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特雷頓坐在風暴鳥的機艙中,他的呼吸聲在頭盔中顯得異常清晰,盡管這副動力甲本身的型號很古老,但這頂頭盔一直扣在他頭骨上的感覺對他來說同樣依舊很陌生。
他掃了眼快速流淌過目鏡前的數據、符號與各種代號,現在有幾個正在閃爍。
佛特雷頓思考了一下,想起來這是動力甲的生命監測系統圖標,它們在提醒他,他的心跳頻率有些過快了。
確實,對一名星際戰士來說這種思考和反應速度有點糟糕,但這不是佛特雷頓的錯。
畢竟,僅僅一年之前,他還是只是洛克斯城防軍預備役花名冊上的一員,甚至不算正式兵。
而在被征兵船帶走之后,這位從未上過太空的少年在一年之內接受了基因種子植入、改造手術、洗腦式的戰爭相關知識填充——包括如何拆裝和保養各種武器、如何制造簡易的武器、如何摧毀城墻、如何聽從命令等等——只有有關戰爭的,其他的知識一律都判定為對戰爭無益而省略。
隨后他就被直接丟到了與赫魯德人作戰的戰場上。
他在那兒以一種很不錯的幸運運氣活過了他的第一場戰役的第一次戰斗。
但就在那時候佛特雷頓發現事情與他在奧林匹亞的地面仰望天空的時候,想象中的“恢弘的戰爭與光榮的軍團的一員”似乎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的戰斗兄弟們確實具備戰術素養,他們也確實是一支不錯的軍團,但假如要說“鋼鐵其內,鋼鐵其外”的話,佛特雷頓會說,后一句可能沒什么問題,但他覺得他的許多上級與前輩的精神狀態并不那么像鋼鐵般好。
就像是那些岸邊繃得緊緊的泊船鐵鏈,它們平時很結實,但在持續超過預期時間的暴風雨中拉扯住船只的話,就會緩慢卻不可阻止地變形、拉長、直到突然“啪”地一聲斷裂。
佛特雷頓見過許多次這樣的情況,隨后那些失去了鐵鏈的船會沿著浪濤飄走,幸好,湖雖然很大但總能沿著湖岸找到大多數飄走的船。
但假如與赫魯德鼠輩的戰斗繼續持續下去的話,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堅持得住——但他懷疑他的戰斗兄弟們會比他先堅持不住。
作為最新一批加入的新兵,他的感知還未曾像他的前輩們那樣變得冷漠麻木,他為了活下去,而像海綿一樣迫切地學習他在戰斗中看到的每一樣東西的生存本能為他帶來的敏銳已經讓他注意到了連隊中的種種不祥跡象:
雖然表面上人人都看起來無所畏懼、遵守命令、互相配合,但一種不能稱之為“恐懼”的“不安”的的確確在佛特雷頓加入他們之前就已經在暗中流轉了,而新人加入進來之后這種情況尤甚。
據佛特雷頓從整個小隊中最友善又最樂于助人的火焰噴射器操作手基努斯·卡勒菲翁這里得知的情報,在他加入他們填補空位之前,第十六大營第165連第7戰術小隊的成員陣亡率已經超過了百分之五十以上。
以佛特雷頓貧乏的戰術知識來看,他認為他們在打那群該死的太空鼠輩的時候還能維持完整的編制并繼續保持戰斗力已經完全能夠說明鋼鐵勇士配得上鋼鐵連禱了。
但在短時間內失去了一半熟悉的戰友的戰斗兄弟們顯然不這么覺得,佛特雷頓之所以會說基努斯是最和善的一個,顯然是因為其他人都不怎么和善,老兵們寡言少語不愿說話,但非常容易突然被激怒,可能在旁人看來莫名其妙的一句話或者一個動作就會讓他們跳起身來爆發出驚人的殺意;新兵們則顯得魯莽而沖動,更喜好用直接的暴力來解決他們遇到的任何事情。
——這與鋼鐵勇士的戰術教條實際上是相悖的,但沒有人會聽佛特雷頓這樣的新兵蛋子的話,他們的連長阿那巴希斯已經不用綽號或者小隊的特殊代號指揮他們的行動了,他開始像他們的原體之前那樣,只用冰冷簡單的數字序列來稱呼他們和命令他們。
一想到巴爾丹——另一個還會和他說幾句話的老兵——曾經告訴佛特雷頓的,說阿那巴希斯以前不會這樣,佛特雷頓就感到身上新鮮的神經接口與血肉相接的地方還會因為沒有完全長好的拉扯而隱隱作痛——他身上以前也從來不會這么疼的,他不確定是每個新兵都會經歷這樣長時間的痛疼還是藥劑師做手術的速度過快以至于他可能接受了不是很好的痊愈和縫合手法。
風暴鳥開始關上艙門并啟動引擎,警報器與警報燈的動靜讓新兵把神智從回憶中收回。
啊,但是現在這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
