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柄利刃殺死了一個人。一個人的死亡最終謀殺了一個銀河的一代人。但當利刃還未被打磨成注定要犯下那一樁謀殺的武器時,我們能夠從數以千萬噸計的礦石中分辨出將會組成它的每一個原子微粒嗎?不論采取何種方式,預言或是計算,那又需要何等等量的祭品作為代價,或是需要多少星系、多少代人的殫精竭慮呢?挖出礦石、選擇原料、最終制造與為它開刃、注入破壞與殺戮的可能的人又是否算是這場盛大的謀殺的共犯呢?所以,問題在于,我們能夠阻止尚未發生的罪惡,又或者能夠原諒或是定義尚未發生過的事物嗎?如果提前了的阻止、原諒和補救有意義,那么,是否意味著,它們的前提也必須有意義……
————————某位審判官于漫游港找到的某本書頁面角落的隨筆
瓦羅·狄格里斯繼續被帶著安全地穿過了即使是最為強大和瘋狂的巫師也不可能、也不敢于踏足的亞空間最深處的深淵亂流。
在這里,時空的意義完全地失去了,當包裹著他的氣泡遠遠地掠過那個深淵最深處特殊的交匯點時,他冒險朝那里看了一眼——那似乎是一個宇宙的黑洞、一塊靈魂的缺失、一個虛無的希望、一枚野獸逼近的瞳仁、一口深不見底的深井或者——
黑暗驟然降臨在他肉體與心靈的眼睛上,那個酷似他父親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依然溫和,卻略帶責難:“好奇心會殺死貓,同樣也能殺死一名首席智庫,可敬的狄格里斯啊,不要讓我為難地對你失禮。”
“我的視力……”首席智庫抬起手指,手甲下的觸感告訴他他的兩枚眼球依然完整地留存在他顱骨中的原處,干燥,仍然可以轉動,沒有痛,沒有血。
“是的。這就是我說的失禮,我在來不及提醒你的時候便暫時拿走了它們。”尤利烏斯的聲音說,“為了讓你在這里旅行的時候變得更安全一些。這里四通八達非常便于我們的漫步,但對任何仍懷抱理想卻未能找到最終庇護的人類都太過不安全了。”
雖然首席智庫對使用“漫步”和“旅行”這么溫和的詞匯來形容如此非人心智的兇險之地有些欲言又止,但他此刻明智地選擇自己消化這段話的內容而不是提出更多的問題。
他的視線透過某種剛剛深入他心靈的卷須傳遞給他的畫面看到了掠過無數個獻給古老之四與他們的大魔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祭壇,自愿或是非自愿的祭品們的喉嚨上橫貫著無數道猩紅翻卷的猙獰傷口,就像是無數個咧開的詭異笑容;他輕若無物的身軀行過數萬年來的無數個謀殺時刻與戰場畫面,剖開的血肉切面上還冒著生命最后的裊裊熱氣。
他一時不知自己身處何處,自己又是何人。
他上一刻還站在紅沙的地面上,看著身旁衣衫襤褸的角斗士們舉起簡陋原始的武器越過自己,用他們的生命與毫無意義的死亡來喂養嗜血的觀眾;下一刻他就來到了一座荒涼而龐大的黑色巖石荒漠盆地中,目睹了曾經以兄弟表親互稱的軍團之間最為卑劣的欺騙與背叛的暴行,他從那些到處發生的混戰與殺戮的鮮血中辨認出了帝皇之子、鋼鐵勇士、午夜領主、懷言者、鋼鐵之手、死亡守衛、荷魯斯之子、火蜥蜴、暗鴉守衛、阿爾法以及……吞世者……?
就當他覺得暈頭轉向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突然正躺在凹凸不平的石頭的地面上,身旁是鮮血與殘破的肢體,他自己的脖頸正在泊泊淌出帶走他生命的熱血,一旁的帝皇之子指揮官高舉著手中的武器正在得意洋洋,廝殺在一塊的華美紫色動力甲與樸素的黑甲鐵手之人。
而就在他倒下的視線不遠處,有著他所見過最為完美而潔白無瑕的臉龐的紫色眼睛的巨人抓著一柄氤氳著紫色霧氣的銀白利刃,剛剛發出一聲悲痛欲絕的吶喊,那剛剛犯下背叛與謀殺罪行的魔劍上濕漉漉的半神血液尚還在往下滴落,那咽喉橫貫的傷痕卻被那張猶帶驚恐的臉龐的主人以手中的利刃下壓——
血液噴濺,隨之噴濺而出的還有更多的復仇、復仇與無盡的戰爭——
有著一雙銀色大手的高大無頭尸體滾落在地,那腔子中無數只隱形的手、無數憤怒而巨大的力量猶如狂風般涌出,首席智庫顫抖地從中發現了許多極不應該被他這樣的人所觀察到的非人魔法,當他驚恐地抬起視線時,他看到了更多具體的細節,紫色眼睛中流出的淚水,對準他自己的火焰之劍劃破燒焦的喉嚨,以及他在悲痛與絕望之下的放棄和那些趁機進入了他的東西——
這是他應該看的嗎?這是他可以被展示的嗎?他何德何能窺此秘辛?而所有這些又都是真實的嗎?
