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洛陽城只十幾里路,龍輦上的皇帝陛下,看了看自己輦車里左看右看興奮不已的大女兒,微微搖頭。
“別看了,去,把你周叔叫過來,爹有話跟他說。”
廬江公主正趴在窗口往外看,聞言扭頭看了看李云:“那女兒去娘親的車上了。”
李云“嗯”了一聲,笑著說道:“去罷,去罷。”
廬江公主這才叫停了輦車,下了車之后,她親自去尋到周必,跟周必說了幾句話之后,便去陸皇妃車上了。
周必收到消息之后,也不敢怠慢,急忙忙來到了皇帝的輦車前,先是對著輦車行禮,直到車里傳來一句“上車說話”,周必才小心翼翼的上了天子的輦車。
尋常臣子,絕沒有可能這么輕易的與天子同乘,如今外朝的官員之中,恐怕只有杜謙一個人,可能有此殊榮。
不過周必還是不太一樣的,他是老寨子里的人,皇帝陛下從小的“小兄弟”。
上了輦車之后,周必低著頭,對著皇帝開口道:“二哥,您找我?”
“嗯。”
皇帝陛下看了看周必,伸手輕輕敲擊著身下的軟墊,開口說道:“幾個月之前,大將軍開始整理軍紀,抓了不少軍中的典型,正了國法。”
“這件事,是稽查司辦的。”
周必聞言,立刻低頭說道:“是稽查司辦的。”
皇帝頓了頓,繼續說道:“這個事,稽查司是怎么辦的?”
“有錯處的將官,辦了多少,你詳細跟我說一說。”
周必正是樞密院稽查司的司正,聞言他連忙低頭應了聲是,開口說道:“陛下,開國之后,尤其是最近幾年時間,軍紀的確是不如從前了,便是駐派在各個軍中的稽查司,也有一部分開始敗壞了。”
“上一次大將軍讓我們稽查司細查,稽查司一共遞了七十多人的名單上去,最終被朝廷降罪的。”
“一共有二十九人。”
李皇帝默默點頭,他看了看窗外的風景,開口說道:“這一路山高水長,咱們趕路的時間多得很,你沒事,我也沒有事。”
“你把這名單上的名字,同我細說說罷。”
周必聞言一愣,李云看著他,笑著問道:“你記不住了?”
周必連忙說道:“二哥,我…我能記個大概。”
“那就說說罷。”
“放心。”
李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道:“既然大將軍沒有把刀給落下去,我一時半會,我不會再找這些人的麻煩,只是路上無聊,聽來解悶。”
“你說就是。”
周必這才點了點頭,開口道:“那我就從成都軍開始說,原成都將軍錢忠麾下……”
洛陽城,中書。
如今宰相姚仲跟著皇帝陛下一起東巡去了,宰相卓光瑞,還在處理今年的災情,在災區沒有回來,中書只剩下三位宰相。
而今,三位宰相都坐在了政事堂里。
杜相公自然高坐主位,他看了看坐在自己旁邊的兩位新相,沉默了一會兒之后,開口說道:“章武七年的事情,現在已經放在了明面上,上達天聽了,不管是誰,都沒有可能再把這個事情按下去。”
“陛下在這個時候東巡,也算是給了我等一些體面,畢竟,如果要細論的話。”
“我這個首相就第一個逃不脫干系。”
說著,他看向許昂,緩緩說道:“子望兄,這事跟你們御史臺同樣脫不開干系。”
許相公倒是神色平靜,他看著杜謙,開口說道:“杜相,這事如果論因果關系,最多也就是我們御史臺捅出來的,別的跟御史臺有什么關系?”
“那曹鈺,我事前只見過他幾回,誰知道他能捅出這么大的簍子?”
