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個朝廷流傳甚廣的笑話。大抵是大唐兩京十六府,廣州府是公認最好的養老地,沒有之一。道理很簡單,作為南海公室存在感和影響力,無所不在之地,本地任職的官員,想要犯錯或建功的可能性一般渺茫。
因為,但凡本地出現什么問題和事態,與廣州府衙近在咫尺,勢力遍布境內的南海公室;往往就會搶先一步將其,撲滅在萌芽之中。而同樣道理,一旦出現可以建功立業的機會,南海公室也不會輕易的讓人染指。
因此,大多數被外放/委派/轉任到,廣府任上的朝廷官員;只要不刻意追求,日常有所作為的成就和充實感,基本上就可以很潤滑的,提前過上躺平的養老生活。
將庶務交給屬下官吏,整天游宴作樂、笙歌達旦。
以廣府之大、物產之豐,永遠不缺乏享樂的花樣。而更雅致一些的,或是交友唱和、競逐風雅;或是縱情山水之間,即興于田園、山川之樂;留下一處處有感而發的提留,或是創作出一件件充滿個人色彩的作品。
至少作為本地事實上的主人,南海公室也不吝分出一點點資源,去追捧這些識相之輩。但同樣的道理,這種悠游無事的生活日常;對于一些年富力強,或是少壯尤為的官員;則是一種變相流放乃至懲罰性的打磨。
被委派到廣府之后,也就意味著仕途上的變相停滯;除非你甘愿付出相應的代價,乃至不惜降低自己的品秩,以謀求轉任他地。否則只能接受一事無成的日常,或是遠離中樞的籍沒無聞。因此這也就有了新用途。
作為朝堂斗爭失敗者的體面退路和潛在避風港;或是保護性的將一些,牽扯進巨大利害干系和是非的官員;打發到廣府來蟄伏一時。至少,作為本地強項的南海公室,絕不準許勢力范圍內,旁外招式的政治追殺。
這也是長久以來,事實上影響和滲透了嶺南大部,方方面面事物的南海公室;與歷代朝廷委派的官員,在廣府之地所長期達成的,某種既成事實和潛在默契。但這種約定俗成的默契和共識,卻被一場火災觸動了。
因此,哪怕火災很快就被撲滅,但隨后引發的一系列波瀾,卻不是那么容易平息的。因為,暫留在高樓上的江畋,親眼見到了倉促趕來的,本地學政官/提舉學務署、嶺東貢舉使、廣府都學監等一系列官名旗牌。
又有,廣府少尹副手之一的左判,大都督府的錄事參軍,中城的管城司馬,巡禁判官;各自帶領一班人馬趕到現場。緊接著本地駐泊的金吾子弟、左右衛將士,廣府團結,清海軍的旗號,也相繼出現在貢院附近。
經過一番交涉,加入后續的清理、搜檢和審訊、盤查中……最后,甚至連一貫沒什么存在感的,本地武德司的親從官和內院子的指揮使,也難得穿戴著統一的制服,出現在了現場外圍;像模像樣的維持起秩序來。
因此,一時間圍繞著起火的貢院,至少七八家的人馬,將周圍的城坊街區,擁堵的水泄不通;而各種進入貢院交涉的官方人物,更是將這里變成了一片;人聲鼎沸的鬧市。同時,已經清理的現場消息也接踵而至。
比如,在廢墟中發現了七具尸體,其中六具已經驗明了身份,分別屬于一位監考、一位巡事;四名登記在冊的舉子。但最后一具尸體,卻像是憑空出現一般;哪怕被煙熏火燒又過水,也難掩身體的多處潰爛腐朽。
剖開的內臟也是嚴重枯竭,咽喉肺部更是毫無吸入的煙灰;就像是被拋棄在現場的尸體一般。但這尸體是如何越過,從外到內重重的盤查和封鎖,進入到貢院考棚中的;這無疑是令人匪夷所思,或是細思恐極的。
