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訊主管，可有捕捉到訊號？”
基因原體高大的身影正站在復仇之魂的艦橋上發出垂詢。
原體戰甲在身，氣勢不凡，其身邊環繞著戰帥侍從與四王議會的諸位良將勇士，而原體衛隊則如擎天鋼柱般矗立于指揮甲板周圍——這本該是一個令人十分安心、胸中為之充滿慷慨激昂之情的畫面。
——本該是。
幼發拉底殼子中的荷魯斯·盧佩卡爾心想，這倒完全不能怪那些技術軍官與主管在完成工作之余看起來還如喪考妣。
畢竟任憑誰看到這位置上竟站著的不是戰帥，而是戰帥那位聲名狼藉的兄弟，原體衛隊也換成了鋼鐵勇士暴君終結者而非加斯塔林，都會有這種感受的。
尤其是四王議會成員與戰帥侍從的存在，錯亂感便更加嚴重。
事到如今，再不敏感或是蠢笨的人也能看出來了：之前被視為謠言的戰帥垂危昏迷不能理事……恐怕的確是真的。
鋼鐵之主正在迅速試圖占據戰帥的權柄，但很顯然，至少沒有人聽說帝皇或是泰拉議會對此有任何肯定的文件或是訊息發來。
而此一內容剛剛在63號遠征艦隊中被確認為某種事實，艦隊的崩潰便立即從內部開始了。
戰帥——神子垂死的消息在整支艦隊中引發了烈性瘟疫般的海嘯效果。
盡管戰帥侍從立即以侍從室發文的名義朝全艦隊進行了廣播辟謠，聲稱戰帥正在恢復靜養中，但也無濟于事。
在過去的一周里，由于驚恐慌亂引發的群聚效應與無法離開這孤島般懸浮于虛空船艦的事實使得許多艦隊成員在極短的時間內便陷入了非理性的癲狂狀態。
更有一些目光短淺或是過于貪婪、也可能本就有瘋狂的種子埋伏在其中的人趁此機會大舉爆發，做出了種種匪夷所思的叛逆之舉。
立即宣稱他們的末日馬上就要降臨并以此斂財行亂者有之；
趁此機會大肆售賣所謂贖罪券護身符之類玩意兒斂財者有之；
異軍突起聲稱自己或者自己掌握的某個孩子就是新神子者并開始立即收錢祝福者有之；
更有甚者，原本最為虔誠狂熱地相信戰帥即神子并為他祈禱者此刻反而更加殷切祈禱希望戰帥立即原地去世——因為“神將他的神子派給我們贖我們的罪惡！只要他死了我們的罪惡便能償清而獲得拯救了！”
如此種種，各種大逆不道的叛亂之舉和理由在數日內千奇百怪層出不窮。
寄身于幼發拉底軀殼中的荷魯斯作為凡人目睹了種種詭異奇怪不可思議的現象，甚至好幾次差點被卷入她認為毫無關系的惡性事件中。
第十六軍團的大多數成員雖然在艾瑞巴斯授意塔茍斯特與戰士結社的潛移默化之下，并沒有選擇與鋼鐵之主直接對抗或者爆發出兵變兵諫如此不體面而會引發艦隊動蕩的事故。
但除了洛肯的第十連尚能為鐵之主所調遣外，其他連隊，尤其是阿巴頓的一連、塔茍斯特的七連中，對戰帥垂死、鋼鐵之主趁機篡權的怨恨、怒火、陰謀論與復仇的言語依舊在公開流行。
如此情況下，她對自己提出申請前去記述各處情況的請求（實際上是為了顯得自己一直很有用而且活躍，免得被從這個能夠看守住“荷魯斯”軀體的位置上踢走）是否能被批準也沒什么把握——至少她覺得若是他在此時是絕不會放任何一個記述者離開他們的居住區跑出來添亂的。
幸而鋼鐵之主在她提出來之后只是稍微凝神思考了一下，便笑得頗覺有趣地（？）同意了，甚至還記得派給她一位雖然有點看起來不可靠但真的很強而且盡職保護她的保鏢，隨她一同去往各處，確保她能活著完成她的記述使命。
這位保鏢名為——盧修斯。
是的，這位帝皇之子的劍客之前的種種狂悖言行與出格話語居然不是在標新立異或是吹噓，他是真的不打算返回第三軍團了，如今他已經完全在復仇之魂上安了家。
所以他就成了作為私人保鏢十分合適的人選。
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我怕我回去會忍不住把我那些要么傻要么過于軟弱的兄弟們全砍了，尤其是那個‘蜘蛛’。”