他環顧了一下周圍的人:基努斯·卡勒菲翁就在他旁邊,正把頭轉向坐在另一側的巴爾丹,從他們的姿勢來看,佛特雷頓猜他們在用私人頻道交流;諢號“拳擊手”的大個子加色羅·贊卡托正抱著雙臂不滿地自個嘀嘀咕咕,看不出是不是在念誦鋼鐵連禱;他們小隊的隊長沃丹·札爾斯克正在和丹特福洛兄弟交談,剩下的幾人要么保持不動要么閉目養神,他們都是其他小隊的成員,但與第七戰術小隊的這些成員的血脈來自同一地區。
除了先行回去的那批隸屬另一個大區的隊員之外,其他他加入第七戰術小隊時的人都在這里,因為他們各自的家鄉地區現在都使用同一個中轉港來繼續朝下一級城鎮分流歸鄉的鋼鐵勇士,所以他們被分配到了同一艘往返奧林匹亞與艦隊的風暴鳥上。
而現在,風暴鳥已經開始向著奧林匹亞的大地飛去。
佛特雷頓可以感受到隨著星球重力的微妙感覺施加在每個人身上,每個鋼鐵勇士身上那種猶如暴風雨中繃緊的鐵鏈般的情緒都開始明顯消退了,雖然他們依然緊張,但那是另一種東西,他說不上來,但當風暴鳥砰然落地,后艙門打開,久違的微冷山嵐、河谷中霧氣的味道、還有奧林匹亞淡金色的陽光從艙門外照射到他們每個人銀灰色、斑駁的動力甲上的時候。
佛特雷頓感到眼眶酸澀。
為了證明阿斯塔特是不會流淚的,他連忙從成為軍團戰士以來最為由衷地大聲念誦了一遍鋼鐵連禱。
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就像做夢一樣。
他剎那間思緒萬千。
就在阿那巴希斯連長打算命令包括第七小隊在內的五個小隊聯合朝赫魯德人的某個主要聚居區發起總攻前,鋼鐵勇士們突然接到了撤退的命令。
接著他們被告知依次返回艦艇,遠離星系待命,而在安全距離上目睹了赫魯德人的遷徙會造成何等不可抵御的天文尺度上的毀滅奇觀后的一周,他們就全部離開了那個不斷吞噬著他們同袍生命的沼澤泥坑一樣的邊緣星淵,開始朝奧林匹亞返回。
他至今記得聽到阿那巴希斯連長這樣的鋼鐵漢子在全連廣播的時候突然語不成聲哽咽的震驚,以及接下來聽到的更加令人震驚的撤退命令后的難以置信與令人羞愧的狂喜。
他們的父親、他們的基因原體宣布愿意為他們承擔所有的來自帝皇的責罰,但他說他會讓他疲憊的子嗣們離開無謂的犧牲先回家!
佛特雷頓真心誠意地在心里再次感謝了一遍仁慈的鋼鐵之主,并為自己曾經對他的某些猜測而感到愧疚不已。
在聽說原體命子嗣們先行撤退到安全距離,自己卻親身帶著他的旗艦為崇高鋼鐵號和她的指揮官擋下了一波可惡的異形引起的時間沖擊波后,之前蔓延在第124與125遠征艦隊中的種種消沉、疑惑、緊繃的情緒更是立即被對原體安危的擔憂沖解了大半。
在接到了藥劑部發布的隱晦小道消息后,有些人甚至還認為崇高鋼鐵號實在是太不識趣,怎敢接受鋼鐵之主為他們擋下沖擊,應當先自己去死不要連累原體。
佛特雷頓聽過原體的當時的發言之后認為他們未免對烏爾德克連長他們有些苛刻了,但他也必須承認,當聽到他們的原體親口宣布“作為我的兒子接受父親的庇護不必覺得羞愧也不該受到懲罰”的時候,就連他也在莫大的羞愧之余感受到了一股從未有過的溫暖流過他的靈魂深處。
所以之后他們對鋼鐵之主的任何舉動和命令都沒有什么異議,雖然加色羅·贊卡托這傻大個還是在時不時咕噥要他去種地不如送他回前線殺光異形之類的話,但其他人都很快聯合起來壓下了他的抱怨,這才讓第七戰術小隊通過評估,獲得了良好的評價,得以優先搭乘這班次的風暴鳥回到家鄉。
“還愣著做什么?”有人拍了拍他,佛特雷頓抬眼望去,是基努斯·卡勒菲翁,重武器手的氣質現在看起來疲憊卻很安慰,“該……回家了,孩子……兄弟。”
新兵點了點頭,抬起腳步,跟隨著前方的人走下風暴鳥后艙蓋形成的金屬斜坡。
數萬光年外的異星塵土跟隨著返鄉的鋼鐵勇士們的戰靴落在奧林匹亞的地面上。
他們全都下來之后,走到停機坪一旁的空地上,習慣性地按照戰術小隊的隊形站成一隊。
風拂過他們的老式動力甲表面。
故陽之下,惘如陌客。
忽然,有一個聲音,一個幾乎是尖叫的聲音打破了這里片刻前悲肅的沉默。
佛特雷頓立即下意識地拔出他的爆彈槍,飛快地伏低身軀,以躲避赫魯德人時間武器的謹慎開始四處張望,其他人也抓起了自己的武器,他的戰術目鏡上各種數據與圖標都立即活躍了起來,開始為使用者搜尋附近需要擊殺的目標。
“佛特——雷頓——!佛雷!是你嗎?!是你嗎?!孩子!是你嗎!”
