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終究還是稍微心軟了一些。
實際上,他的性格就是如此,雖然沒有趙大那么大方,但是也遠不如朱太祖刻薄。
他從來也沒有想過誅殺功臣,至少在目前這個年齡階段,他還沒有考慮過這個事情。
在眼下的李皇帝看來,將來的他,也不會做出這種事情。
一來,這些年打天下,他的確是核心不假,身邊的這些兄弟們,大部分也是的確盡心盡力了,像是吳郡卓氏,雖然眼下有一些猖狂,但是最初,準確來說是卓家那位老太爺病逝之前,卓家可以說是傾盡一切的來押注李云。
不止是前期的投錢,以及金陵的那一套宅子,開國前十年時間,江東鹽政的收入,也給了李云極大的助益。
因此李云才投桃報李,準備把江東鹽政交給卓氏。
畢竟人家的確是出了力,而且押中了寶,李云身為天子,當然要給這些功臣“兌付”。
其余的忠臣,大多也是如此。
而且,開國皇帝清算功臣,最大的原因往往不是因為他們小氣,或者是小心眼,更多的是覺得,這些功臣可能會對皇權形成威脅,或者是對未來的皇權,也就是后世之君形成威脅。
因此,這些開國皇帝才會倚仗著自己的無雙威望,辣手清算,為皇權以及后世皇權,鋪開一條康莊大道。
當然了,在另一個世界里,這種清算還有一種原因,就是某位老賊指洛水為誓的故事,讓后世開國天子,再難睡得安穩。
但是現在,李皇帝正當壯年,朝廷里的文官勢力綁在一塊,也不可能對他形成太大的威脅。
至于武將集團,武將集團的高層,多半是他的親信,至于中高層,更多是緝盜隊出身。
再加上樞密院,稽查司,以及九司,還有李皇帝這些年細心的安排。
像是周必,蘇展,以及薛圭,周洛這些人,將來都會慢慢成為軍中的中堅力量。
而京城禁軍十二衛的將軍,就更不用多說了,一多半都是李皇帝的嫡系,其中像是楊喜,以及未來的國丈錢忠,都早已經跟李云死死地綁定在了一起。
這種綁定,不止是個人關系上的綁定,而是利益上的深層綁定。
換句話說,他們這些人的權勢富貴,跟朝廷沒有半點關系。
只跟李云這個個體,以及未來的天子之間有關系。
所有的忠誠都有可能變質,但是這種利益上的綁定是不會變的,除非利益關系發生了變化。
在李云這些年的精心設計之下,現在的朝廷架構,已經可以保證,這些功臣不太有可能對皇權造成什么沖擊,也就自然沒有清算他們的必要了。
除非…
除非他們做了觸犯李云原則的事情,比如說草菅人命,殺生虐民,或者吃里扒外,里通外國。
正因為李皇帝的這種心態,所以這件可大可小的事情,他才選擇輕輕落地,只削去吳郡卓氏的一些利益。
否則,單單憑借這個過錯,已經足夠卓光瑞人頭落地了。
因為涉及科考大案,李云殺卓光瑞,甚至不會在輿論上有什么負面的影響,反而那些學習新學的人,可能還要拍手叫好。
卓光瑞跪在皇帝陛下面前,恭恭敬敬的低頭叩首:“臣多謝陛下寬宥。”
皇帝陛下嘆了口氣,還是伸手把他攙扶了起來,開口說道:“卓兄,咱們認識快要二十年了。”
“人生沒有幾個二十年。”
李云示意他坐下,然后看著他說道:“如今,你我都可以算是功成名就,子孫后代,也多半不會籍籍無名,也會有他們的一份前程,既然已經如此了,所謂朝堂的爭斗,利害,以及權勢,其實就沒有那么要緊了。”
“不妨低下頭,看一看底下的黎庶眾生。”
李皇帝這句話,聽起來似乎有些虛偽,但確是出自他的真心實意。
因為他,已經站在了人間…至少是九州的至高位置,權勢上,已經沒有什么可以追求的了。
現在,能讓皇帝陛下追求的,無非只有兩點。
一是開疆拓土,二是改善民生。
甚至別的皇帝渴望的虛名,比如說萬國來朝,泰山封禪,他其實都不怎么看重。
因為他有著一個特殊的靈魂,對于他來說,萬國來朝,不如萬國歸服。
要不是這個時代的運力太差,交通條件太差,李皇帝甚至想要把目光,著眼全世界。
但是沒有辦法。
