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卡拉斯·提豐努力把視線聚焦在一起的時候,他混亂的頭腦曾經以為自己或許會在被他忽略的某個囚室角落看到一個早就饑腸轆轆地等待著的審問者,一個刑訊官,一個折磨者,或者,一個記錄員,一個醫生?解剖學家?巫師?
可能性有很多,但他沒有想到的是,當他模糊的雙眼終于艱難地找到了發聲的地點,卻發現那兒并沒有任何人的存在。
準確地說,他只在那里看到了一只黑色的鳥兒,那對黑色的雙眼極其擬人化地正盯著他看。
這種鳥在巴巴魯斯上是不存在的,但類似的形象提豐曾經在第十九軍團的戰士們身上見過,他們之中有人還會佩戴黑色的羽毛。
不過他不是很分得清黑色的鳥到底是烏鴉還是渡鴉。
但鳥會說人話嗎?
一則碎片化的思緒飄進他的頭腦:鴉科的鳥兒似乎學人話相當不錯。
一抹柔和的閃耀吸引了他的目光:這黑鳥的脖子上用染色的毛線掛著一枚小小的圓形寶石,中心蘊含著一團朦朧的光輝,表面有著最為簡單的拋光打磨。
卡拉斯覺得憑著他自己的知識,那應該是內部鐫刻了特殊符文或者包裹著一團神秘賜福的巫術水晶。
那么這只鳥兒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某種巫術的產物,某種靈魂之海中誕生的信使,或者類似傳聲的工具。
他從出生起就熟悉的那位祖父并不樂于使用這樣迅捷和毫無腐敗含義的生物,所以這會是他的引導者與盟友派來的嗎?
或許,紅寶石與白骨也同懷言者很相配。
翅膀撲扇的聲音擦過他的耳膜,靈動得就像是黑色的翼尖帶起的氣流剛剛擦過他的胡須。
他眨了眨眼。
一股寒冷的空氣夾帶著青苔與腐木的味道流進他飽受毒氣折磨的肺部,滋潤了它們,令提豐貪婪地發出咯咯的呼吸聲。
雖然這空氣還是過于干涸透澈得令人煩躁,可總比剛剛那些令他無比痛苦的毒氣要好得多——鐵血號上竟會有這般深得死亡守衛風格精髓的囚室,著實令人遺憾鋼鐵之主未能成為他們偉大計劃的先驅之一。
他又試著直起腰,踩實了赤裸腳底奇異觸感的重心。
一根脆弱的枯枝被他的體重踩斷了,發出細微但清晰的“嘣”一聲脆響。
厚厚針葉濕漉滑膩的觸感伴隨它們被擠壓出的發酵氣味猛然躥上他的鼻尖。
“噓。”這只黑色的鳥兒對他說,它藏得很隱蔽,即使阿斯塔特的肉眼與他天賦的雙眼也看不到它的存在,但提豐能感到它就在自己的頭頂上。
“不要發出聲音,耐心地潛伏在這里。然后跟著我,直到我告訴你從哪里離開。”
潛伏在這兒?可他剛剛還在——
提豐展目四望,他發現他不知何時已脫離了那座囚室,現在他只穿著一條褲衩,正站在一片參天巨木形成的古老森林深處。
在巴巴魯斯上沒有這樣巨大的森林,隨著海拔升高變濃的毒氣讓絕大多數植物矮小且只能生長在低洼的谷底,他對這種環境到底還是感到了些許新奇。
陽光被巨木腫脹粗糙的枝條與樹干完全遮蔽,只有零星幾點白慘慘的光照射在地面黝黑厚重的枯枝敗葉上,它們其實不是綠色與枯葉色的,而是一種詭異的深色,從腐朽面紗般的藤蘿間垂下的蒼白葉片都長得極為輕薄,參差不齊的邊緣讓它們落下的時候看起來像是大片的飛蛾翅膀。
卡拉斯被強化過的耳朵捕捉到一些美妙的細碎音樂,隨后他發現這是腐敗枝葉積壓得最多、形成了滲出發酵液體的一個個小水洼上方飛舞的小小昆蟲團們的演奏。
這兒真是個很不錯的地方,對巴巴魯斯人來說簡直象是個美好的度假勝地。
所以他暫時按下迫不及待想要詢問是誰派來這只鳥兒的心情,依言在它下方找了個枯枝堆把自己隱藏起來。
你看,挺奇怪的,這只黑鳥看起來非常小,只有巴掌大,可是它展開羽翼的時候,卻能把卡拉斯這么大個頭的家伙很好地隱藏在自己的影子下方。
想來這定是祖父的祝福。
突然,一股野獸的氣味在卡拉斯剛剛隱藏好自己之后刺鼻地飄過。
它聞起來就像是是一頭腳底沾了泥的狼。
第一個身影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中。
那是一個阿斯塔特,毫無疑問,那種特殊的體型和步態只能屬于被基因改造過的軍團戰士們。
但這一個阿斯塔特身上那如明亮火把般澎湃的靈能又讓卡拉斯瞇起了眼睛:尼凱亞會議最后達成的協議雖然沒有徹底從軍團編制中立即取締智庫,但也規定了更為嚴厲的過渡期約束,一切都要等鋼鐵勇士與太空野狼們抵達普羅斯佩羅調查和整肅完畢之后再做調整。
這是哪家軍團的智庫現在如此明目張膽單獨使用亞空間技藝?
