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十年秋天,離今年的萬壽節,只剩下一個月不到的時間了,也就是說,距離去年皇帝遇刺事件,已經過去了接近一整年時間。
一直到這個時候,這樁案子,終于有了階段性的成果。
大朝會的前一天,甘露殿里,兩位宰相都跪在皇帝陛下面前,低頭行禮,行禮之后,許相公對著天子欠身道:“陛下,臣奉命主事去歲萬壽節謀刺大案,經過數月追查審訊,又跟杜相以及三法司官員一同商議了數日,現已經擬出結果,請陛下圣裁。”
此時,皇帝陛下已經兩個多月,未曾出去走動過,接見大臣的次數也遠不如從前,甚至幾次朝會,都是草草結束,顯得興致缺缺。
聽到了許昂的話之后,他才抬頭看了看許相公,開口說道:“起來罷,起來罷。”
“都是老伙計了。”
皇帝陛下看了看兩個人,嘆了口氣:“跪個什么?”
從前,這些老臣私下里見到李云,絕大多數都是不跪的,李云也從來沒有要求他們非要下跪不可,甚至杜謙在私下里見到李云的時候,二人更像是朋友的身份。
只有人多的時候才是君臣。
但是從捕獲武逆以來,天子的心情一直不怎么好,這一點朝中臣子都能夠感受得到,幾位相公更是感知明顯,因此此時在天子面前,都拘謹了許多。
等到兩個人站起來之后,李皇帝才看了看許昂,緩緩說道:“許兄大概說一說罷,你們送來的文書太多,我懶得看了。”
這幾天,案子即將“結案”,三法司以及中書兩位宰相,給李云這里送來了數十份文書,而且每一份都很厚,可以說是非常詳盡了。
即便是勤政的李皇帝,這會兒也沒有精力自己一點一點細看。
“是,那臣就簡單說一說。”
許昂微微低頭道:“九司捉拿的逆賊武珩,以及其家里人,共一十七位,如果算上他的下屬以及門生,統共是五十余人,這些人臣等擬定的結果是…”
他抬頭看了看李云,低頭道:“夷三族。”
皇帝陛下聞言,睜開了眼睛,皺眉道:“那豈不是武元佑兄弟兩家,都要被殺?”
夷三族,是父族母族妻族,其實跟誅九族是一回事,武元佑是武珩的堂侄,也會被株連其中。
許望低頭道:“陳留王是本朝賓客,可以免罪,天順候一家乃是前朝帝室,也可以陛下下詔特赦。”
皇帝陛下沉默了片刻,瞇了瞇眼睛,輕聲道:“除武氏族人之外,其余誅一族算了。”
“至于武家人,武元佑兄弟兩家可以免罪,其余武家人,俱皆是謀逆大罪。”
朝廷里,除了武家兄弟,其實沒有什么武家人了,李皇帝這句話的意思是,從今天開始,各地衙門如果抓到了武家余孽,直接就是死罪。
而且誰跟他們勾連,誰就是死罪。
至于對其他同案犯的夷三族改為誅本族,倒不是李皇帝心慈手軟了,只是畢竟三觀不同。
這種莫名的,大范圍的株連,在李云看來,是不合適,不合理的。
說到這里,皇帝陛下繼續說道:“三族五代之內,不得科考,不得入仕。”
許相公回頭看了看杜謙,見杜謙沒有說話,他才低頭道:“陛下仁德。”
許相公頓了頓,又說到:“朝廷里,有直接參與本案的官員,也是按照謀逆大罪定罪,夷三族,與武逆有聯系,但沒有參與謀刺的,定為滿門抄斬。”
所謂滿門抄斬,就是到年紀的男丁統統殺了,女眷充教坊司,未成年的男丁則是流放。
許望頓了頓,又說到:“還有,與武逆有聯系,但不知對方是逆賊的,臣等商議過,罷官奪職,抄家流放。”
“其余,則是與武逆有間接聯系,但是也不知情的,則由吏部酌情處理。”
聽到最后一句話,李皇帝挑了挑眉頭。
吏部酌情處理這一句話,就可以把所有涉案人員統統拿捏,到時候皇帝陛下用新血液替換掉舊血液的目標,也可以得以實現。
李皇帝看了看許望,問道:“一共多少人?”
