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9日,早晨7點。
一架c47運輸機在岱山上空盤旋,終于確定了降落地點后,艙門打開,幾個黑影從艙門中一躍而下,最后變成了潔白的蒲公英,“慢悠悠”的從天上飄落下來。
地面上待命的士兵立刻去迎接“飄落”的蒲公英,在找到第三朵的時候,終于找對了人。
“教官。”
“張長官!”
士兵們一擁而上,迎上滿身泥濘的張安平。
張安平的樣子很狼狽,明顯是在泥濘中打了幾個滾。
非常有力的證明了一個空降菜鳥第一次空降時候會如何的凄慘。
但士兵們卻異常的佩服他的勇氣和無畏,只接受過兩個半宿的突擊訓練,就敢從飛機上一躍而下,還是降落到這種泥濘的地帶,勇氣可謂是驚人。
在蜂擁而來的接應士兵解開了傘包之際,張安平用急切的口吻道:
“局座是不是沒找到?沒找到是不是還證明人有可能活著?”
士兵們不敢回答,因為他們已經發現了焦尸,尸體的數量跟乘機人數一致,且通過一具尸體嘴里的金牙,已經確定了是戴春風。
沒有回答,對張安平來說仿佛是肯定似的,在傘包被解開后,他就一把推開要攙扶的士兵,喊了一句帶路后,手腳并用的就跟著帶頭的士兵往墜機點跑。
不到十分鐘的路程,張安平摔了整整五次,整個人仿佛是泥猴子——這不是演的,而是他真的亂了方寸。
事情,等于是他做的,可真的即將面對尸體的時候,心里終究是不得平靜。
飛機的殘骸遍布方圓數百米,機艙的殘骸較大,十三具尸體被整整齊齊的擺放在機艙殘骸處——其中的數具尸體還是被拼接的。
張安平看到這些尸體的時候,身形一個蹌踉再度摔倒,但他卻一把推開了過來攙扶的士兵,連滾帶爬的撲了過去,明顯是能看到強忍著悲傷,他開始一具一具的查看。
最終在一具焦黑的尸體前停下,整個人顫栗起來,久久不語。
許久后,他說:
“發報吧。”
“國民政府軍事統計局局長戴春風少將,確認……遇難。”
說罷,張安平轉身,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在之后的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里,一語不發。
電波將張安平口述的消息擴散。
在第一時間里,所有關心這件事的人,都知道了消息。
侍從室。
一名侍從官小心翼翼走來:
“侍從長,張世豪發來電報,確認戴局長已經……遇難。”
侍從長雖然心里早有準備,但還是出現了數秒的遲疑:
“雨農,真的走了?”
侍從官輕輕的點頭。
侍從長茫然的起身。
戴春風音容仿佛在眼前浮現,怔了許久后,他出聲問:
“當天一共四架飛機,其他三架都沒事?”
侍從官點頭:“是的。”
“所以,就雨農的飛機出事了么?”
侍從長露出一抹凝重:“是巧合……還是蓄意為之?”
侍從官沒有回答,也不敢回答。
“查!必須嚴查!”侍從長的臉上浮現怒意:“雨農雖然這兩年有些胡涂,但他終究是我的眼睛和耳朵,必須要給他一個交代!”
“讓侍從室牽頭,組成一個調查組,徹查!”
“是——”侍從官猶豫了一下:“那張世豪要不要進調查組?聽聞戴局長遇難,張世豪……非常關心。”
“關心”這個字眼就非常有意思了,尤其是在當下這個關口。
侍從長敏銳的意識到了這個字眼背后的意味,他頓了頓:“調查組,不要用軍統的人!”
“是。”
侍從官離開后,侍從長在書房中來回踱步,為戴春風的死而傷懷,但很快他就止住了心中的悲意,恢復了冷靜。
一聲嘀咕從他嘴里發出:
“軍統這一大攤子,是該好好收拾收拾了。”
軍統,局本部。
戴春風死了!
消息傳來后,軍統上下震驚不已。
盡管之前早有心理準備,可終究是沒有確切的消息傳來,現在已經證實,這讓軍統上下無不震驚。
但在震驚過后,所有人都開始為之后的事做打算。
可是,在環視了軍統體系之后,軍統上下,居然都……平靜了。
有什么可爭?
有什么可準備的?