隨著陰影將這個身形吐露到那點點蒼白的陽光下,提豐認出了那些特殊的編織皮甲、面具、骨頭與牙齒珠串——這是一名太空野狼的符文牧師。
隨后他又注意到他身邊還帶著一個人類——哦,等下,雖然他看不到皮面具后面的太空野狼的臉,但提豐剛巧之前還在尼凱亞地下的指揮中心里親眼見過這個凡人。
卡斯佩爾·安斯巴克·豪瑟爾,太空野狼第三大連的吟游詩人,應該在尼凱亞上打出暗中決定性的一張牌的小人物,又是他,他確實人如其名。
那么他身邊的這名太空野狼符文牧師的身份配合身形與其他細節就呼之欲出了,很可能就是歐瑟雷爾·懷爾德馬克。
他們兩個小心翼翼地前進著,似乎在警惕著林子中的其他什么東西,提豐遠遠看到他們交談了一小會兒,隨后歐瑟雷爾從那身非常蠻族薩滿化的皮甲中拔出了一把十分先進的等離子手槍。
他僅剩的那顆心臟立即擔憂地吊了起來,不過符文牧師顯然沒看到隱蔽的他,而是左右張望了一下,又吩咐了卡斯佩爾一句,自己鉆進了黝黑的巨木藤蔓之間,幾步就不見了蹤影。
被留在原地的凡人不安地張望了一會,拔出他的斧頭并握緊,開始朝著另一個方向前進。
直到卡斯佩爾的身影也完全被森林吞沒了好一會兒,卡拉斯才謹慎地開口。
“所以現在我們可以走了嗎?”
“不行。”黑鳥回答,“我們現在是在借道,完全經不起被人發現的風險,所以你得有點耐心。”
“借道?”
“是的,你沒發現嗎?你的俗世凡軀依舊被束縛在鐵血號上的那間特制囚室中,但你的心靈現在已經逃出生天了。”
“靈魂離開了肉體,所以我是……死了嗎?”
“沒有。”黑鳥肯定地說,“你這樣的存在是死不了的,卡拉斯·提豐,我帶你的靈體暫時離開,你的新肉體已經有人預先付過款了,因為這是契約的一部分,在銀河的命運中,你有你的工作要做,如果你就這樣被帶去了普羅斯佩羅,會讓事情變得更加棘手,我們不想看到這種情況發生。”
契約的一部分。提豐心想,那這應該是懷言者們派來的。
“你是為懷言者的首席牧師工作的嗎?”他輕輕詢問黑鳥。
雖然對方是只鳥,但是卡拉斯覺得自己從一只鳥的臉上看出了吃驚的神色,“啊?啊……嗄……哦,對,我是說,是的,嗯,咳咳,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一股甜蜜的自得流過提豐的靈魂,“這是一個很簡單的推理。”他說,“我猜想他此刻是最可能作為盟友來幫助我的人,而你,明顯是亞空間與靈魂之海的產物,否則你做不到這樣帶著我的靈魂完整地旅行。”
“你沒有考慮過莫塔里安來救你或者他拜托我來救你的可能嗎?”
一層陰霾籠罩上卡拉斯蒼白的臉龐,他緩緩搖頭,“他不會求人的。尤其如果對方是懷言者們,他不可能求他們來救我。但我知道這并非他所愿,我只需要推動他一點點……還不是現在,我的戰友,我的兄弟,我的這位同志尚且還離能夠理解我與我正在做的事情的重要性這一目標稍微差一點點,但我毫不懷疑,假如他愿意全盤接受自己,理解發掘自己的本質的話,他一定也可以做到與你現在正在做的相同的事情,或許……不,他絕對會做得更好。”
“哦。”黑鳥點點頭,“這你倒也沒說錯。”
“既然我的靈魂已經脫險,新的軀殼也準備完畢,你不帶我走嗎?我們還在等什么?”
“我們必須要等卡斯佩爾這兒完事兒才能走。”黑鳥說,“鐵血號囚室本身的防御在這個時間也算是頂級的謹慎了,但卡斯佩爾的靈魂房間上被開過一道為了讓施術者方便進出的暗門,而他們現在因為要借助卡斯佩爾反復觀測一則預言,所以他們也沒法關上它。這扇門不存在于任何物質和現實世界中,所以它還能讓我們借道使用一下,等卡斯佩爾完成了他的工作,這扇門也就會被徹底封死了。我們要借助的就是他完成的時候溜到那兒過去,神不知鬼不覺。”
“那他們多久能完事兒?”