而事后通過點驗名籍,找到的同棚考生供述,幾乎有多人共同宣稱;看見了有人突然全身迸發大火,在考棚內橫沖直撞;波及和引燃了,就近試圖攔截和阻止的多人。同時在口中高喊“奇恥大冤、死不瞑目”等。
然后,因為這個關鍵性的細節;先行在場的南海公室內臣和官屬,與后續趕來的廣府左判;甚至當眾發生了激烈的爭執。緊接著,通過加急審訊現場發現的那幾名異常人士;又導致了更進一步的激烈沖突和矛盾。
因為其中三位主動自報家門,宣稱身負官方身份和秘密使命;一位是廣府快輯隊的人,追尋一伙大盜。一位隸屬南海社的干員,正在調查一樁虧空案;一位是新京社廣府分社的游士;受命監視一位外藩來的舉子。
最后一位,則是熬不過供認,乃是受了某家諸侯的收買和指使,隱姓埋名混入貢院內,只為伺機提供某種便利。然后,又有人開始質疑,發現此輩可疑跡象的源頭;希望當面質詢和驗證,卻被梁博義強硬頂回去。
然而,在后續的排查當中,又發現了十幾位助考官員之一,暗中收受錢財好處,指使人當場協助舞弊;乃至有考生/舉子在考前,已然獲得了部分試題的重大弊情。也讓這場突發縱火,更加錯綜復雜、撲朔迷離。
但后續的影響才剛剛開始,至少一千六百名的貢舉學子;被強行滯留在了考場之中,而他們因此中斷的現場考試,無論如何都無法再進行下去,而需要擇期再試。若是處置不當,毫無疑問會引起巨大的輿論風潮。
而在嚴密監護之下,被燒死的監考、巡事和舉子,同樣變相的沖擊到,公室和朝廷的權威;除了令各地的舉子人人自危之外,還有可能演變成官方的甩鍋大賽,乃至很可能成為各種民間謠傳,炮制陰謀論的根源。
因此,隱隱牽涉其中的江畋,也一直滯留到了當天傍晚。才在天光暗淡、落霞余暉中;踏上了回府的道路。但與此同時,他刻意網開一面的另一條暗線,也隨著甲人追蹤進一處城坊內,猝不及防的看了一場好戲。
從貢院內逃出的幸存者,顯然頗具某種偵查與反偵察意識;在穿街過巷、翻墻入室的過程中,至少順手更換了兩次的形貌;才最終來到一座小土祠的后院,卻毫不猶豫跳進了一口井內。然后,再度出現數百步外。
那是一處機械聲嘈雜,煙氣彌繞的大型染坊內;而他也變成了一副,布衣短褐的幫工打扮;徑直扛著一段粗綢,穿街過巷的來到一所,老舊客棧后門被迎進去。只可惜他的諸般匿跡手段,對于甲人而言毫無意義;
因此,當代表著他的生命體征,再次換成行腳商人的打扮;來到了客棧后院偏房的頂樓上,向著留在這里的同黨復命,并且竭力訴說和辨明什么。突然間就生命體征黯淡下去,同時吐出許多污血,卻是受了暗算。
然后,就在其他埋伏的同伙,想要對蜷縮委頓在地,掙扎翻滾著的他補刀時;卻冷不防被反奪武器,當場刺穿后頸、撞窗而逃。又接二連三的砸碎、撞穿了一大片瓦頂之后;這人居然就掙扎著再度消失在街坊中。
當埋伏滅口的同伙,四下搜索不果,而迅速放棄這處據點,四散轉移他處的同時;甲人卻在一處豎井的底部污泥中,發現了生體反應微弱的那人;他居然還未真正死去,卻是陷入了一種,極其微妙的假死蟄伏中。
而在這短促的遭遇和激斗過程中,遠遠通過“入微”和“放大”的雙重聽力迭加;江畋已然知道了這伙人的身份。他們居然是武德司所屬的行動人員,察子隊的成員;但卻并非聽命于,廣府本地的武德司勾當官。
而是另一個級別更高的層次……回過神來,沐浴凈身、熏香更衣又用過,一餐豐盛晚膳的江畋;卻是不由自主的來到了,后園另一處偏僻院落中。華燈初上的光影,正映照出其中一個形影孤立,曼妙窈窕的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