哪怕是遼東關外的地盤,都是打下來容易,建立有效行政,是千難萬難。
沒有辦法,他的戰略目標就只好變成,保證四夷賓服的情況下,盡可能改善民生。
這是政治理想。
這種政治理想,李云不止一次的跟杜謙溝通過,杜相公也認可李云的這些想法,二人搭班這么多年,也一直在朝著這個目標前進。
但是跟卓光瑞,李云還是第一次說。
卓光瑞低著頭,沉聲道:“臣明白陛下的苦心。”
他深深低頭道:“陛下,您相信臣。”
“去歲科考案,臣承認自己失職,但是臣確實沒有拉幫結派的念頭。”
“好。”
李皇帝阻止了他繼續說下去,而是開口說道:“這個事情,咱們就不說了,如今是杜受益在洛陽城里詳查此事,他查出個究竟之前,你我都裝作不知情,繼續巡視災區。”
說到這里,皇帝陛下意味深長的說道:“這一次,你就跟姚居中一起,隨同朕東巡,咱們也可以一道,回江東看一看。”
卓光瑞沒有聽明白李云的話外之意,他連忙低頭道:“是,臣…”
“也許久沒有回吳郡看一看了。”
從皇帝陛下的臨時書房里走出來之后,卓相公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只覺得后背發涼,等到他伸手摸了摸,才發覺自己的后背,已經全然汗濕了。
卓相公深呼吸了好幾口氣,才要離開,迎面見到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人走來,卓相公認出來人,連忙上前拱手行禮道:“姚相。”
姚仲這會兒手捧著一堆文書,正要送給李云,見到卓光瑞,也是連忙低頭還禮,笑著說道:“卓相何時來的?”
“才到沒一會兒。”
卓光瑞看了看姚仲手里捧著的文書,感慨道:“姚相辛苦。”
“可別說了。”
姚相公苦笑道:“這一趟跟著陛下出來,本以為是一起回老家探親,沒想到每天的事情,比在洛陽中書的時候只多不少。”
說到這里,他問道:“卓相跟陛下同行否?”
卓光瑞點頭道:“陛下令我一道同行。”
“那再好不過了。”
姚相公大喜過望,他上前一只手拉著卓光瑞的衣袖,看向卓光瑞,笑著說道:“那這些事情,可有人替我分擔分擔了。”
他叫苦道:“卓相不知道,都是些機密要書,沒有人可以幫忙。”
做到政事堂宰相,除了九司送給天子的密件,其余朝廷里所有的文書,宰相都是有資格看的。
卓光瑞身為宰相,自然也能看這些機要文書。
說完這句話,姚相公開口笑道:“我先去把這些文書送給陛下,等忙完了今天的公事,我請卓相吃酒。”
卓光瑞深呼吸了一口氣,應了一聲,開口道:“恭敬不如從命。”
次日,天子儀仗離開滎陽,皇駕一路向東,來到了汴州境界。
汴州,自古以來就是黃泛區。
只要大河決口,這里基本上就很難逃的過去,這一次也不例外。
這一次大河決口,汴州也是受災最嚴重的幾個州之一,之前卓光瑞忙活了一兩個月,大多數時間,也是在汴州操忙。
而這一次,天子的儀仗還沒有到汴州,就有一行百余騎,離開了天子儀仗,直奔汴州災區。
這百余騎里,為首一人人高馬大,穿著一身黑色的袍子,威風凜凜。
在他身后,跟這個身著甲胄的將軍,這將軍一臉苦相,連聲叫道:“上位,上位,慢一些!”
“不可脫離太遠。”
他大聲道:“要不然等回了洛陽,御史們要參死屬下了!”
那為首的高大漢子正策馬奔馳,享受著這難得的自由自在時光,聽到了身后這將軍的喊話,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后抖了抖韁繩,奔得更快了。
“十幾年了,好容易得脫牢籠里,休管我,休管我!”
他騎術精湛,坐騎又是千里良駒,越跑越快,如同利箭一般。
那黑甲黑面將軍,嚇得臉色都白了,回頭看向身后的下屬。
“快,跟上,跟上!”
他身后,一聲聲齊聲答應。
“是,侯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