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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樂微笑著目送那些陰風席卷,飛舞,消散。
在銅片引導的記憶當中,或者是,在超凡視角之下,他甚至看到了兩邊軍營不同的軍氣——
一邊猛然暴漲,如火如荼,籠罩在軍寨上空,然后洶涌奔騰地席卷下來;
另一邊快速崩散,四分五裂,在對面軍氣的沖擊之下搖搖欲墜。
而軍寨上的軍氣沸滾著,翻騰著,直沖而下,沖向那塊砸傷韃子大汗的石球:
“快點!”
“再快點啊!”
“再快一點,還來得及救人——不,救鬼!總之,把他們救回來……”
只有他一個人能看見的視角當中,沈樂在無可改變的歷史里焦急,催促,跺腳。石球里的那些妖鬼——
雖然它們都已經是鬼物了,都已經死過一次了,雖然它們當中,有一半生前甚至是妖怪,并不是人類……
但是,誰能說它們不是戰士?
是戰士,就應該救回來!
既然能在本方的軍氣當中存在,甚至出擊,就說明本方的軍氣,對它們能夠容納,甚至能夠保護——快一點啊!你們速度快一點啊!
軍氣漫卷,快速撲下。
而韃子一方,軍氣雖然搖搖欲墜,雖然四分五裂,但是,最中間的一點,大汗所在的那個位置,仍然努力聚成一團,抵擋著外界的侵襲。
已經停止滾動的石球,甚至被軍氣腐蝕著,發出小小的爆炸聲。陰風呼嘯,快速從石球上面沖出,前赴后繼,撲向韃子大汗:
“干掉他!”
“干掉他!”
它們在沖出石球的那一刻,就在陽光下,在敵方軍氣的腐蝕下,開始快速熔化。一邊熔化,還在一邊前撲:
那可是韃子大汗!
哪怕咬一口也好!
咬不到,碰到一下,讓他沾染一點陰氣也好!
反正,它們出來的時候,就沒有打算回去,沒有打算活下去——能干倒一個大汗,這輩子值了!
“你們快回來啊!!!”沈樂在記憶里攥緊了拳頭。他眼睜睜地看著陰風呼嘯,淡黑色的風里,現出了殘缺不全的形狀:
一個右臂斷去半截的鎧甲武士,身體在烈焰中不斷燃燒。
他咬著牙,左手拽下右臂,奮起全力,扔向韃子大汗的方向;
一個傴僂著身體的老農,雙手握著草叉,狂奔而去。一邊奔跑,身體一邊快速變小,雙足,小腿,大腿,一點一點翻滾著往上收縮——
像是構成身體的所有陰氣,都收縮到了上半身,再灌注到雙手當中。最后,連頭顱都變得模糊了,只有草叉深深插進敵方的軍氣,半晌不變。
一只黑貓,瘋狂地甩著尾巴,撲打著身上的烈焰,讓身體被焚化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它后半截身體全部化為飛煙,還是一口咬在大汗身外的軍氣上,任憑自己慢慢被焚燒殆盡……
就這樣一個又一個,前赴后繼,不斷沖擊。
他們一個個在陽光和軍氣中燃燒,一個個消失,但是,韃子大汗身邊包圍著的奇特力場,也被一層層削薄,幾乎要觸碰到他的身體:
沈樂團團亂轉。他已經幾次嘗試要撲下去了,奈何記憶給他固定了視角,一步都跑不動——
就在這時,一道金光,從韃子大汗的腳下,從他鮮血滴落的地方,迸裂出來。
金光越來越盛,韃子兵腳踩的泥地上,周圍的土地,山坡,山巒,背后圍繞的河水……
如山鳴谷應,金光洶涌而出,從沈樂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各個角落。只一個卷動,便擊散了韃子兵這邊的軍氣;
第二次卷動,那些從石球當中飛出的,快要被焚燒殆盡的陰風,被染成星星點點的金色光粒;
第三次卷動,一團稀薄的金風,掉頭沒入竹筒,消失不見。而隨著軍氣的崩裂,山腳下仰攻的韃子兵,也發出了尖銳的呼號:
“大汗沒死!大汗沒死!”
“大汗受傷了!”
