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已經許久沒有這么開心了。
凡事有利必有弊。
做皇帝當然是好的,做開國之君,開創萬世基業,當然是一件暢快的事情。
做一個龐大集團的主心骨,也是一件令人心馳神往的事情,會被后來人贊嘆一句大丈夫應如是。
但是他自然也有他的壞處。
比如說,從當年做了吳王之后,李云就很少能離開集團的中心,到處去野了。
哪怕是去前線,他的身邊也時時刻刻圍著一大幫人。
當了皇帝之后,更是如此。
當坐班皇帝,對于另一個世界的李云來說,并不難接受,畢竟他有過一些類似的經驗,但是對于那位“李大寨主”來說,就是很難熬的體驗了。
他是一個充滿野性的人,渴望著自由自在。
如今,皇帝儀仗出巡,李云也終于有機會,借著這個檔口,從儀仗里脫身出來,親自騎馬奔行在汴州大地上。
迎面而來的風,讓他心情暢快。
但是只奔走了數十里,皇帝陛下臉上的笑容,就已經消失不見了。
因為官道上,還殘留著依稀可見的泥沙。
官道兩邊的田地里,有一些身穿簡陋衣裳的百姓,正在田野里,清理田地。
這些百姓里,很多還身上著素白,顯然是家里有人,喪生在了這場大災之中。
李皇帝下馬,遠遠眺望路邊的田野。
楊喜楊侯爺,也匆忙下馬,跟在了李云身后,他順著李云的目光看去,忍不住驚呼了一聲:“怎么這么多泥沙。”
李云回頭看了看他,悶聲道:“黃河決口,河水里帶出來的。”
他走到一棵樹旁邊,看了看泥沙在樹上留下來的痕跡,比劃了一下,又有些沉默。
從樹上的痕跡來看,大河的河水經過這里的時候,已經快要到他的大腿那么高了。
而他的身材高大,這個高度,對于普通人來說已經到腰部,甚至更高。
而這里,顯然不是峰值,可以想象的是,這場大水真的到來的時候,人力是不值一提的。
楊喜看了看,問道:“上位,這田里的泥沙,會耽誤耕種么?”
李皇帝回頭看了看他,搖頭道:“又不都是沙子,應該不會。”
“如果河泥比較多的話。”
李云想了想,繼續說道:“土地會變得肥沃,明年耕種會更好。”
河水之所以會被稱為母親河,就是因為河流會沖積出肥沃的田地。
但是這種決口,帶來的天災,又是不可接受的。
李皇帝看了一會兒,又翻身上馬,一邊走,到了傍晚時分,才到了汴州州城開封附近。
此時,開封的官員已經都去迎接天子儀仗了,并沒有人知道他這個天子到了汴州城。
至少汴州本地的官員不知道。
皇帝陛下憑借著手底下禁軍的腰牌,成功進入到了汴州城里,此時此刻,汴州城里的人,也只當他是天子的親軍,提前進汴州城來,替天子排除危險的。
因為身后跟了百多個著甲的將軍,自然沒有人敢惹他們,當夜,李云等人就尋了個大客店住下,等住下之后,楊喜站在李云面前,低頭苦笑:“上位,今夜就在這里住下,您可千萬不能出去了。”
“這里我們羽林軍全不熟悉,又不能大張旗鼓的布防…”
李皇帝看了看他,啞然道:“除了你們,又沒有人知道我在這里,你怕什么?”
“莫非你們羽林軍有人泄密?”
