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心布置的臨時居室內,墻上是山石和蘭竹的掛幅,斑紋梅瓶中插著新折半開水荷;明亮異常的精煉鯨油燈,正散發出香藥的馥郁氣息;又透過輕薄綃羅和珠光爍爍的螺鈿鏡面、硨磲屏風,印出無處可退的身影。
名為葉有容或者說是海莜蓉的女子,也迎來了自己所苦苦等候的裁斷和審判。或者說,在這令人度日如年的日日夜夜里,她想過了許多東西,也發現了曾被遺漏和忽略的細節;甚至想到了自己遭遇的各種可能性。
比如被殘酷的拷打和逼問,乃至身為女性所遭受到,慘不忍言的凌辱和折磨;而只想一心求死的結果。但唯獨沒有想到,會在遠離幽州數千里外的廣府,遇到這張令她有些熟悉,又顯得格外陌生輕佻亦然的面孔?
她怎么會忘卻的了對方,在被變相的放逐到嶺南的,無數個日日夜夜里;她偶爾還會想起這張臉,以及身為對方在自己身上做的事情。當初固然是羞澀難當、充滿了恥辱;但是在事后卻成了她,變相的保命稻草。
因此,她在人生最低谷的那些日夜里,有時候還會隱隱的后悔;只恨當時的自己,實在是太過怯弱和膽小了;沒能順勢祈求那位,愈發名滿天下的當世“謫仙”,更進一步取走她最寶貴的事物,而只能假稱有關。
因此,這反倒成為了她在家門和覬覦者面前,一直宣稱與那位謫仙有所淵源的背后,最大的心病和弱點;生怕隨時隨地就被人戳穿,而陷入到不可測的后果當中。直到她遠離京師的喧囂紛擾,改名換姓來到嶺南。
但正所謂是命運弄人,受到家門內部紛爭的波及;她的過往再度被人泄露開來。但相比諱莫如深而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北地;遠離中樞的廣府之地,顯然要令人更加膽大放肆一些。或者反而令她作繭自縛。
至少已經有若干,有實力的本地權門,相繼放出風聲來;毫不介意她的殘花敗柳之身,而只想嘗試一番,那位謫仙曾經受用過的女人滋味。因此,也有女眷圈子的人暗示過她,那位審刑院的評事,已配不上她了。
強要繼續謀求什么,只會給彼此惹來,不能明言的禍患;但若是早早的認清形式,成為某位權貴后宅的收藏品;那至少還可以獲得一個體面和優厚待遇。也許對方過了新鮮感和噱頭后,就會顧念歡情放過她一馬。
她也可以繼續享受,某種頭銜和隱形身份,所帶來的便利和待遇;繼續活躍在廣府中上層的圈子,乃至成為為權門貴家,諸侯外藩牽線搭橋的顯達名媛之一。但因為某種不能言述的情緒,她還是選了最艱難之路。
現在,歷經了諸多風波,也沾染上偌大是非的她,終于迎來了走投無路的最后一刻。要是她,真的溺亡在鏡臺宮的泉池里,也就一了百了解脫了。但此刻,經過日日夜夜的煎熬,她卻不想死了,還想繼續活下去。
“你說,我該如何處置你才好呢?”對方卻伸手輕輕握住她,驚駭欲絕而有些慘白僵直的妍麗面容;注視她眼中所蘊含的震驚、難以置信,等一系列錯雜分成的情緒。就如她在意識中,激烈轉動的某個念頭一般。
“討捕?上憲?您怎會在這……”隨即,她就從震驚和駭然中反應過來,強作鎮定的想要起身卻未能掙脫。反看到對方眼中,令人心悸的戲謔和淡漠。不由驚道:“你……不是,為何這世上,還有如此酷似之人?”
“這么說,你見過余形貌相似之人么?”她的反應讓對方覺得有趣,順水推舟的松手開來;任她跌坐在地上。捋了捋下頜留出的胡須,略顯輕佻和好奇的詫異道:“你且說說看,又是在何時何地,怎樣的情形?”
“無論如何,你如今身在廣府,亦在我東海家的掌握。”看見她眼中涌現的猶疑和戒懼,還有諱莫如深的后怕和心悸;形容酷似那位謫仙的對方冷聲道:“就算之前還有什么干系和妨礙,也應當牽扯不到你了。”
“但是,倘若你一心想要的推脫隱瞞,或是言之不盡、言之不實;白費了將你從鏡泉宮帶回來,擔下的那點干系和是非。那余也只能用你換取一些,最后的價碼和條件了;比如,那些追尋和搜捕你的人等如何?”
