,不等它發出慘叫,另一股陰風,又快速冒出石球:
“我來!”
“我來!”
“到我了!”
“再推一把!”
“近了!”
“近了!”
“打中韃子大汗啦——哈哈哈,老子這輩子值了!值了!!!”
“呂大人”就是南宋四川制置副使呂文德……看過《神雕俠侶》的一定知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