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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樂站在小小的臥室里,蹲下身撫摸一下銅鏡,又抬頭看看這對夫妻,眉頭緊皺。
他的視野被限制在妝奩盒附近,或者,可能是限制在做妻子的身邊,并不知道丈夫一天天的,到底在外面干什么。
但是,從丈夫日甚一日的愁容,從他凝視著妻子睡顏時眼底的情意,沈樂總覺得,他至少不應該是變心了。
但不是變心,又為什么會這樣一天天借酒澆愁,沈樂感覺自己才疏學淺,完全猜不出來……
他猜不出來,作丈夫的,這個名叫靖安的男子,也沒有和妻子說實話。
他雙臂緊緊摟住妻子,將臉頰埋在妻子柔軟的發絲當中,深深吸氣,任憑妻子再怎么掙扎也不放開。
好半天,他用力收緊了一下手臂,側轉臉龐,貼住妻子臉頰。兩個人的眼淚交融在一起,半晌不干。
這是沈樂第一次看到這樣親密的擁抱,也是最后一次看到。放開妻子之后,丈夫在妝臺上摸了一個最小的圓盒,塞進懷里,奪門而出:
“佩蘭!等我回來!!!”
他沒有回來。佩蘭懷著沉重的身孕,在家中等了一天又一天,從日出等到日落,再從黃昏等到天明。
等到的,是夜半風雨當中,急促的敲門聲,和壓低了嗓子的警告:
“快逃!你們快逃!——靖安造反被抓住了,再過幾天就要砍頭,官府馬上就要來抓你們了!趕緊逃,逃得遠遠的!”
霹靂一聲,大雨傾盆。
一時間,沈樂胸口像是挨了重重的一錘,呼吸困難。
原來如此,原來那位丈夫,欲言又止,有口難開時,正面對生與死的抉擇。
造反,或者在清末,在沈樂慣用的語境下,應該是參加革命,參加起義。在那個時代,在曙光還沒到來的時候,完完全全,九死一生。
慨然赴死固然崇高,但是,有幾個人面對懷孕的嬌妻,能夠下定決心拋下家庭的溫暖,銳身為國?
又有幾個人,能夠狠得下心,對著身孕沉重,歡歡喜喜待產的妻子說:我要去參加起義,很可能,就會死在這一次了……
沈樂覺得,他肯定說不出口。而那位丈夫,顯然也說不出口,所以才會一日日的輾轉反側,借酒澆愁……
那個年代,前赴后繼,犧牲了多少人啊……
可是,作為生長在和平中的一代,作為享受了前輩犧牲的一代,沈樂看著這個接到噩耗的家庭一片慌亂,卻根本幫不上忙。
他看著靖安的母親悲呼一聲,整個人軟了下來;
看著靖安的父親閉眼仰頭,淚水如線而下;
看著佩蘭咬著嘴唇,捂住肚子,臉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不停滾落,眼看就是動了胎氣,卻還強忍悲痛,詢問來人:
“他……他有什么遺言嗎?”
“有的。”來人沉沉點了點頭,遞出一個小小的圓盒。燭光下,信使一攤開手掌,沈樂就認了出來:
那個圓盒,正是沈樂剛剛修復的粉彩瓷盒,直徑不過寸許,盒頂上兩只圓潤的仙桃鮮美可愛。
它本來是佩蘭的口脂盒,因為器型小巧,繪畫精美,素來為主人心愛。
然而,佩蘭顫抖著雙手開啟盒蓋,看到的卻不是半盒殘存口脂,而是迭得極細極緊的一迭白絹。
抖開白絹,絹面上口脂淋漓,朱色如血:
“不孝兒叩稟……”
留給父親的絕筆只有短短幾句,接下來,連篇累牘,全是丈夫留給她的情思。
筆致委婉,情絲綿長,淚水與墨交下。沈樂看了一半就扭過頭去,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心頭反反復復,只有幾句話不斷縈繞:
“我愛你至極,但現在的中國,狼煙遍地,隨時隨地可能爆發危機。到時候,難道讓我眼睜睜看著你死,或者讓你眼睜睜看著我死?