“賤妾已然別無所有,但求貴人憐憫,賜下一點恩德吧!”下一刻,明明已被逼到墻角,退無可退的葉有容,卻是突然福至心靈一般,反身抱住對方大腿,宛然欲絕的叫喊道:“賤妾自當竭盡所能、如實以告。”
“好,那就從你的出身來歷,以及第一次遇到,與我形貌近似之人開始吧!”對方這才微微一笑,“余倒越發有些興趣,也有足夠時間,聽你訴說一番;若能令余滿意,自然不會輕易將你交出,更會提供周庇。”
隨后,已然別無選擇的葉有容/海莜蓉,就仔細的自述了家門出身,以及被變相流放到這廣府之地的,一系列前因后果和內災緣由;唯有在說到當初在幽州府,主動上門祈求施恩的那一夜遭遇,才略有一些差異。
或說是按照她個人的心意,對這段記憶進行了美化和粉飾。而江畋這才微微一笑,看來自己此刻的偽裝和做派,暫時還沒暴露出什么問題;畢竟,當初也只有一夜之緣而已,這樣的話倒不急著將她暗中處理掉了。
下一刻,他再度露出饒有趣味和輕佻跳脫的表情,就像是當初的可達鴨(裴構)一般。而毫無客氣的打斷了葉有容,有些斷斷續續的回憶和自述:“還不夠,我要知道更多細節,比如,你當初是怎么取信與人?”
聽到這句話,原本眼神晦暗而神情宛如死水的葉有容,卻是突然間霞染面頰,卻又一直紅透到了修長的肩頸上。而后,才用一種難以啟齒的期期艾艾聲,細若蚊吶的說道:“賤妾……賤妾,自然是露出了誠意。”
下一刻,滿面羞紅難當的她,在江畋充滿審視的目光中,突然就扯開來胸襟的遮掩,展示出了顫顫巍巍的“誠意”。就聽江畋略有些失望的嘆息:“就這?也未免太看不起人了,那位憲使,莫非從未見過女人?”
“并非如此!”聽到這句話的葉有容,緊繃的全身卻突然松弛下來,忍不住出身辯說道:“是賤妾不知廉恥,那位貴人卻因此憐惜于我。”與此同時,她毫不猶豫解脫下,身上僅存的一件件束縛,坦然呈現當前。
雖然有好幾年沒見了,但是當初那個在他面前,不顧一切的展露全身瘢痕,謀求獲取信任的高門貴女,似乎還依稀可見;只是變得有些潤澤而豐滿起來。似乎被歲月褪去大部分少女質感,卻變得越發有女人味來。
眉間滿懷心思的愁緒與悵然,配合著恰到好處的柔順身姿和曲線,自有一種令人憐惜和愛護的楚楚動人;卻又不似真正柔弱女子茫然無助。宛若一株哪怕在荒郊野地的崖壁上,依舊能很好生長、獨自綻放的蘭草。
“看起來,似乎是有些意思了,但是顯然還不夠……”然而,江畋卻越發惡意趣味的,對她故作評頭論足道:“如此的誠意,或許能夠君子欺之以方,打動當初那位憲使;但至少對余而言,卻還是不足以取信。”
下一刻,長發披散而別無遮掩,匍匐在滴的女子,忍辱含羞的抬頭道:“賤妾……賤妾,還偶然得知些許廣府地方的內情,公室相關的隱秘傳聞;更有人暗中指引和助我,前往鏡宮求得出路,可否為貴人所用?”
“哦?”下一刻,五體投地的她,就被人從冰冷地板上,輕柔的拉了起來;對上一雙神光熠熠的眸子,就宛如當年月色偏斜的幽暗室內,面對上那位“謫仙人”一般。雖然氣度和風范迥異,但形容實在頗為肖象。
下半夜,別院內持續了數日的燈火,也難得熄滅了,只留下熏香混雜的其他氣息,充斥在室內。而隱隱有些神清氣爽的江畋,也自其中悄然離開回到寢殿。屏退左右安寢入眠之后,卻在一片黑暗中重新潛出苑外。
而圍繞在清游苑周邊的那些隱藏布置,也再度發生了變化;其中不但更換了好幾批人手,還多處了若干生命體征旺盛,或是代表活性的光斑,明亮異常的存在。不過,他們照樣沒能發現,從上空飛掠而走的江畋。
這一次,卻是要前往回收白天,所收集的線索和伏筆了。比如,那名自貢院中逃脫,又遭到同伴的埋伏和滅口;最后被甲人重新找到,并簡單處置的俘虜;還有來自葉有容/海莜蓉,在昏闕過去前提出的最后祈求。
去廣府本地的審刑院,某位評事官的官舍看一眼,確認一下對方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