從停機坪邊緣站著的密密麻麻但因為這些黑洞洞的槍口而踟躕不前的接機人群中突然沖出了一名婦女,她尖叫著佛特雷頓的名字朝這隊滿身傷痕、殺氣騰騰的鋼鐵巨人沖過來。
她跑地是這樣的快,頭巾從她黑褐色的卷曲長發上散落下來,她的鞋子也跑散了一只,但她還在跌跌撞撞地朝他們跑來。
他們看到她看著他們隊伍的臉孔上滿是淚水。
佛特雷頓猛地反應過來自己應該過去就認識她。
他肯定認識她。
他百分百曾經認識這個女人。
他曾經和她無比、無比、無比熟悉。
他一年前還在出發去征兵處前挑剔她做的乳酪餅乳酪放少了不好吃……
她是……
“……媽媽?”
這時候這個瘋狂的女人已經用不可思議的速度沖到了他們面前,在一眾戴著頭盔的人里精準地選中了他。
她的雙手高舉著,手掌撲到了他的胸甲上——他比她高大強壯太多了,她是如此矮小,憔悴,消瘦,但她看著他的時候雙眼中躍動著如此喜悅的淚花。
戰術目鏡為不知所措僵硬在原地的佛特雷頓指出了她身上多達數十處的可供射擊的致命點。
“孩子!弗雷!我知道是你!是你嗎?!”
鋼鐵勇士們站在原地,沉默地看著她,就像這里站著的只是一尊尊鋼鐵鑄就的無情戰爭塑像。
她很快慌張起來,一手抹著眼淚,但另一手依然抓緊了他的胳膊。
“……小子,快把你的頭盔摘了。”小隊頻道里傳來了丹特福洛的聲音,隨著這提醒,他從腰間解下一把六角扳手遞給新兵。
佛特雷頓恍然大悟般手忙腳亂地用扳手卸下固定頭盔的螺栓,并把頭盔趕緊卡在腰間的磁力鎖上。
他剛來得及完成這個動作,這個女人就看著他的臉龐,朝她身后的人群發出了一聲更加高亢的尖叫。
“看啊!看啊!是他!真的是他!我就知道是他!我光看走路就能認出他!這就是我的弗雷!佩圖拉博——鋼鐵之王履行了他的諾言!他把我的孩子還給我了!他把我們的孩子還給我們了!”
隨后潮水般的老弱婦孺人群全都沖了過來,開始在更多落地的航班中分辨尋找自己的親人。
在一片逐漸變得充滿嘈雜哭泣的環境中,佛特雷頓看到他曾稱之為媽媽的女人用干瘦帶著繭子的手指心疼無比地撫摸過他除了肩甲與戰術標志外沒有上漆的、滿是劃痕、酸液腐蝕與其他痕跡的陶鋼戰甲。
這血肉的手指無比脆弱,但他卻由衷為此感到心靈被觸摸般的顫栗。
“天啊,看看這些可怕的痕跡……你在打仗的時候吃了多少苦!雖然他帶走了你,但我現在還是要誠心地感謝鋼鐵之主。感謝帝皇,感謝所有奧林匹亞的神明。”他聽到她說,“只要你回來了就好。弗雷。”
“鋼鐵其內,鋼鐵其外。”他聽到自己回答,有著一點點鼻音,“我回來了,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