“撤軍,撤軍——”
當當當當當當——嗚嗚嗚嗚嗚嗚——
鳴金聲和悠長的號角聲同時響起,顯而易見是收兵的命令。旌旗搖動,攻城的韃子兵倉皇后撤,而城上的守軍,不約而同地長長舒了口氣:
“韃子撤了……”
“終于撤軍了……”
“我們打贏了!”
“這一仗,我們打贏了!”
“萬勝!萬勝——”
歡呼聲,吶喊聲,甚至喜極而泣的嚎哭聲,響成一片。當然,各種各樣的歡樂聲音當中,也免不了冒出一點雜音:
“啊,少夫人要生了!快,快抬下去——”
沈樂微微笑起。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么大的戰果啊!
這些被百姓香火供奉的,被山川包容蘊養的存在,前赴后繼,舍生忘死;
而這片浸透了炎黃之血的山河,也毫不猶豫地回應了他們,給了他們回報和獎賞——
很好,就應該這樣!
眼前的金光緩緩暗下。沈樂睜開眼睛,環顧四周:
他仍然在工作室里,在機床前面,機床的夾具上,端端正正地固定著那個筆筒。
所不同的是,機床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停了下來,而上面的筆筒,所有雕刻的細節,都已經調整到完美的地步:
完美得,就像當年剛剛被雕出來的時候一樣,又像被筆筒的女主人捧到城頭,參與那驚天一擊的時候一樣。
哪怕是沈樂——不,哪怕是沈樂能請到的,最強的雕刻大師出手,都不可能修復得這么完美了!
“你終于修好了啊……”
沈樂輕輕伸手,撫摸著筆筒上還沒揮去的薄薄灰塵,無聲感慨。
指尖傳來一股暖流,仿佛是筆筒活轉過來,和他打了一個招呼,然后——
殺韃子!
殺殺殺!
放開我!!!
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已經玉質化的木筆筒,在夾具當中瘋狂地掙動身體,左歪右扭。
也就是那夾具上墊了厚厚一層橡膠,才不至于將筆筒上面磨出難看的刮痕來。即便如此,沈樂也不敢放任,趕緊撲上去:
“我放開你!我放開你!別鬧!”
他飛快關閉車床電源,往車床上一撲,用力抱住筆筒。然后,才空出一只手,慢慢松開夾具,將筆筒抱了起來:
“不用殺韃子了!不用了!韃子大汗已經死了!驅除韃虜,恢復中華,我們已經成功了!”
筆筒愣了一愣,好半天,才慢慢安靜下來。它傳達過來一個茫然的波動,仿佛在小聲詢問:
不是說驅除胡虜嗎?
“是韃虜啊!”
沈樂也愣了一下。筆筒不太相信地又掙了一掙:
明明是胡虜!——那你說,驅除胡虜,恢復中華,后面兩句是什么?
“創立民國,平均地權!”沈樂非常流利地回答。
這是從初中到高中,到大學歷史再到考研,一屆一屆學生都要考的東西,他是絕對不可能背錯的!
以及,創立民國,平均地權后面,還迭代了好幾個版本,這才迭代到了現在的新中國。
不過,這些知識,對沉睡了幾百年的筆筒來說,有點過分吧?
你果然是在瞎說吧!筆筒更激動了。它從沈樂懷里奮力一掙,跳到地上。一個沒站穩,直接滾倒在地,一邊滾,一邊嚷嚷:
明明是驅除胡虜,恢復中華,立綱陳紀,救濟斯民!你在胡說什么啊!——所以到底成功了沒有!!!
啊這……聽起來倒是一套一套的……而且合轍押韻,念著很舒服的樣子。
總之,感覺像是大手子寫出來的,所以難道是中山先生綱領的之前一版,或者細化部分?
“成功了,成功了!”他趕緊哄筆筒。
筆筒已經開始激動了,它不斷地膨脹,膨脹,在地上轉圈,射出一道道白光,把自己整得跟個躺地的煙花似的。
而在白光的召喚下,一個個泥塑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排成隊伍,飛向筒口。
看這氣勢,筆筒大有一言不合,就裝了泥塑們走人的樣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串清脆的笑聲從架子上蕩漾開來。與笑聲一起飛揚的,是柔柔的彩光,披拂在筆筒上,也披拂在所有的泥塑上。
蘭妝嗒的一聲開啟了盒蓋,再關上,再開啟,再關上。沈樂猜測,她如果有個人類身體的話,可能已經笑得前仰后合:
立綱陳紀,救濟斯民,是朱重八說的……創立民國,平均地權,是中山先生說的……怎么就能撞到一起去啊……
笑著笑著,彩光流離,在眾人面前立起了大屏幕。屏幕上,一幕一幕過去的景象,不斷出現:
從崖山之戰到明朝建立,從明到清,從清到民國,再從民國到天安門城樓上的宣言。
沈樂慢慢張大了嘴:
“……不是,你現在的顯示水平,都這么細膩啦?”