許昂連忙說道:“臣粗略統計過,斬首千余人,流放也有數百。”
皇帝陛下聞言,挑了挑眉。
這個數目,對于尋常人來說,可能已經是滔天殺業了,但是這會兒聽在李云耳中,他并沒有什么太大的感覺。
可能是…先前打仗的時候已經殺了太多人了。
遠的不說,十年前關中之戰,李云就殺了朔方軍數萬人。
前一段時間陳大平定西北,也有上萬規模的擊殺。
甚至,越王與余野進攻金川,到現在雙方死傷規模也已經過萬。
到了這里,李皇帝才恍然明白過來,另一個世界里的朱太祖,為什么可以殺人不眨眼。
可能是這些在常人看來無比龐大的數目,在普通人眼里已經是天災級別的大難,在經歷過戰場的皇帝眼里,卻不是什么太大的數目。
皇帝陛下沉默了一會兒,看向杜謙:“若沒有什么問題,明日大朝會,就按這個報上來。”
他看著杜謙,開口說道:“受益兄,有個前提,朝廷不能亂,各個位置不能沒有人了。”
杜謙連忙說道:“陛下放心,從若是從金陵文會算起,到現在本朝科考已經超過十次,并不缺當官的,這一千多人里,真正當官的也是少數,吏部很快就可以填補上這個空缺。”
李云默默點頭,面無表情道:“那就這么辦罷,該殺的殺了,事情就到此為止,不要弄得整天人心惶惶的。”
他看向兩個宰相,開口道:“太子已經在回京的路上了,太子回京之前,這個事情要結束掉,往后咱們還踏踏實實的過日子,直到…”
皇帝瞇了瞇眼睛,緩緩說道:“直到下一次類似的事情發生。”
“到時候,再殺上一批就是。”
兩個宰相聽了這話,都忍不住看向李云,而李云本人倒是神色平靜,甚至還笑了笑:“不要看我,這種事遲早會再發生,所以我才說,往后要看各自手段。”
皇帝陛下站了起來,正準備送客,突然想起來一件事,開口道:“對了,審訊有沒有涉及陶文淵?”
兩位宰相一起搖頭:“陶相只是與其中一些人,曾經有過交往,但新朝開辟之后,便沒有聯系過了。”
李皇帝點了點頭,然后冷聲道:“沒有關系就好,等第一批殺頭的犯人殺頭的時候,讓陶文淵去監斬。”
皇帝陛下悶哼道:“不許他告病,非要他監斬不可!”
說罷,李皇帝背著手說道:“今天就說到這里。”
兩位宰相對視了一眼,都小心翼翼離開了甘露殿,走出甘露殿之后,許昂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對著杜謙低頭苦笑道:“人說伴君如伴虎,從前下官還不相信,覺得陛下是個平和的性子,現在看來…”
杜相公看著他,微微搖頭:“陛下有時候性如烈火,但卻不是什么暴戾的性子,這種謀刺大事…”
“放在歷朝歷代。”
杜相公默默說道:“都不會只死這么點人,你想一想,這事如果瓜牽出蔓,蔓再牽出瓜,最后要死多少人?”
“馬上天子里,陛下已經是好脾氣了。”
說著,杜相公看向遠處的天空,喃喃道:“甚至,如果不是因為這些人,擋住了陛下的腳步,還未必會死這么多人。”
許相公聞言看著杜謙,低聲道:“那陶相…”
“陶文淵?”
杜相公冷笑了一聲:“他是自找的,讀書讀昏了頭了,記不清亂世的時候,是誰給了他活路,給了他庇護。”
“給了他這條康莊大道。”
說到這里,杜相公看向許昂,開口說道:“且看陶老頭,能不能清醒過來罷,否則他這十幾年苦勞,十幾年情分,都要煙消云散。”
許昂若有所思,開口說道:“杜相,那下官這就去做準備了,聯系好京兆府和刑部,明日大朝會之后,立刻開始準備分批行刑。”
杜相公想了想,拉著他的衣袖道:“我與你同去。”
許昂苦笑道:“這又不是什么好差事,下官去跑腿就行了,杜相何苦牽扯進來?”
杜謙微微搖頭道:“我跟你忙活了這好幾個月,就是為了牽扯進來,要不然,有些人還看不清形勢呢!”
說著,他不由分說,拉著許相公往外走去。
“走走走,殺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