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無坷回家了。
他好像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回家了,很久很久沒有見過阿爺了。
也許早早就已經得到了他要回長安的消息,也許家里人早早的就開始做各種準備。
可是沒有人去迎接他,當然不是不愛他了,而是知道他剛回長安一定還有很多重要的事要辦。
要進宮,要見陛下,要匯報各種各樣的公務。
家是什么樣子的?
就是你到家門口的時候,還沒進門就聞到了飯菜香。
門開著,燈亮著,人在等你。
進了門的葉無坷臉上就出現一種真真正正的笑容,一種他在外邊的時候幾乎不可能出現的......傻笑。
他第一個看到的束休。
這個當初對葉無坷說出我終將不朽的家伙,腰上系著一條圍裙的樣子還真是陌生可又有那么點熟悉。
看到葉無坷進門,束休好像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
只是看了一眼,然后就隨便說了一句。
“洗手,吃飯。”
葉無坷才不管,什么洗手不洗手的,一步過去,伸手從盤子里捏了一塊肉放進嘴里。
束休還沒開口,大奎二奎三奎四奎大妹二妹全都伸手了,那一盤菜瞬間就沒了一半。
束休一瞪眼:“都洗手去!”
這群無事村悍匪一哄而散。
束休剛要往屋走,看到了手已經伸到了一半兒的高清澄。
束休愣了一下,然后扭過頭不看高清澄但把盤子伸到了高清澄面前。
高清澄有些不好意思了,是捏一塊肉呢還是不捏?
扭著頭的束休悄悄轉了轉盤子方向,把有肉的位置轉到高清澄面前。
吃飯的時候葉無坷給阿爺倒酒,給師父倒酒。
師父苗新秀看起來很開心但不是那么開心,倒也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他的那個此生摯愛也被廷尉府抓進去了。
所以葉無坷給他倒酒的時候摟了摟他肩膀,說沒事沒事,將來我孝敬阿爺一樣孝敬你。
師父笑了。
阿爺撇嘴。
阿爺說你還傻笑呢,你知道個屁啊,他打小兒就覺得最大的孝敬就是等我死了給我多買倆紙人。
苗新秀說行啊行啊,紙人也行啊。
葉無坷想了想說師父要不咱先不談紙人的事,我把余百歲給你介紹一下?
苗新秀說為什么呢?
然后他想起來了,不好意思的低下頭說:“咱倆單聊,一會兒單聊。”
吃了飯,喝了酒,伺候著阿爺洗了腳,葉無坷拎著一壺酒出門在臺階上坐下來,因為高清澄在這坐著看月亮。
他把酒壺遞給高清澄,高清澄接過來后放在自己的另一側。
她不喝,也不給葉無坷喝。
葉無坷說:“我只是今天有點傷感。”
高清澄說:“我只是今天看到了喝酒的壞處。”
倆人對視一眼,誰也沒能理解對方的感悟。
看吧,哪怕是兩顆心如此接近的人,還是不能理解對方的悲喜......
高清澄還不知道葉無坷為什么傷感,因為她只是知道小辮兒是誰,從來都不知道大將軍唐匹敵的長子也在無事村,且一直都獨居在大慈悲山上。
那是多苦寒孤獨的地方,可那里足夠高,站在那,當哥哥的就能看到弟弟住的地方,看到弟弟每天進進出出。
葉無坷還不知道高清澄在小酒館里看到了什么,讓他想也想不出來高皇后和朵公主勾肩搭背喝大酒是什么樣子。
畢竟這個天下之內,能把母女關系處成姐們兒的也著實不多。
“為什么傷感?”
高清澄問。
葉無坷把唐匹敵兩個兒子都在無事村的事告訴了高清澄。
聽完之后,高清澄把酒壺遞給葉無坷:“可以喝一小口。”
葉無坷喝了一大口,高清澄接過酒壺也喝了一大口。
葉無坷看著天上明月說:“如果他們兩個不是去了無事村,他們的成就該有多好?”