楊喜嚇得連連擺手,正要解釋,就聽皇帝陛下開口笑道:“好了好了,我這一路有些累了,先睡一睡,你去替我辦一件事。”
楊喜連忙說道:“您說。”
“你連夜騎馬,把儀仗里的卓光瑞,給我帶到汴州城里來,等我睡醒,我要見到他。”
楊喜連忙點頭道:“好,我親自去接卓相公。”
李云“嗯”了一聲,開口道:“你去罷。”
楊喜深呼吸了一口氣,低頭抱拳,然后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離開房間之后,他對著下屬詳細安排了一番,然后親自騎快馬,一路奔向身后的天子儀仗。
等到了儀仗之后,他尋到了卓光瑞,簡單說了幾句之后,他便也給卓相公備了快馬,二人連夜趕往汴州城。
天色蒙蒙亮的時候,楊喜以羽林衛腰牌,叫開汴州城大門,將卓光瑞一路帶到天子所在的客店。
此時,李皇帝還沒有醒來。
等到他睡醒的時候,兩眼血絲的卓光瑞,已經被帶到了他房中,對著他畢恭畢敬道:“陛下。”
李云稍稍離開儀仗的事情,別人不知道,隨行的兩個宰相自然是知道的。
此時的卓光瑞,有些惴惴不安。
他清楚,皇帝陛下離隊,當然是想去親眼看一看,他這一次賑災,到底賑得怎么樣,到底得力不得力。
現在,見結果的時候到了。
皇帝陛下示意他坐下,然后嘆了口氣道:“昨天白天,我自己在汴州奔了一百多里路,問了十來個當地人,也算是將災情自個兒看了一遍。”
“汴州這里,卓兄辦得還是得力的。”
李云看著他,夸獎道:“當地百姓都說,你到了之后,汴州便再沒有人餓死了。”
“都稱呼你作稠相公。”
這是在夸獎卓光瑞賑災的時候,救濟的米粥稠。
卓光瑞長松了一口氣,低頭道:“這都是臣分內之事,不敢當陛下的夸獎。”
李云微微搖頭:“賑災的過程中,中飽私囊的有的是,你能做好份內的事情,能保證上下通暢,保證底下辦事的官員不上下其手,已經相當難得了。”
卓光瑞低頭道:“單單汴州一地,臣就斬殺了數十小吏,這些人才不敢從中漁利。”
李云“嗯”了一聲,連問那些小吏的事情都沒有問,而是開口說道:“賑災是難,但是有一件事更難。”
“這一天走下來,當地百姓對大河…”
“都心懷恐懼。”
李皇帝輕聲說道:“有人說,大河三年兩汛。”
“是。”
卓光瑞低頭道:“但是小汛,最多就是水沒過腳板,沒過膝蓋,像今年這樣,就是洪災了。”
“所以,本朝要開始治河。”
“這水利,本是工部的事情,卓兄做了許多年工部尚書,可有什么想法?”
卓光瑞聞言,低頭道:“臣在工部的時候,的確知道一些水利方面的能人,但是治河,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
“尤其是大河。”
他苦笑道:“大河狂暴無常,難以揣度。”
“這一次決口,臣帶了工部的人過來,一道查看,工部的官員說。”
“應當引大河改道,從利津入海。”
李云低頭琢磨了一下,然后看了看卓光瑞,開口說道:“我不懂這方面的東西,也沒有辦法跟你多說什么,但是這一次大災之后,由卓兄你牽頭,在工部開辟水利司,專門負責修河事宜。”
“治大河…”
李皇帝閉上眼睛,腦子里瘋狂搜索這方面的有關知識,終于想到了一些零星的只言片語,他開口說道:“我曾經聽人說,大河之所以猖獗,主要是因為泥沙堆積,導致河道越來越高。”
“堤壩,也隨之越建越高,這樣下去,不可長久。”
“有人曾經說過,用束水攻沙之法,或可以慢慢消減掉大河的隱患。”
“束水攻沙…”
卓相公深呼吸了一口氣,低頭琢磨這句話,李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開口說道:“不管怎么說,這事就交給卓兄你去辦了。”
“此是千年之功。”
“不管是十年還是二十年,只要你挑出來的人,能治好大河。”
皇帝陛下正色道:“哪怕只是略見成效,我一定給你復爵。”
“讓你家襲爵,也沒有問題。”
襲爵不罔替,也就是卓光瑞的兒子,將來可以襲侯爵。
這個獎賞的意思是,等回了洛陽之后,皇帝依舊會因為科考案,削去卓家的爵位,但只要卓光瑞這件事辦得好。
李云會再把這個爵位歸還給他。
如果辦得很好,真的造福千年,一個世襲罔替的國公,李云也不會不舍得給出去。
卓光瑞沉默許久,才深深低頭,對著天子行禮。
“臣…盡力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