與之相反的是，極其健談的盧修斯除了以上這句話外，很少同她提起有關他為什么會突然選擇離開第三軍團投奔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第四軍團的理由。
不過，他也曾告訴幼發拉底他現在的社保和工資都是由“卡洛西尼王朝”開的，所以他根本不用管第三軍團怎么看，只需要向鋼鐵之主負責。
只是工資她理解，社保又是什么？還有卡洛西尼王朝又是哪家他沒聽說過的貴族？難道這個王朝是新近崛起的貿易新貴？而佩圖拉博正是他們的保護傘？
而且盧修斯明顯與佩圖拉博軀殼中的那個人也很熟稔，這又是怎么回事？
不過好歹盧修斯真的很強，而且記得要保護她，這一點在現在是足夠的。
幼發拉底的目光垂下，轉向自己的雙手：這是一雙最近增添了許多武器練習留下的繭子的手，但依然纖細、蒼白、柔嫩。
她已經算是很努力在撿起自身武藝與抽時間訓練了，但直到此刻她才再次意識到，基因原體的身軀賦予了原來的他多么雄厚的身體資本與多么可怕的力量。
凡人必須吃飯、喝水、睡眠，否則就會支撐不住，甚至不如他原本在克蘇尼亞上的那個羸弱身軀——那個身軀多少也帶點快速的恢復能力之類。
就連訓練也不能每日持續——她還記得自己堅持了三天訓練之后便遇到了橫紋肌溶解癥狀，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因為基因原體從來不會遇到鍛煉出現橫紋肌溶解的事故——倒是盧修斯察覺到她不對勁，問過緣由后一把扛起她一路奔去尋找藥劑師瓦爾頓。
——而那三天強度甚至不及她從前原體之軀一次訓練的總和！
至于她穿著背心短褲披頭散發被盧修斯麻袋一樣扛著穿過艦船通道這件事她已經學會嫻熟地自動遺忘了——凡人也有這點好處，記性差。
“是的，大人，我們捕捉到了，但……”
艦橋通訊主管的回答將幼發拉底的思緒拉回到眼前，至少現在在她的努力下，她可以成為站在艦橋上的一員，連凱瑞爾·辛德曼都不曾有此殊榮。
雖然情況最近越來越失控，但這種稍微能掌控最新動向的感覺還是不錯的，她得繼續努力待在這個“佩圖拉博”身邊才行。
“有什么問題，不妨直說，通訊主管。我又不會吃人。”
這句玩笑反而讓豆大的汗珠不斷從通訊主管尚未機械化的半邊臉上流下，他顯得壓力更大了。
“只是……這個訊號非常古怪，它的功率十分強大，大人，理論上在軌道上的所有艦隊都應該能收到。但實際上，它卻需要我們向下探測才能捕捉到，倘若不是您特意吩咐我們去注意它，我推測在進入電離層之前我們是不會接收到它的，而假如我們按原計劃掠過戴文之月，直奔戴文，也是不會聽到的。”
“唔……”一種又像是沉思，又像是回憶的神情出現在鋼鐵之主臉龐上，接著他再次開口，“果然。那么，戴文之月上發出的這些訊息的內容是什么呢？”
通訊主管臉色頓時更加煞白，“那個……我……大人……這實在是……”
“啊，我懂了。”鋼鐵之主善解人意地說，“升起指揮室的隔音屏障。通訊主管，將你攔截到的訊息接入艦橋指揮室。”
“已接入指揮室頻道，第七頻道空閑可使用。”
隨著通訊主管的聲音播報與一陣伴隨而來的、尖銳無序的調頻電離噪音，指揮室內的眾人起初什么都沒有聽到，只有非常非常淺淡的似乎是滴水或是一種氣泡破開的聲音。
“他是不是在耍我們……”
“噓！”幼發拉底不滿地沖著阿巴頓皺眉并讓他安靜——以前身為軍團之首與原體時，總覺首席連長英勇忠誠，憨直可愛，與他一道沖鋒在前實如一柄利器如臂使指令人心生喜悅，最近卻怎么感到他是不是有點……莽過頭容易失控？在紀律方面，實在是有些缺乏教訓，看看人家的暴君終結者！好歹盧修斯都記得職責優先呢！
“你這該死的凡……”
“好了。仔細聽，我聽到了，你們難道沒聽到嗎？”鋼鐵之主發話打斷了他們的對峙。
眾人再次安靜下來，這一次，那種微弱的水或是粘稠液體流動的聲音變得更加明顯了，逐漸地，從這種濕滑濃稠的動靜中浮現出某個人喃喃自語的聲音。