高清澄說:“像大慈悲山一樣高。”
葉無坷點頭:“那是我曾經,現在,將來,所見的,最高的一座山了。”
那是一座山,可又不僅僅是一座山。
當年葉無坷他們祖孫三人合力才能殺死一頭熊王的時候,唐家大哥獨自一人就能獵殺另外一頭。
那個時候他比葉無坷又能大多少?
這樣的人從軍的話,最起碼成就在葉扶搖之上。
哪怕他們兄弟二人隱姓埋名,如夏侯拒錯一樣從一個普普通通的士兵干起。
沒有家族榮耀的光照,沒有父親身份的幫扶。
那他們兩個現在也早已是將軍身份了。
夏侯拒錯回來時候那一身將軍甲,和他父親沒有一丁點關系。
直到他升任將軍的時候,給他發下將軍甲的那位邊軍三品大將軍也不知道他是夏侯琢的兒子。
“唐家的孩子是不會有人做官的。”
高清澄看著月亮說:“大將軍的家訓也是一座大山。”
她側頭看向葉無坷:“可你和你大哥,大將軍的看法就不一樣。”
葉無坷:“可大將軍的看法也不都是對的。”
他說:“那么出色的人如果能做官的話,對于大寧江山來說是大幸事。”
高清澄:“我們心中的對錯,不能評價給別人的選擇。”
她說:“尤其是,我們敬畏的高尚在他們的身上。”
葉無坷點頭。
是啊,他們已經是一座山了。
少年小辮兒,不,少年唐去甲在答應了父親去大慈悲的時候,他就是一座山了。
少年唐去鱗在選擇默默的跟著弟弟去大慈悲山,且在大慈悲山上獨住的時候他也是一座山了。
而他們的父親,在告誡家人不許入仕的那一刻,更是一座這人間至高無上的山了。
這樣的家風之下,唐家的人可能會在別人眼中浪費著他們的才華和天賦。
可在他們自己眼中,他們行得正坐得端無愧于心亦無愧于天地。
“明天我要去去大伯家里。”
葉無坷說:“我卻不知道該帶什么禮物。”
高清澄:“帶個侄兒媳婦就夠了。”
葉無坷笑了。
高清澄也笑。
兩個人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比天生的星辰還要璀璨。
屋子里,扶著阿爺躺下后束休給阿爺把被子蓋好:“入冬了,被子換了厚的,蓋著會有些沉,要是睡著不舒服你就叫我,我就起來訓你。”
阿爺說:“你現在比姜頭嘴都碎。”
束休:“他拿什么和我比?”
束休嘴角一揚:“上次街坊四鄰比試針線活,大大小小的一群女人誰是我對手?”
阿爺:“你牛,你多牛,你那么牛怎么沒從哪大大小小的一群女人里找個媳婦兒回來?”
束休:“她們的針線活兒連我都比不過,憑什么嫁給我?”
阿爺:“......”
阿爺:“姜頭孩子都能跑了,你和蒜頭估計著還打光棍呢。”
束休:“睡你的覺吧,能讓你抱上重孫子就得了唄,你管是什么頭呢。”
他吹熄了燭火,走出阿爺房間的時候,看到了他掛在墻上的那把劍,還有一桿槍。
只是看了一眼,他便拎上桌子上的酒壺走向門口。
那劍,那槍,早就在墻上了。
他也在臺階坐下:“什么時候走?”
葉無坷:“嗯?去哪兒?”
束休看了他一眼,并沒有再多說什么,只是舉起酒壺干了一口。
葉無坷嘆道:“以你的智慧在家哄老頭兒確實有點委屈了。”
束休:“你那是放屁,你以為應付那老頭兒容易?他在無事村也這么花心的嗎?一把年紀了,最近三個月失戀了三次!”
葉無坷:“為啥失戀?!”
束休:“你難道不應該譴責他的行為?”
葉無坷:“我八卦,我更想知道他失戀是誰甩了誰。”
束休:“都是單戀。”
葉無坷:“那沒勁......”