與其如此,不如我奮身一搏,或者能為你搏一個安穩將來……”
那些前輩,那些革命者們,都是這樣想,這樣做的吧?所以,才前赴后繼,奮不顧身……
從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到現代社會,那么多溝壑,硬生生被無數血肉填平。
用血肉之軀,構筑長城,把侵略者擋在外面,讓吾國吾民,重新屹立于世界……
“我知道了。”良久良久,佩蘭攥緊白絹,向二老盈盈一禮:
“父親,母親,我們該走了。收拾細軟,盡快離開這里,不要辜負前來報信的人!”
沈樂看著他們收拾細軟,匆匆搬離大宅。聚族而居的一大家子,瞬間星散;
看著佩蘭在偏僻的小屋里生下孩子,額頭貼在兒子臉頰上,淚流滿面;
看著一聲炮響,龍旗在歡呼聲中緩緩墜地。次年皇帝宣布退位,乾坤旋轉,而佩蘭抱著孩子嚎啕大哭:
“才十個月,才十個月!靖安,才十個月,你就能看到勝利了!才十個月啊……”
是啊,倒在革命勝利之前,甚至,倒在最大規模的、標志性的起義事件之前。那一聲炮響,與靖安的死訊傳來,其實,只相隔了不到半年……
但那半年,是多少仁人志士的血肉填在里面,才燃起了燎原烈焰,席卷全國啊!
然而沈樂知道,這只是開端,遠遠不是結束,也遠遠不是勝利。
親朋四散,長輩凋零。而失去了愛人,也失去了大部分家財的佩蘭,經過多年輾轉,終于在濱海市定居下來。
失去了絕大部分家產,失去了親人的庇護,她還有女子師范學院教師的身份。在濱海,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并不為難。
“好好生活,好好活著。”眼看她一邊教學,一邊撫養幼子,臉上終于恢復了笑容,沈樂也舒了一口氣:
“以后的磨難還很多,要看到新中國的曙光,還要很多很多年。但是,濱海市……大概,也許,總是能安安穩穩,走到新中國的吧?”
脂粉盒的記憶,似乎也到此為止了,光影收束,把沈樂放回到酒店桌前。
沈樂長長吁一口氣,撫摸著面前一件一件瓷器,一片一片碎瓷,感慨萬千:
這些小家伙們,他是從不同的來源,不同的城市,零零星星找到的。
有的在古玩店,有的在地攤上,還有最大的一件,在老教授的藏品當中,至今不曾歸隊。
他閱讀到的記憶中,妝奩盒里的所有物件,都一直跟著女主人,不曾分開過。所以,是怎樣的離亂,讓它們星散四方?
沈樂不知道。而想要知道這個答案,毫無疑問,只有一個辦法:
繼續修!
努力把它們修好,修復完畢,只有這樣,可愛的小家伙們,才能擁有足夠的靈智,才能傳遞足夠多的記憶!
依托陳老板的工作室,沈樂埋頭修復,多線作戰。瓷盒們補色,上釉;
銅鏡清理,補缺,粘合;
木梳和篦子補漆,粘螺鈿,上漆,打磨,揩清,推光;
當然,還有那個作為比賽用的螺鈿木盒。陳總要不要修復,要不要親手修復,那是陳總的事兒,沈樂自己這個,是肯定要修好的!
忽忽半個月過去,沈樂剛感覺修復得差不多,可以交作業了,就接到了林教授的電話。時間掐算之準,讓沈樂懷疑,工作室里一定有老太太的眼線:
“小沈,怎么樣?那個螺鈿盒子修好了嗎?”
“差不多修好了……”
事實上,是揩清、推光的工作,還差最后一遍。老太太一定要檢查的話,勉強也行了;
老太太肯多給點兒時間,那謝天謝地,讓我再來一遍。
漆器上面,那微妙、柔和的光澤,到位不到位,有的時候,差的就是這一遍兩遍的打磨了!