就算趕不上200英寸的大屏幕,至少也趕得上200英寸投影儀的水平了!
最后那個鏡頭,絕對是《開國大典》里的,原汁原味扒下來的,就差不能播出聲音了!
那當然!
蘭妝非常愉快地回答。彩光甚至扭動了一下,像是她輕盈地轉了個身:
他們平時懶得自己啃書本,我就放片子給他們看,他們都看得很開心呢!
感謝歷史劇拍得夠多,紀錄片拍得夠多,蘭妝日常閑著無聊刷劇刷,儲存了足夠多的資料……
筆筒慢慢安靜下來。筆筒邊上,一群沒來得及跳進去的泥塑排成隊列,仰頭觀望。
甚至已經跳進去的泥塑,也從筒口冒了個腦袋,像是在專心致志,觀看過去的——也許對他們來說,是未來的一段歷史。
沈樂悄悄退開幾步,把自己藏在佛龕后面,打開佛龕柜子的門縫:
“去,抓住他們,別讓他們跑了!”
發絲悄悄涌出,一半封住了所有門窗,另一半纏在筆筒上,和每一個泥塑上。沈樂還是有點不放心:
這筆筒,和這些泥塑們,一言不合,是真的能順著地脈走掉的啊!
他上前一步,低頭細看。幸好幸好,抬嫁妝的那群泥俑還沒跳進去,特別是第一抬:
他伸手一抓,把銅印攥在掌心。銅印激烈掙扎,吐出一波又一波的熱流,像是要把沈樂的手掌燙禿嚕皮似的:
好在被沈樂輸入兩波內力之后,它乖乖地安靜下來。以它為中心,散出千絲萬縷,通向每一個泥塑:
好啦,放開我吧,我不會跑掉的。
終于,一個長長的嘆息聲,在沈樂心底響了起來。沈樂愣了一愣:
“怎么?”
原來已經這樣了……已經過了這么多年了啊……
筆筒長長嘆息。一個個泥塑安靜地垂下頭去,仿佛是在追憶,又仿佛,是在向他們逝去的先輩致敬:
這么久了……我失去了很多力量,也忘了很多東西……終于,又醒過來了……
它絮絮叨叨地說著。沈樂在它身邊坐下,安靜傾聽:
那一戰后,它們失去了太多的靈性,許多朋友幾乎被打滅。即便得到了回饋,也只能陷入沉寂,默默休養:
而等到休養完成,重新睜開眼來看這個天地,已經一切都來不及了。
乾坤旋轉,王朝更迭,甚至它們自己,也分崩離析成了好幾份:
容納它們的筆筒消失不見,能讓它們在山川中休憩的石壁斑駁陸離。
而它們的靈性,只能支撐它們在山川中游蕩,遇到可愛的姑娘,遇到高高興興出嫁的姑娘,就載她一程;
遇到逃難的民眾,就努力相救,裹著他們逃出去;
閑著沒事兒的時候,就在溶洞里沉睡,或者浮到山頂上,吸收月華……
但是過去太久了……太久了,沒有大能煉制,沒有香火供奉……
那枚巡山治水的印章,本來還能幫到我們,但是又被劈裂了,壞掉了……我們越來越弱,終于,什么都記不起來……
還能記得的,只有第一次送嫁的時候,那股發自內心的歡快。
愉悅,憧憬,幸福,期待……
真好啊……終于,又到了太平盛世了……不用打仗,不用殺韃子,人人都能高高興興地過日子……
它由衷贊嘆。沈樂也跟著微笑起來。還沒笑完,一個氣鼓鼓的聲音,忽然插了進來:
誰說沒有的?前幾天倭寇還打我了!還沒打回去呢!
沈樂笑容猛然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