杜相公深呼吸了一口氣,看向陶文淵,開口道:“先生,這個時候你要說話。”
陶文淵是讀書人出身,早年更是長安城第一書院的山長,是公認的大儒。
他本來也沒有想走仕途這一條路,只不過到了江東之后,被皇帝陛下請到江東小朝廷里做了官,后來因為業務能力不錯,做了許多年禮部尚書。
也因為如此,杜相公一直稱他為先生。
此時,這位陶先生的情緒,卻十分不對勁,他聽了杜謙的話之后,抬頭看了看杜謙,又低下了頭,苦笑道:“老夫是時任的禮部尚書,去年那一屆科考,跟老夫自然是脫不開干系,但是要說干系最大的…”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杜相公看著他,開口說道:“去年,是卓相任主考禮部兩個侍郎任副主考,本來他這個主考官,應當事前事后都在考場,但因為一些事情,他先后出了考場兩次。”
陶文淵臉色蒼白,不再說話了。
一旁的許昂面無表情,沉聲道:“陶相公,此時此刻,你還不說實話嗎?你不把你知道的事情說出來,我等還是要去查,等真查到一些什么,不管二位上不上稟陛下,許某是一定要上稟的。”
朝廷里誰都知道,許相公是天子的死忠,更是一個孤臣。
正因為如此,他才能穩坐這個御史大夫的位置,并且拜相。
御史大夫向來是很難拜相的,因為宰相的某種職責是協調百官,而御史臺一年不知道要得罪多少官員。
許相公拜相,說明天子對他相當信任。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許昂可以全然不顧忌,直接把話擺在了明面上。
陶文淵沉默了許久,最終才長嘆了一口氣。
“說到底,這其實是新學與舊學之爭。”
他看向面前的兩位相公,繼續說道:“二位也知道,新朝開國之后,朝廷推行新學,推行實務,主張事功之學。”
“這與舊周時候,是截然不同的。”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偏偏,開國之后朝廷太缺人,陛下命我組建禮部,沒奈何之下,只能請了一些仕林名宿,大儒,來禮部做官,如今禮部許多官員,都是從這里來的。”
“他們,并不是新學所出。”
所謂新學,就是李云推行的“實務”之學,一切以務實為第一要義。
新學之中比較有代表性的就是農學了,如何耕地,如何耕好地,在李唐也成了一門學問。
這些政策,自然是有其好處的,比如說幾年時間里,整個中原地區的生產,就已經得到了很好的恢復。
而從新學科考里出身的官員,到了地方之后,哪怕依舊會貪贓枉法,但是卻不至于兩眼一抹黑,他們多少能夠做一些事情。
這很好的恢復了生產。
但是,如同杜謙感受到的朝堂新官員與舊官員之爭一樣,在陶文淵這里,感受到的就是新學與舊學之爭。
陶相公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道:“有一些人覺得,科考的題目,俱是新學,入眼盡是市儈之心,功利之心,全然沒有圣賢之意了,所以他們想要做一些什么。”
杜相公聞言,大皺眉頭。
過了好一會兒,杜謙才看著陶文淵,緩緩說道:“先生,事情已經出了,總要想辦法解決的,你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咱們先商量商量。”
陶相公低頭苦笑道:“老夫知道的也不太多,只是隱約猜到了一些。”
他看著杜謙,開口說道:“因為去年是卓相公主考,卓相公是陛下的親信,更是新朝的大功臣,他們才想著從中做一些文章。”
“按照他們的想法。”
“是要為圣賢之學,盡一份心力。”
許昂冷笑道:“好一個圣賢之學。”
“他們的圣賢之學,怎么沒有治好舊周?”
陶相公皺了皺眉頭,忍不住說道:“舊周國主昏聵,與學問何干?”
許昂正要跟他分辯,杜相公咳嗽了一聲,看向陶文淵道:“他們具體是怎么做的,先生可知道?”
“不知道。”
陶文淵微微搖頭:“他們也不怎么相信老夫,也不愿意讓老夫牽扯進去,不過猜也能猜得到。”
“無非是泄題或錯判兩條。”
陶相公說到這里,繼續說道:“而且,在他們眼里,這也未必是錯判。”
現在新朝年紀還太小,算上金陵文會那一批,到現在也只有十年時間左右。
十年時間,還不足以讓當初的考生們,做到科考考官的地步。
而判卷的那些人,也就自然而然,不少是舊學出身。
陶相公說到這里,起身對著杜謙作揖道:“此罪,老夫萬難推脫。”
“好在陛下仁德,新朝除謀逆之外,其余概不株連。”
陶相公對著杜謙深深低頭作揖。
“老夫,愿以命相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