“哦,到底修好了沒有?”老太太似乎并不接受“差不多”這種說法,淡然指正:
“修好了就是修好了,沒修好就是沒修好,還差多久,工期也該有個預估。所以,到底修好了沒有?”
“……沒有!林老師,您再給我兩天!”
“行,兩天就兩天。”電話那頭,老太太笑得很是滿意:
“再給你兩天,把東西帶給我看。那個螺鈿盒,還有你這段時間修復的所有東西,一起帶過來。
如果做得不夠好,或者,做得還不如我兒子的話,那個妝奩盒,你就不用想了。”
“……林老師你放心!一定不給您丟人!”
糟糕,陳總那個螺鈿盒子,半個月前,就交給修木器的蔣師傅去做了。
我的手藝,趕得上蔣師傅嗎?
或者,如果趕不上的話,老太太火眼金睛,能看得出她兒子是請人代打嗎?
沈樂并沒有把握。他只能抓緊一切機會,最后對螺鈿盒作細部的修飾。
同時,厚起臉皮,請教做木器修復的蔣師傅各種問題,比如:
“蔣師傅,這個退光的部分,您為什么用的是羊毛團?
我看《髹飾錄》上說,是用頭發團蘸水,拌上細瓦灰反復摩擦,而且說是用少女的頭發最好……”
“呵呵……”蔣師傅得意地笑了起來。
像他這樣的大師傅,收徒弟難,收到稱心滿意的徒弟更難,收到稱心滿意,又不會跟他搶生意的徒弟,那是難上加難。
不收徒弟也就罷了,問題是,不收徒弟,這身技藝就沒地方炫耀,沒有人用崇拜的眼神看著他,聽他吹牛。
難得沈樂肯向他請教,他也樂得顯擺一下。他拍拍桌子,拿起一團羊毛,和一團脫脂棉,亮給沈樂看:
“其實就是細膩程度和強度的問題。我們用2000目的水砂紙,用10000目的打磨膏,就是不斷提高細膩程度;
羊毛比頭發細,打磨的效果也會更好。以前的羊毛沒有經過處理,不好用來蘸細瓦灰,會掉毛,處理過的羊毛團就能用了。”
“那少女的頭發呢?”
沈樂不依不饒地追問。蔣師傅再次笑了起來,不知為什么,這會兒的笑容,居然透著點猥瑣:
“說是說少女的頭發細軟、柔韌、比較好用。其實我覺得啊……那就是個噱頭!”
“和哈瓦那的雪茄一樣的噱頭?”沈樂秒懂:
“這樣的話,還不如用現代工業品呢!”
論起質量和品控,比那些噱頭貨靠譜多了!
他用力感謝了蔣師傅一通。蔣師傅笑呵呵地接受了,忽然湊近過來,壓低聲音:
“聽老板說,你是有本事的人?”
“怎么?”
“那個……”蔣師傅搓了搓手,有點緊張:
“有個東西,能不能請你幫忙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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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咪昨天在查林覺民烈士的故事,林覺民烈士在廣州被捕以后,他的岳父陳元凱恰好正在廣州任職(居然沒有被抓嗎?),迅速捎信回來,讓家人躲避
然后,林覺民的父親和族人賣掉了大宅,迅速逃走。逃到哪里呢?
他們家原來在三坊七巷的楊柳巷,林覺民的妻子帶著家人,搬到了三坊七巷中,光祿坊早題巷一幢偏僻的小房子中租住。就這樣逃掉了……逃掉了……
三坊七巷總體面積只有0.45平方公里……
這樣也能逃掉,真是震撼貓咪一整年……
清朝果然是要亡了吧……
(事實上確實是很快就亡了,黃花崗起義是1911年4月,林覺民英勇就義是1911年5月,武昌起義是10月10日,清帝溥儀退位,清朝滅亡是1919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