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相公看了看一旁冷笑不止的許昂,又看了看正在對自己作揖的陶文淵,苦笑了一聲之后,起身將陶文淵攙扶了起來,開口說道:“陛下不在朝廷里,誰能定你這個宰相的罪過?”
許相公拍了拍桌子道:“不管是泄題,還是刻意錯判,哪一個是圣人教授的!”
杜謙搖頭道:“子望兄,不要這么大的火氣。”
“這事要是處理不好,鬧得大了,一個不好就是章武朝頭一樁大案,要是你我處理的好,讓陛下滿意了。”
“事情猶有轉圜的余地。”
說到這里,杜相公低聲道:“陛下向來明察秋毫,這個事情去年…去年陛下,多半就已經知道了。”
“一直到今年,那個禮部郎中,上書讓陛下下罪己詔,才真正惱了陛下。”
聽杜謙這么說,陶相公也忍不住握緊了拳頭。
如果時光能夠回溯,他一定會捉住那個姓顧的郎中,把他一頓好打!
杜相公閉上眼睛,揉著自己的太陽穴,一陣苦惱。
談話到了這個地步,很多具體的內容,陶文淵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已經可以猜出來了。
如果只是去年那場考試的考官們“集體誤判”,事情就并不是很大,畢竟判卷這種事情,本來就帶著主觀。
若真是這樣,陛下便不會揪住不放,御史臺那個姓曹的年輕御史,也不敢在大朝會上,說去年的科考舞弊。
而且,單從操作性上來說,如果將不符合舊學的試卷給剔除出去,最終把一堆與舊學相符合的試卷送交上去,送到皇帝陛下那里。
皇帝陛下也未必會滿意,最終這些舊學的種子,未必能在新朝生根發芽。
只有通過類似“泄題”的手段,讓那些圣賢之學的種子,偽裝成新學學子,通過科考,在朝廷里占下位置。
將來,等大逆不道的當今天子萬歲之后,圣賢之學或可在未來的新帝手里,幽而復明。
事實上,這些人也正是這么準備的,最近幾年時間,禮部往東宮推薦的教授太子的先生,幾乎全部都是大儒出身。
杜相公思考了好一會兒,他才睜開了眼睛,開口說道:“這個事情,必須要查個水落石出,否則陛下那里不止是我們沒有辦法交差,連太子也沒有辦法交差,我現在立刻給京兆府去信,讓京兆府派人,把禮部給圍了。”
“禮部上下,所有跟去年科考有關的人員,自今日開始,要全部留下來配合我們調查,一個也休想回家。”
他看向許昂,開口說道:“子望兄,這個事情只好勞煩你去做了,你現在立刻就去見晉王,讓晉王配合中書。”
“把事情給徹底查清楚。”
許昂很干脆的站了起來,拱手道:“好,下官這就去見晉王。”
他頓了頓之后,問道:“杜相,這事要不要知會太子?”
“要的,稍后我親自去東宮求見太子,請太子來主持局面。”
“好。”
許昂干脆利落的拱手行禮,大步離開了中書。
等他離開之后,政事堂只剩下了杜謙跟陶文淵兩個人,杜相公看了看白發蒼蒼的陶文淵,嘆了口氣:“先生在江東之時,就已經主掌禮部,如今家里人不少也在朝廷里做官,只要一心向著陛下,未來陶家,也一定是新朝的勛貴。”
“如今,不止先生的前程沒了。”
杜相公嘆了口氣道:“陶氏一門的前程,恐怕都困難了。”
陶文淵沉默了一會兒,搖頭道:“他們的前程,本來也不在老夫身上,老夫心里雖然也對新學有些不以為然,但是老夫承認,務實之學,功利之心,是有一些好處的。”
“若我的子孫能有本事,陛下將來也依舊會用他們。”
杜相公站了起來,搖頭道:“難難難,這世上難得的從來不是本事,而是展現本事的機會。”
“沒有了先生,陶家的子孫,將來還有幾個人有機會,在陛下面前展露本事?”