“很快。”黑鳥非常有把握地說,“等到所有的狼都出現之后。你就跟著我走。”
一陣激烈的搏斗聲遠遠地傳來,伴隨著它的還有遠處樹叢的晃動、四處飄散的落葉與朽灰。突然有什么大型的野獸發出一記尖利短促的嚎叫,緊接著是充滿獸性攻擊的低沉咆哮,最后是一聲混雜著喉音的人類痛呼。
那是歐瑟雷爾的聲音。
這詭異的森林中確實有東西,它攻擊了符文牧師并讓他受傷了。
提豐的手掌張開又握緊,他現在被剝出了他的甲胄外,只著一條褲衩,手里沒有武器,這讓他有些下意識地感到不舒服。
但黑鳥說過這里是心靈的世界,那或許……
卡拉斯動了動手腕,又動了動,就像是在過去的巴巴魯斯反抗軍那時候一樣,他想象著。
最后,一片薄薄的、粗糙但鋒銳的金屬如過去一千次那樣落進了他的掌心,他握住自己熟悉的匕首,感到一陣心安。
黑鳥盯著匕首看了眼,又很快轉過頭去。
突然三十英尺處一團灰色的藤蔓與下層灌木劇烈地抖動起來,接著隨著急促的喘息,剛剛跑出去的吟游詩人又從里面沖了出來。
卡斯佩爾的額頭現在滿是汗水,恐懼明晃晃地寫在他的眼睛里,他小心翼翼地移動著自己,朝著另一個方向,在巨大腫脹的樹干后隱藏著自己的身形。
他朝樹后探出頭,接著卡拉斯看到吟游詩人的身體立即僵硬起來。
那后面有什么巨大的東西,但卡拉斯只能看到比陰影更加濃重的尾巴在半層樓高的位置甩動了一下,接著就消失了。
隨后他看到卡斯佩爾躡手躡腳地跑過去,從樹干后拖出來一個受了重傷、穿著紅色皮甲、有著烈火般紅發紅胡須的太空野狼,從靈光上來看,這應該也是一個符文牧師。
他們悄聲交談了幾句,接著在這塊小小空地的邊緣,又出現了第三名野狼的符文牧師,這一個同樣頭戴面具,身穿皮甲,只是他面具后有一頭極為好認的雪白長發。那名紅發的符文牧師立即試圖撐起身體似乎要警告些什么,而卡斯佩爾微微弓下身子,握著斧子似乎要守衛在重傷的紅發牧師身前。
“這兒可真熱鬧啊,”提豐咕噥道,“這塊小小的靈魂之地都塞進三名符文牧師的靈魂了,這個卡斯佩爾我看的確有些不俗的靈能潛質,竟然能容納我們五個靈能者的思想在自己的靈魂中,還能保持靈魂如此的穩定性,難怪他會選中他作為施行這場反間計的主要特工。”
黑鳥這次仿佛沒聽到他的咕噥一樣,只是密切關注著野狼們的交談進度。
“小心。”它悄聲說,“他們打斗的時候發生任何事情你都不要離開我的影子。”
“野狼也會內斗……嗎……等下,那是什么?!”
就在他們和對方都在交談的當口,卡斯佩爾面對著新出現的白發符文牧師,而被吟游詩人守護在身后的紅發野狼——不,那已經開始不是野狼了,皮膚與肌肉被撕裂,骨骼與韌帶被拉長扭轉,內臟幾乎整個重新排列了位置,熱氣騰騰的不可能的轉變在眨眼之間就完成了,它的個頭至少有阿斯塔特的兩倍大小,朦朧中它的津液從長長的獠牙上滴落到卡斯佩爾肩頭。
吟游詩人沒有回頭,扭腰拼死劈出一斧,接著就地一滾,滾出了白發的野狼與那可怕怪物的交戰圈。
血液、碎肉、皮革碎片、漫天飛舞的毛發與地面的灰塵落葉一起潑灑在整個林間空地上,原始粗蠻的打斗一時如此激烈,有那么兩秒鐘,白發的野狼看起來甚至有些勝利的征兆,但接下來那頭怪物就用絕對的力量撕扯了符文牧師的四肢與胸腹,將他打落在地,隨后,它將那陰影般的形體中長長的吻部與獠牙轉向一旁的卡斯佩爾。
“就快結束了。”黑鳥突然說,“當我說跑的時候你要立即跟著我跑起來,不要被任何人發現今天你從另一個人開啟的那扇門里通過。”
隨著一聲等離子手槍射擊的動靜與那頭狼怪很符合物理定律地被第二槍擊飛、擊碎了樹干并滑落下來,在一片激起的孢子云與塵土中逐漸恢復紅發的人形,歐瑟雷爾渾身浴血、搖搖晃晃地出現在空地邊緣。
卡斯佩爾的夢境邊緣開始從遙遠的地方碎裂。
卡拉斯·提豐朝著逐漸開啟的暗門奔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