他內心中的一個聲音告訴他,這都是真實的,因為其中的某些東西根本不可能被任何東西模仿。
可……
若是這樣……
他正身處一座曾經富麗堂皇而充滿藝術的華美優雅,如今卻糜爛頹廢,被隨處可見的腐化墮落的痕跡與可疑液體的涂鴉所變得面目全非的劇院中,這是哪里……
他所熟悉的群青色動力甲在眼前閃過,伴隨著蛇巨大的鱗片移動時發出的沙沙聲,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腳下踩著的尸體身上的顏色與他隸屬同一個血脈,狄格里斯睜大了眼睛。他的靈能化作閃電被激烈地禁錮在他身周。
“不——!!!!”
短劍無法抵御那魔刃妙至巔毫的一擊,極限戰士正在成片地死去,將自身作為盾牌抵擋那墮落身姿的前進,死去數人可能只為延緩一秒,直到傳送的光芒亮起,壯烈的犧牲被留在此地,一萬年后無人知曉。
他可能是除了當事的二人外的第一個得知之人。
一種龐然的悲傷如洪水般淹沒了他。
接著狄格里斯發現自己又已被帶走了,出現在另一個未曾設想過的場景中,當他以為自己無法被任何東西再次擾動心神時,他看清楚了正在發生的謀殺。
這令他渾身顫抖,如果不是因為他沒有物質的形體,那他一定已經徹底癱倒在地。
他看到高達數公里的巨大舷窗外劃過的泰拉與露娜,他看到那破世者的帶刺錘頭無情地砸下,鮮血與被無情毀滅的高尚臉孔融合在一起,染紅了純白的羽翼——不、不、不還不止——畫面一轉,那大逆的錘子在還在不斷地高高舉起,重重落下,舉起,落下,舉起,落下。
他……這個身披黑色巨甲胸口有著紅色眼球的怪物在砸什么?!他在砸?!他竟敢——他竟然——那是什么?!那是誰——不不不他不能接受他看不了這個他不能他的憤怒他的靈能無法控制要從內部燒化了他——
一只連接著視神經、從顱骨中脫落的眼球,一眨不眨,被從敲爛的血肉骨頭的殘渣中擊飛出來,滾落在站在那兒的首席智庫的戰靴邊,還原地來回翻動了兩下。
狄格里斯渾身的血液都結了冰,首席智庫肢體冰冷,張口結舌,連小指尖都是麻木的,他連哭都哭不出聲,他大口地吸著不存在的氧氣,好讓他不存在的肺部支持他的呼吸,仿佛他的三肺二心此時都失去了原有的作用。
他僵硬地緩緩低下頭,正好對視上了那只眼球的虹膜,它一開始是金色的,當它晃動了一下時,光線發生了改變,它似乎一瞬間又如同綠色的大海,接著它變成了如雨夜大海般最漆黑的黑色,從古老的時間彼端深處的黑夜里瞪視著他。
眩暈感從喉嚨深處升起,狄格里斯現在只想沖過去抓住他的法杖朝著那個可恨的大逆之首毫無保留地傾瀉出自己所有的力量即使燒毀自己的血肉和靈魂化為灰燼也沒有關系——
“噓。”尤利烏斯的聲音又在狄格里斯的耳畔出現,阻止了他的沖動,尤利烏斯說話的語調聽起來如此鎮定而冷靜,冷靜得幾乎要讓狄格里斯發瘋般地朝他尖叫,你到底是誰?!你為何在親眼面對這場決定了一萬年后如許之多人類與阿斯塔特們性命與命運的戰斗時還能如此冷靜?!!