高清澄剛剛提起的精神,也有點下去了。
“都是單戀,怪不得阿爺有個無事小慫的孫子,原來根在呢。”
束休眼神亮了:“展開說說?”
高清澄:“展不開。”
束休:“那就別說他小慫了,你也沒好到哪兒去。”
高清澄抬頭望月。
葉無坷說:“知道都瞞不住你們,可不知道你們個個都賊精賊精的。”
他拿起酒壺喝了一口。
“陛下說,黑武的事暫時交給關外月去處理,關尚書在外交上比我優秀的多,在頭腦上比我靈活的多,可他不能打。”
束休點了點頭:“關大人的事我聽說過一些,那是當年在西域和諸國談判的時候能罵死幾個的厲害人物。”
他喝了口酒:“可黑武人不是西域人。”
束休看向葉無坷:“所以你打算偷偷去?”
葉無坷:“是啊,偷偷去,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我現在種下了種子,可我也不知道是瓜還是豆。”
“關尚書在談判桌上無敵,陛下也一定會安排很多高手在暗中保護,打起來有人保護,跑起來有人幫助,可終究不如我這樣能打能跑的。”
他看向束休:“問你件事。”
束休:“什么?”
葉無坷:“上次我們去過的疏勒,把地方選在那兒怎么樣?”
束休想了想,點頭:“可以,疏勒上次被打的半殘,對大寧已經怕到骨子里,也是漠北第一批宣誓向大寧效忠的小國。”
“疏勒距離北境邊關也不是很遠,而且在疏勒四周都有向大寧稱臣的國家,真有事,進退都有路。”
他看向高清澄:“郡主應該比我更了解現在的疏勒。”
高清澄:“當初在疏勒建了貿易市場之后,我們就安排了駐軍,只是后來因為疏勒人首鼠兩端,大寧把貿易市場從疏勒轉走之后,駐軍就沒了。”
她想了想后說道:“距離疏勒最近的是漠北都護府在北境設立的哨所,不過駐軍應該不會超過百人。”
葉無坷道:“雖然大寧特設的貿易市場搬走了,但很多生意人還是習慣了在疏勒做交易。”
“黑武人也會混在這些商隊里,采買從明面上買不到的大寧貨品,在疏勒和黑武人見面最方便。”
高清澄點頭,葉無坷的判斷沒錯。
束休也點頭。
他說:“我明天去見見徐勝己,我們在疏勒那邊應該還有幾個自己人在。”
葉無坷笑了:“這次我是真的打算一個人去,請你的朋友在遠處接應我一下就好,又是我就跑,跑了有人接......美哉。”
束休:“你想把黑武禍害成什么樣?非要去?”
葉無坷:“大寧未來幾十年內最大的敵人還是黑武,而現在黑武需要和大寧在一場交戰之中獲勝且是大勝才能重振士氣。”
“哪怕黑武其實更應該修養,珈邏也不會不打這一仗,打了,矛盾在外,不打,矛盾在內。”
“我需要讓珈邏坐不穩皇位,還要逼著她打這一仗且要打輸,最好因此而導致黑武內亂......”
“我需要黑武有至少三年的內戰。”
他看向束休:“黑武有三年內戰,大寧就有三十年發展,三十年后,打不打是大寧說了算了。”
說完這句話他看向高清澄:“我肯定是你的,但我現在還不能全是你的。”
他再次看向天空。
“我這種人,應該算蠢吧。”
喃喃自語的年輕人,眼神里自始至終都沒有變過的是他的純善。
這純善,不是單指的對誰。
“我記得三奎哥說過一句話,村子是大家的,人人都只顧自己的話,哪里還有村子?可村子其實也用不到人人都只想著村子,這個世上九成九的人只要把自己的日子過好就夠了。”
“剩下那百分之一的人......手拎著,肩挑著,拖著,拉著,拽著,推著,護著......他們是這個命,是干這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