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好奇為什么村子里的小孩兒都喜歡坐在墻頭上往遠處看。”
小辮兒此時坐在墻頭上,還是坐在皇宮的墻頭上。
他好像找到答案了。
葉無坷說:“你問過我,我也回答過你。”
小辮兒說:“是啊,我問過你,你也回答過我,你說小孩子喜歡坐在墻頭上往遠處張望,是因為看得遠。”
這好像是一句廢話。
可是小辮兒現在才體會到這句廢話之中蘊含的智慧。
“小孩子坐在墻頭上能看得遠,可站在高山上看的更遠,為什么他們更喜歡坐在墻頭上呢?”
小辮兒說:“因為高山上有他們不確定的危險,可墻頭里邊就是家,有危險,一翻身就回到家里了。”
葉無坷:“我知道你是想告訴我什么大道理,比如家永遠都是最安全的地方之類的大道理。”
并肩坐在墻頭上的葉無坷側頭看了看小辮兒:“可小孩子爬墻頭張望,難道不是在看娘回來了沒有?”
小辮兒笑了。
他說:“你從小就比我會講大道理,我一直都說不過你。”
葉無坷:“總得占一頭。”
小辮兒問:“什么意思?”
葉無坷:“打又打不過,再說不過你那就沒天理了。”
小辮兒說:“你看那邊的人急急忙忙的跑過來,眼神里滿是關切,這難道不就像是小孩子爬墻頭看著娘回來沒有,娘回來了,急匆匆往回跑唯恐孩子摔著了一樣?”
葉無坷:“嗯。”
下邊跑過來的大內侍衛:“那他媽的是誰啊!下來!”
小辮兒撇了撇嘴:“果然不能隨便爬別人家墻頭。”
葉無坷扶著他從高墻跳下去,大內侍衛看到是他也就不多追問什么了。
扶著小辮兒往回走的時候,葉無坷問:“我好像一直都不知道你是什么時候到無事村的。”
小辮兒:“因為一直有人告訴你我是在無事村出生的。”
他說:“反正你三四歲之前又沒有記憶。”
葉無坷:“那時候你也才七八歲。”
小辮兒:“七八歲就懂事了。”
葉無坷:“對不起。”
小辮兒愣住:“為什么說對不起?”
葉無坷:“是我讓你過了十幾年沒有爹娘在身邊的日子。”
小辮兒愣了好一會兒又好一會兒,然后笑:“別煽情,我他媽會中計。”
葉無坷:“當初我大伯是怎么說服你的?”
小辮兒:“他就問了我一句想當大哥嗎。”
葉無坷:“這是什么計謀?”
小辮兒說:“因為我有個大哥,從我記事起就一直揍我的大哥,我爹告訴我說,當大哥是可以打弟弟的。”
葉無坷:“你滿心歡喜的到無事村當大哥的時候,發現我這個弟弟真沒法揍,別說揍,碰一下就嗝屁,實在是太容易死了。”
小辮兒:“可當大哥的,從來都不會真的想把弟弟打死,我也是后來才明白這個道理的,小時候只記住了大哥揍我。”
他看向葉無坷:“后來明白,大哥打我也不是因為他就喜歡打我,而是因為對于不聽話的孩子總得有個人下得去手。”
他說:“大哥打弟弟是為了不讓弟弟作死,我到無事村的時候就明白,我這個大哥來這,也是為了不讓你死。”
“雖然后來差一點讓你死了......但那時候我也做好了死的準備,還想著黃泉路上你我結伴就不孤單,哈哈哈哈。”
葉無坷揉了揉鼻子裝作輕松:“可是你還是上當了。”
小辮兒:“我不覺得是上當了。”
葉無坷:“你就是上當了。”
小辮兒:“為什么非要說我上當了?我又不后悔去無事村。”
葉無坷:“你再不后悔也是上當了。”
小辮兒:“合理解釋。”
葉無坷:“因為你永遠也當不了大哥,你最多是個二哥。”
小辮兒腳步停住,好像整個人都傻在那兒了。
他茫然的看向葉無坷:“這么粗淺?”
葉無坷:“可你十幾年也沒醒悟到。”
小辮兒仰天:“怪不得我爹在讓人把我送去無事村之前說,你要時時刻刻記住,大哥不好當。”
他說:“我以為他想告訴我做大哥的要有責任有擔當,我沒想到是這個啊......”
葉無坷第一次在小辮兒臉上看到悲憤。
葉無坷笑了:“這次回家你看到大大哥了?”
小辮兒搖頭:“沒,我去無事村之后不久他就離開家了,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我問了我爹,我爹說他也不知道。”
葉無坷:“他怎么會不知道呢,只是大大哥不讓他告訴你。”
小辮兒嗯了一聲:“是啊,他怎么會不知道呢。”
他說:“大哥不想讓他告訴我,也許是不想讓我擔心,唐家的人都聽我爹的話,不入仕,不領兵,可沒說不能當兵。”
“夏侯大將軍的孩子夏侯拒錯就去了北疆,在北疆默默無聞的當了很多年的兵,甚至,沒有人知道他是夏侯大將軍的兒子。”
葉無坷說:“如果我們不是在冀州遇到他的話,我們誰又能知道夏侯大將軍的兒子竟然那么默默無聞。”
他說:“大伯的兒子,應該會比夏侯大將軍的兒子得到的教育更嚴苛。”
小辮兒心里酸酸的:“我去了無事村之后,家里就他一個人當兒子,我爹那種性子,委屈應該都讓他自己吃了。”
葉無坷:“一會兒我和你一起去問問大伯。”
小辮兒:“他是不會說的,如果他想說就輪不到我們去問第二次。”
他笑了笑:“這么說倒是應該羨慕你,你有蒜頭這個親大哥,還有我這個想當大哥想了十幾年原來是二哥的假大哥。”
葉無坷:“只是因為我,你缺失了十幾年的人生。”
小辮兒:“又煽情?”