“嗯……這是一份來自我主的饋贈,不過,很遺憾它無法分享,因為它首先需要血、機會與時間組成的天賦。”仿佛能看透他無言的尖叫,那個聲音解釋了一下,隨后繼續提醒他,“噓。不要擔心,繼續看下去吧,我為你講述的故事們很快就要結束了。”
狄格里斯在不情愿與痙攣中目睹了死亡與復活,看到了某種東西將本已終結的軀殼重新召喚回現世,成為了另一種新的存在,他看到了兩位負傷神明的決斗,白色的與黑色的,猩紅的鮮血點綴在其中,糾纏不休、幾乎勢均力敵,他在利爪劃開那神圣寄托存在的咽喉并帶出血痕時緊張地喘息,他在他們互相用眼中的火焰灼燒對方的時候屏住呼吸,最后,他看到了誰用什么殺死了誰。
首席智庫現在幾乎想要乞求尤利烏斯隔絕他的視線、從他的腦海中取走有關的記憶,因為他清楚地知道,現在他所看到的東西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徹底動搖他數百年來的所有認知、撼動他對帝國堅不可摧的忠誠的基石——尤利烏斯的聲音又及時地回來了,就像他對曾對這種情況下當一個教師非常有心得一樣——“想一下你想要守護的人,可敬的狄格里斯啊,只需忠于你想要守護的人們。”
這提醒就像是煙霧彌漫中的一線微光,將他的注意力從混沌中引出,當他再次收攏起潰散的心神環顧四周的時候,他發現這里的環境已經又發生了細微的改變。
“這就是最后一個犧牲……”尤利烏斯仿佛在嘆息,他自始至終冷靜溫和得像是一本傳道書一樣的聲音終于帶上了些許人類的感情色彩。
首席智庫的心臟落入了胃底,舉目望去,那些或大或小的染血的金色的身軀們已經全都離開了此地,唯有漸漸被遺忘的黑暗與寒冷開始籠罩在那空洞的龐大尸體的眼窩上,最后的月狼仍守衛在他的尸體旁,一如守望著當年的他。
然后他看到了那個之后九千年來十三次黑暗遠征的罪魁禍首出現在門口,那還尚未被混沌所吞蝕的模樣,帶著其他人沖了進來,隨后他驚呆地目睹了最后一次被選定的祭品被古老意志的代行者送上了四神的祭臺,而那祭司如毒蛇吐信般的巧舌如簧的溫言細語讓野心的火苗在伊澤凱爾·阿巴頓的眼底蔓延開去一如被點燃的野火,這復仇的循環在此地被終結而凝為實體,在其人的身后成為他罪行的回響而永遠跟隨著他。
“結束了。”尤利烏斯的聲音說,“我們該回去了。”
“不!”在跨越無數維度的那個瞬間,首席智庫拼盡全力,朝著那可恨之人的方向投出了一團他能凝聚起來的最大的力量,是否擊中了?還是如他本人的存在一樣根本無法在那個時空中連一顆灰塵都無法吹動?狄格里斯不知道。
因為下一刻。
他感到面孔上的灼熱,想起剛剛看到的他們互相用眼中的光芒點燃對方的畫面,因此驚跳起來,用靈能化作的寒霜按上自己的臉孔,但隨即又感受到了冰冷刺骨的感覺,匆忙地放開了它。
狄格里斯抖落睫毛上化為冷水的冰霜,他瞳孔的焦距慢慢地對上了,世界重新變得清晰起來。
他看到尤利烏斯以精妙的法術化作的“羅伯特·基里曼”正如剛剛那樣關切地從上首注視著他。
而他自己依然坐在原地的座位上,麥格納城的午后陽光偏斜著從窗欞中照射在他的臉龐,顯示此刻距離靈族使節團們的離去可能才過去一小會兒,正是暖洋洋的陽光造成了剛剛那灼熱的錯覺。
在他的萊曼之耳中他聽到花園中的香草植物正在搖曳生長,細小的昆蟲爬過土壤深處,鳥兒們落在民居的房頂上踱步,大廚房中的火焰噼啪,烤肉的油脂滴落在上面,一隊榮譽近衛正用力抬腿踏著步子在肅正神殿門口交班——無數鮮活生命的沙沙聲響讓他想要流淚。
恍如隔世。
“我……”狄格里斯蠕動著雙唇,半晌才重新發掘出自己的語言中樞。“您……”
“你還好嗎?不用擔心,對你留在這里的軀殼沒有任何影響,如果你現在站不起來,可以再坐一會兒。”
尤利烏斯體貼地朝他推來一只酒杯,狄格里斯看了一眼,嗅到了夸蒂斯所產的名貴干邑的氣息,他迫不及待地抓過來一飲而盡,金黃的酒液似乎經過了額外的過濾,更加純凈而清新,他感覺自己靈與肉漸漸地重新貼合在了一起,而之前灌注到他深處的那些力量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
首席智庫緩慢地將視線聚焦到微笑著的尤利烏斯脖頸上。
那道橫貫的傷疤。
現在他知道那是如何形成的了。
——這不僅僅是來自對“羅伯特·基里曼”的那次謀殺。
它凝聚的是萬年來貫穿一切的謀殺、復仇、獻祭與犧牲那切膚之痛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