還愣著干什么,趕緊去張家,寬慰一下戴局長的表妹、表妹夫,畢竟他們的表哥,出事了!
一時之間,張家,門庭若市。
毛仁鳳站在窗前,透過窗戶觀看空蕩蕩的局本部,一抹苦笑從嘴角浮現。
沒有一個人看好他啊!
看看,都跑了,都跑去張家提前表忠心了。
毛仁鳳很酸,但卻不覺得這有什么問題,要是換他自己,這時候也絕對會跑張家提前表忠心。
著實沒有競爭力可言啊!
但他……卻是張安平的對手,想去投誠都不成。
不知道張安平會怎么處理我?
毛仁鳳頗為好奇的在心里想著:
他是要展現大度留下我,還是一腳將我踩死呢?
不過,他應該沒有時間來理會我吧?接下來的軍統,必然面臨著自成立以來最大的疾風暴雨!
一抹說不上是苦笑還是嘲笑的笑意在毛仁鳳嘴角浮現,張世豪,你終究不是戴雨農,你……真的能像戴春風一樣,在群狼環伺的情況下,帶著軍統走出困境嗎?
正幻想著軍統的未來,房門突然被推開了。
明樓和鄭耀先聯袂而來。
毛仁鳳看到兩人后,露出苦笑:“我以為你們也去了張家。”
明樓不答,自顧自坐下,鄭耀先卻嘆息道:
“老毛,你覺得我還有回頭路嗎?”
“或者說,你覺得我還能向他低頭嗎?”
毛仁鳳看著鄭耀先,苦笑:“老七,你性子……太剛了!”
明樓這時候插話:“人嘛,總得要讓自己的心舒坦些。”
毛仁鳳聞言,一改苦笑,用自嘲的笑意說:
“得,三個失意人,這時候抱團取暖嘍。”
這時,刺耳的電話鈴尖銳的響了起來。
毛仁鳳自嘲道:“奇了怪了,這時候還有人打電話?”
說著他接起了電話。
“毛主任。”
“唐書記……長么?”毛仁鳳帶著嘲弄的聲音作為了回應。
過去,毛仁鳳跟唐宗還有鄭耀全三人組成了同盟,抗張同盟。
但唐宗背刺了他跟鄭耀全。
當然,最關鍵的是狐貍級別的唐宗出手后,卻被張安平反殺,丟掉了侍從室第六組組長的職務。
他毛仁鳳面對張安平雖然屢戰屢敗,但終歸是屢敗屢戰,你唐宗倒好,一敗涂地!
“戴雨農死了,”唐宗似是沒有聽出毛仁鳳話語中的嘲弄,自顧自道:“人死不能復生,軍統局的物件,該收回來了。”
“戴雨農占用了局內的不少車,有一輛龐克斯蒂轎車,分給我吧。”
“對了,我之前還從軍統的賬目中看到他把不少好槍都放在了家里,這些都是公家的東西,得拿回來——我親自去取。”
“沒問題吧?”
毛仁鳳聽得瞠目結舌。
這段話的意思是:戴春風死了,他名下的車,我唐宗要了!他占用的軍統的槍,我親自去收。
毫無疑問,這是落井下石!
可唐宗這樣的老狐貍,又豈會輕而易舉的落井下石?
對這種人物來說,如此骯臟、沒有技術含量、沒有風度的行為,過于掉價了!
可他,卻這么干了!
為什么?!
毛仁鳳在第一時間就品出了唐宗的目的:
抗張!
沒錯,他唐宗,要身先士卒,第一個向張世豪宣戰!
如此瓜分戴春風名下的“公家財產”,目的就是向張安平宣戰!
毛仁鳳品出了其中的味道后,不由顫栗了起來。
不是嚇得,而是激動。
戴雨農死訊傳來,軍統局本部“人去樓空”——人都跑張家去了。
為什么?
因為所有人都本能的認為一件事:
雖然戴雨農死了,但軍統的繼承人是板上釘釘的事。
沒有人起“貳心”,不是因為他們沒有貳心,而是張安平的勢力太強悍了,強悍到其他人生不出貳心的程度。
但在這個時候,唐宗率先發起了進攻的號角。
秦末,大澤鄉,陳勝說:
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
于是,大一統的秦朝,崩了!
唐宗此時的行為,無異于陳勝在大澤鄉的舉動。
毛仁鳳豈能不激動到顫栗?