葉無坷:“只是......”
小辮兒抬起手揉了揉葉無坷的腦袋,有些用力。
“你是當弟弟的,你就應該有這個覺悟啊......當弟弟的人就該被偏愛,不該是父母偏愛,就該是有兄長偏愛。”
他揉著葉無坷的腦袋說:“所以這些話就不要再說了。”
葉無坷:“好,那就不說了。”
他一邊走一邊思考:“可是你都已經回到大伯身邊了,大伯為什么還是不愿意告訴你?唐家的孩子,不該是連這個都接受不了的。”
小辮兒:“我爹大概覺得我能想到,所以懶得說。”
葉無坷:“大伯應該不是那樣的人,他是一個有什么就會說什么的人。”
小辮兒:“應該是吧,可我......記不清了。”
葉無坷心里酸楚酸楚的。
他從小就沒有什么父親的印象,他對父親所有的感覺都是模糊的。
他以為在無事村里只有他和蒜頭是這樣的感覺,此時才明白小辮兒承受的比他更多。
他的父親是不要他了,可小辮兒的父親要他啊。
“我爹讓我去無事村......”
小辮兒笑著說:“其實想想好像也是這個道理,他也是當大哥的。”
葉無坷心里一震。
是啊,好像他們一直都忽略了這件事。
唐匹敵也是當大哥的,雖然唐安臣不是他的親弟弟,可是當唐匹敵離開草原之后,是唐安臣在草原上照顧著那位老人。
當唐匹敵離開家去闖蕩天下,去肩挑拯救天下之大任的時候,唐安臣在家里也肩負起來家庭的重任。
所以當唐安臣出事之后,心里最痛的那個人一直都是大將軍唐匹敵。
想到這,葉無坷的心里又是一陣酸楚。
可大將軍唐匹敵從來都不是一個善于表達的人,他只是默默做著他這個當大哥的也是當大伯的該做的事。
“你說的應該沒錯。”
就在這時候小辮兒忽然醒悟到了什么似的,可能是因為他想到了父親也是當大哥的所以醒悟到了。
他說:“父親不告訴我,只能是因為他覺得我就該知道的。”
然后他自言自語:“是啊,我又怎么會不知道呢?”
葉無坷跟著恍惚了一下。
好像很多事,很多熟悉又陌生的事一下子涌上心頭。
他說:“我記得大慈悲山里一直有一個讓進山的獵人們歇腳的木屋,從我可以上山開始就記得有。”
小辮兒:“是啊,一直有。”
葉無坷:“可是我們從來都沒有見過是誰住在那兒,村子里的人都說,那個木屋是村子里的獵戶一起建起來的。”
小辮兒:“是啊,一直都這么說。”
葉無坷:“可是我們每次進山路過那個木屋歇腳的時候,里邊總是什么東西都有,吃的喝的都齊全。”
小辮兒:“是啊,一直都那么齊全。”
葉無坷:“但我們上山之前,也不記得誰還上過山的。”
小辮兒:“但我們從來都想過,直到今天。”
葉無坷:“阿爺說,大慈悲山里是有兩頭人熊的,有一頭是我們爺仨殺死的,進山的那天,我們也確實看到雪地上有兩頭熊的腳印。”
小辮兒:“阿爺還提醒村子里的人,說殺死了一頭熊,另一頭熊一定會報仇的,讓大家都小心些。”
葉無坷:“可是后來一直都沒有見過另外一頭熊。”
小辮兒:“阿爺你們三個獵了那頭人熊,做了兩件皮襖。”
葉無坷:“你也有一件。”
小辮兒:“是啊......我也有一件,我問過無事村的爹娘,這件皮襖哪里來的,爹娘說姜頭蒜頭有的你也要有,是他們從鎮子上買來的。”
葉無坷:“我見過的,后來我們兩個聊天的時候你還說,一定是有一個了不起的高手獵了那頭人熊。”
小辮兒:“巧合的是這件皮襖還被我爹娘買到了。”
他喃喃自語:“你有的我也有。”
葉無坷深吸一口氣。
兩個人對視著,然后同一時間猛然回身。
這時候他們才注意到剛才喊他們兩個從墻頭下來的,那個大內侍衛一直都在后邊慢慢的跟著。
看起來大概二十幾歲年紀,皮膚黝黑黝黑的,那應該是常年都風吹日曬才有的皮膚。
大內侍衛好像不該有這樣粗糲的皮膚。
他剛才在喊兩個人的時候,是看到葉無坷下來才裝作才認出來葉無坷所以沒追究。
可他不應該是在看到葉無坷下來的時候才認出來吧。
也正是兩個人同時轉身看向那個大內侍衛的時候,仔細看,才辨認出那身衣服并不合體。
膚色黝黑,看著很質樸的大內侍衛笑呵呵走到倆人面前。
像是猶豫了片刻,但還是伸出手在小辮兒的頭頂揉了揉。
有些用力。
“你是去無事村當大哥的,當的不錯。”
這個家伙眼神亮亮的,亮的好像夜空之中最璀璨的星星。
他說:“可你是有大哥的。”
別人有的,你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