說到這里,杜相公拱手道:“為了避嫌,先生就先回家去罷,這段時間,先生就稱病在家,一切等陛下回來之后,或者是陛下的文書到了之后,再做安排。”
陶相公站了起來,沉默了一會兒,拱手還禮道:“如此…辛勞杜相了。”
他行禮之后,背著手也大步離開了中書。
杜相公默默目送他離開,等到他遠去之后,杜相公才長長的嘆了口氣:“什么新學舊學,無非是自己從小學的那些不頂用了,因此心生不滿。”
“圣賢之學…”
杜相公嘆了口氣道:“也制不住人心的欲望。”
他也走到了中書門口,又是長嘆了一口氣:“可苦了我這半新半舊的人了。”
天子東巡,是從洛陽出發,沿著大河一路向東。
從洛陽出發不久,只走了幾天時間,就到了滎陽地界。
進了滎陽城之后,皇帝陛下自然不會讓當地官府給他修建什么行在,而是直接住進了滎陽鄭氏的祖宅之中。
滎陽鄭氏,也是千年世家之一,雖然沒有清河崔氏名聲這么大,但是在中原地界上,是數得上的世家。
而在眾多世家當中,滎陽鄭氏如今損傷最重。
畢竟王均平當初生亂,幾乎把中原諸州統統禍害了一遍,尤其是對這些世家大族,更是燒殺搶掠。
到李皇帝開國的時候,滎陽鄭氏人口,已經只剩下舊周之時的兩三成,而到了章武三年天下各地土地完成確權之后,滎陽鄭氏的田地,在當地官府,準確來說是朝廷的授意之下。
已經只剩下鼎盛之時的不到兩成。
這主要是因為,滎陽鄭氏曾經大規模變賣產業,并且分出了一支子弟,趕往金陵投奔李云,并且在金陵安家,成為以后的金陵鄭氏。
金陵新城的田地,不少就是滎陽鄭氏給買下的。
也正是因為如此,再加上滎陽鄭氏有不少人在新朝做官,李皇帝也就沒有再跟這個千年世家為難,默認了他們擁有這不到兩成的土地。
要知道,這不到兩成的土地,依舊是數萬畝之巨。
入宿鄭氏的當天,滎陽鄭氏上下所有人,都跪在門口磕頭行禮,畢恭畢敬的迎接皇帝陛下。
如果說從前的這些千年世家,面對皇族還能保留一些高傲的態度,此時的這些千年世家,被王均平清理了一遍之后,已經老實安分得多了。
當然了,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李皇帝是創業之主,開國之君。
是可以為所欲為的存在。
要是哪里接待得不到位,惹惱了這位草莽天子,誰知道他會不會一個抽風,把鄭家上下統統都給殺了?
真要是這么做了,鄭家也找不到地方說理去。
李皇帝下了龍輦,拉著廬江公主一起,來到了鄭氏大門口,伸手扶起來了鄭家家主,開口笑道:“我這是借宿貴宅,鄭家主太客氣了。”
這位鄭家的家主,是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聽了李云的話之后,他滿臉嚴肅,低頭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寒舍也是陛下的田土,陛下便是這里的主人。”
“絕沒有借宿一說。”
李皇帝聞言,沒有答話,只是回頭看了看李殊,廬江公主正在打量著這個鄭家家主,看到李云朝自己看來,她掩嘴一笑道:“倒是會說話得緊。”
皇帝陛下笑著說道:“好了,進里面說話罷,朕還沒有來過這聞名已久的滎陽鄭氏。”
鄭家主連忙帶路,此時這座千年世家已經中門大開,迎接尊貴客人到來。
皇帝陛下從中門進了鄭家,一路來到了鄭家正堂落座,還沒有來得及喝茶,九司的人員便已經捧著一個盒子,雙手遞到了李云面前,深深低頭。
“陛下,九司洛陽密奏。”
皇帝陛下擺了擺手:“送到書房里去。”
說完,他看了看鄭家家主,開口問道:“鄭家主,大河決口,百姓遭難的事情,鄭家知道否?”
“知道,知道。”
鄭家主連忙低頭:“卓相公一個多月前便來過,我們鄭家,正在盡力幫忙。”
李皇帝滿意點頭。
“好,等這一場大災結束。”
“朝廷會好好獎賞鄭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