是在說話。
但其人所說的內容卻讓諸多在場之人勃然色變。
“……愚……人類……萬物……人類……死亡……新生……方才是達到永恒的道路……”
經歷過耳語山脈事件前后的洛肯猛然抬起頭，他的視線正與事后處理過此事的阿巴頓相交，后者立刻轉開了眼神。
而接下來鋼鐵之主的目光安撫了洛肯：這冰藍色的雙眼中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意味。
而那個似乎像是被自己的舌頭腫大到堵住了氣管、又像是肺部充滿了液體的窒息般的聲音還在繼續：“……贊美……祂……仁慈……故而我自愿背棄那被詛咒的帝皇與他的走狗們……倘若那走狗的統帥膽敢來此……他必將于此滅亡……必將……死亡帶來永生……如此……仁慈……贊美腐敗之主……贊美……贊美……”
一陣惱怒的低聲咆哮在影月蒼狼們之間滾滾而過，就連一向被認為心機深沉的馬洛霍斯特也露出了明顯的情緒。
幼發拉底聽到了這里，忍不住撇撇嘴：這也難怪通訊主管面帶難色，這話確實不適合讓更多的人聽到。
倘若今日在此的是他本人，只要有其他影月蒼狼與他一同聽到此等赤裸裸的侮辱挑釁言辭，那不管戴文之月上是刀山火海還是虎穴龍潭，都得帶人下去走一遭了，而且還得親自帶人前去討伐罪魁！
否則，作為整個戰爭議會統帥的顏面何在？戰帥的榮譽何在？若這都做不到一馬當先降落到戴文之月親手砍了這口出狂言的悖逆之徒，將來如何統領第十六軍團的狼群們？如何鼓舞士氣？
但這是“佩圖拉博”身體里的那個人，不知道他會如何應對？她好奇地抬起頭，卻看到自己兄弟的那張臉上露出的簡直是……譏笑？
“哎呀——哈哈！”
鋼鐵之主屈起指節，敲敲自己王座的扶手，眾位影月蒼狼含怒而視——鋼鐵之主之前在此又設一座，號稱“我站久了腿累”——信你個鬼！基因原體會站久了腿累？！
他又笑了一聲。
此時還是無人捧哏，就連洛肯也蹙眉不知在想什么，而四王議會的其他人顯然無意為這位原體捧場。
幼發拉底·荷魯斯·盧佩卡爾渾身刺撓，終于還是忍不住頂著幾位連長殺人目光開口。
“……大人，何事發笑？”
“我笑那獵人連環套，步步都為賺獵物落地，又笑某人教養戰帥三十年，竟還能讓他為虛名所迷，為謊言所累，以至如此直白粗淺的陷阱，竟也硬生生對他成了陽謀。”
阿巴頓大步踏前，終結者戰甲的鐵靴在甲板地面上振出巨大動靜。
“道歉！”他怒目圓睜，公然朝第四原體喝道，“向戰帥道歉！你這狂悖叛亂之徒！你怎敢在謀害他之后還如此譏諷他！”
暴君終結者們已默默圍攏過來，站在屏障外，手中武器顯然已蓄勢待發。
而鋼鐵之主只是略微驚訝了一下，接著前仰后合，毫無形象底爆發出了更大的笑聲。
“咳咳！不行了我要笑死了，我要錄下來，我真的要錄下來！幼發拉底！幼發拉底？”
“什、什么……”記述者同樣目瞪口呆。
“你剛剛錄下來了嗎？！”
“大、大概……你不是讓我開著攝影機……”
“那就行，噗嗤。”
阿巴頓咆哮起來，終結者鎧甲的伺服馬達轟鳴，這么近的距離上，首席連長的怪力與天賦戰斗直覺即使是原體也——
鋼鐵之主抄起手邊的破世者——等下、等下、這柄戰錘剛剛在那里嗎？！這個思緒剛剛掠過她的頭腦——戰錘只是輕輕隨意一揮，重達數百公斤的終結者連帶其中的首席連長便如紙片般一聲不吭被擊倒在地。
如此駭然戰力頓時震住了從未目睹過鋼鐵之主出手的眾人。
“啊。”那個占據了佩圖拉博軀殼的人撇撇嘴，“果然，用戰錘打終結者這塊是無敵的。”
“對了。他沒死。我也沒把他打飛，因為按理說被鋼鐵之主打飛進墻就該上無畏，嗯。”
鋼鐵之主朝著沖過去檢查阿巴頓情況的其他四王議會成員點點頭，“你們可以帶他去找藥劑師了。”
在他身后側，金發的女記述者渾身僵硬，咬緊牙關讓自己不要發出任何額外引來注意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