唐宗耐心的等待著毛仁鳳的回應。
終于,毛仁鳳壓制住了心中的激蕩,用三個字做出了回答:
“沒問題。”
沒問題——你先上,我……緊跟著也上!
唐宗平靜的道:
“好!”
電話掛斷,毛仁鳳坐在沙發上,手一直在顫抖。
之前,他沒想過再跟張安平對壘。
沒了戴春風撐腰,打不過,真的打不過啊!
可是,唐宗的這個電話,讓毛仁鳳意識到了一個可能:
戴雨農一死,軍統被拆分是必然的結局,張安平確確實實強大,可在煌煌大勢之下,他的強大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多方發力,直接將軍統拆分,到時候領一系軍統力量跳出軍統框架,另起爐灶,可行嗎?
可行!
明樓對唐宗的電話有猜測,但還是直白的問:“主任,唐宗他說了什么?”
毛仁鳳強壓心中的激蕩:
“唐宗,要打響反張的……第一槍!”
明樓和鄭耀先的眼神隱晦的對視——他們此行過來,不就是為了鼓動毛仁鳳反張嘛!
明樓眼前一亮:“好啊,有人帶頭,后面的煌煌大勢,就不是他張安平能阻止了!”
“主任,此戰,我等,要么生,要么……死!不管生死,明樓愿為主任馬前卒!”
毛仁鳳大喜,但目光還是望向了鄭耀先。
鄭耀先深呼吸一口氣:
“老毛,你我,有進無退!”
毛仁鳳聞言,豪氣干云:“好,我們兄弟三個,這一次,跟他張世豪,拼了!”
“最新的消息,老頭子,不許讓軍統的人參與戴春風之死的調查!”
“連張世豪都不讓參與?我可是聽說因為戴春風的死,張世豪這混蛋都紅眼了!瑪德,這混蛋都想捅破空軍的天!”
“呵呵,這不是專門防著張世豪嘛——哼哼,他張世豪能耐再大,終究不是天子近臣,關鍵時候一個用詞,就能讓他萬劫不復!”
一瞬間,參加密會的其他人明白了為什么“老頭子”不讓軍統的人參與了。
“這臟水,潑的妙啊!”
“要么不做,要么做絕!既然已經潑了臟水,那我們就做絕!”
“什么意思?”
“你們說,軍統誰最希望戴春風死?”
“肯定不是張世豪,這家伙就是一根筋。”
“蠢!為什么就不是張世豪?戴春風死了,張世豪不是最大的受益者嗎?自古以來,可沒有幾個希望皇帝長壽的太子!”
嘶——
密會眾人倒吸冷氣,他們終于明白了什么叫要么不做、要么做絕。
“可行!只要把張世豪拖下水,軍統的那一攤子,就是我們的了!”
“此事宜早不宜遲,立刻先把風聲放出去!”
戴春風的死訊是早上傳來的,但在下午的時候,市面上突然就流傳起了小道的消息。
“軍統的戴春風死了,知道吧?”
“這么大的事,誰不知道?你們說戴春風的死是真的意外嗎?”
“怎么不是意外?聽說南京那邊天氣突然變化,好好的一個白天變成了黑夜,暴雨更是像從盆里倒一樣。”
“膚淺了不是?知道嗎?當時有四架飛機,可其他三架飛機都沒有事,只有戴春風的飛機出事了!”
“運氣不好吧——他可能是……缺德事做的太多了。”
“缺德事?呵!他缺德事做的有河南王多嗎?你們知道戴春風的飛機是從哪里起飛的?”
“哪里?”
“上海!上海,是誰的地盤你們應該清楚吧……”
“張世豪?不對啊,我聽說張世豪都冒雨跳傘去找戴春風了,這可是玩命的差事!”
“呵,戴春風多次許諾讓張世豪接班,結果他一直霸著軍統局長的位子……還有啊,戴春風的飛機起飛的時候,張世豪負責檢查的。”
“四架只有一架出事了,出事的還偏偏是戴春風的飛機,你們說呢?”
“張世豪……他等不及了?!”
“靠,這可是你說的,我可沒說!”
謠言的傳遞速度遠超人們的想象,到了天黑的時候,張世豪謀算戴春風的事,就傳的有鼻子有眼。
陰謀論,甚囂塵上。
鄭耀先的電話打到了毛仁鳳處。
“老毛,你聽到傳言了嗎?”
“什么傳言?”
“你真沒聽到?”
“到底什么傳言?”
“張世豪……陰謀算計戴局長!”
毛仁鳳嗤笑:“這市井流言可真有意思。”
毛仁鳳掌握著上海的動態,知道戴春風失聯以來張安平都做過什么——對方連自己的命都不在乎,怎么可能算計戴春風!
鄭耀先“深有同感”:“是啊,這留言不靠譜,我們軍統,該有點動作。”
毛仁鳳眼前一亮。
流言,向來是堵不如疏。
既然這樣,那就往死里堵啊!
毛仁鳳一本正經道:“你說得對,從現在起,嚴查流言!”
擱下電話,毛仁鳳露出意味深長之色,自語道:
“鄭老七,比我想象的更可靠啊!”
南京,靈谷寺。
戴春風的棺材臨時停在了此處。
早晨,兩道人影匆匆趕來,但在即將接近的時候被暗處竄出來的特務攔下。
特務看清兩人后,急忙問好:“沈處長、王處長。”
來人正是沈最和王天風。
沈最詢問:“張長官呢?”
“張長官從昨晚到這里以后就守著局座,不準任何人過去打擾。”
王天風道:
“我要去見他。”
特務為難的看著兩人,沈最臉色陰沉道:“不準嗎?”
特務小聲道:“張長官不準任何人過去打擾。”
沈最怒道:“你去匯報!”
“沈處長,這……”
“去!”王天風冷著臉。
特務猶豫了下,最終決定去匯報。
大約一刻鐘后,他急匆匆的趕了過來:“張長官讓你們過去——沈處長,您勸勸張長官,讓他吃點吧,這幾天了,張長官只喝了些水,而且從沒有瞇過一眼。”
“嗯。”
沈最和王天風匆匆向停棺的位置趕去。
停棺的位置布置的很簡陋,一個簡單的草棚下面停著棺材,除此之外就只有一身泥濘的張安平坐在一旁,再無其他。
而張安平身邊,還放著一份冰涼的飯菜。
未動一筷。
沈最并沒有直接去張安平,而是到了棺前下跪,鄭重的磕頭,久久沒有起身。
戴春風對他恩重如山,能有今時今日地位,全靠戴春風的看重。
(之前冒雨跳傘的情節,是參考了沈醉的行為——戴春風失聯后,沈醉差點雨天跳傘,甚至都經過了一次演練。)
王天風卻沒有跪,只是怔怔的站在一旁,面無表情,不知道在想著什么。
三人都沒有說話,直到沈最起身后打破了沉默。
“張長官,局座一死,牛鬼神蛇都跳出來了!”
沈最帶著惱火:“局座尸骨未寒,唐宗就將局座的一輛座駕帶走了,還親自去了戴公館,將局座珍藏的一批好槍悉數拿走了!”
張安平沒有吭聲,只是目露殺氣。
王天風走近,沉沉的道:
“侍從室那邊牽頭組建了一個調查組,要調查墜機真相。”
“調查組成員,沒有軍統的人。”
張安平澀聲道:“讓軍統自上而下所有人無條件配合調查組,陽奉陰違者,殺無赦!”
“沈最,你去上海,配合調查組行事。”
“老王,你留在南京,配合調查組。”
“我只要真相!”
兩人微微點頭。
沈最猶豫的看了眼王天風,見王天風不想吭氣,他便只好道:
“重慶那邊傳來消息,局里的很多人跑去你家了,不過張處長緊閉家門,沒有讓任何人進去。”
張安平卻沒有反應。
沈最見狀,繼續道:
“還有一件事……”
“重慶那邊,正在瘋狂的傳言,稱……局座之死,是你所為。”
張安平閉目,沉默一陣后道:
“我現在只想知道真相,其他事,以后再說。”
王天風突然道:
“唐宗、鄭耀全、毛仁鳳都在蹦跶,還有,有人正在匯集各方力量,試圖瓜分軍統。”
張安平搖頭重復說:
“我現在只想知道真相。”
王天風心中似是有一塊巨大的石頭落地,他沉沉的道:
“我……也想知道真相。”
沈最愕然的看著王天風,他反應過來了——王天風,居然真的在懷疑張安平!
而張安平,卻對這些事漠不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