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會受到很多很多的沖擊。
徐天到現在的這半生中,受到過的沖擊很多。
四一二,父親喋血,血……彌漫了他的世界,以至于讓他暈血。
留學日本的時候,見識過日本的強大和弱小——一個凌駕于中國之上的列強,百姓卻一直困苦,吸血中國而崛起,國民卻始終在窮苦線掙扎,毫無戰爭潛力卻自大非常。
九一八,他眼中的蛇,鯨吞了東北。
全面抗戰爆發,他眼中戰爭潛力微弱的自大之國,卻讓中國陷入了八年的全面浩劫之中。
以上的每一件事,沖擊都非常大。
可是,現在的他,卻意識到過去的這些事曾經的沖擊力,小了。
他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張安平,在說出了“這才是真正的你嗎”以后,陷入了難以言說的沉默。
看著深陷沉默的徐天,張安平深呼吸一口氣,緩慢的講述起來:
“民國16年4月12日,上海死了很多人,我那時候不理解,他們為什么要死,但那時候,我記住了一個黨派的名字。”
“民國20年(1931年),九一八事變,那年我十五歲——我看著地圖,理解不了彈丸之地的日本,是怎么吞并的東北。”
“民國21年,我16歲,我瞞著父母,用三寸不了之舌,從戴春風手里要了一筆錢,去了美國。”
“我想學點東西,為這個國家做點什么。”
“四年后,我從美國回來,投身當時還是特務處的軍統,我以為能為這個國家做些什么。”
“也就是那個時候,我接觸到了一個被捕的中共黨員。他叫尹黎明。”
“還是黨務處的中統在他身上沒有獲取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便將人交給了我們,算是……教學‘耗材’。”
張安平回憶著過去的歲月,說著真假難辨的“事實”:
“他很慘,混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但他依然在堅信他的信仰。”
“我很好奇,什么樣的信仰能讓人如此的著魔?”
“那個時候的我,眼里只有一個敵人——日本人!因為我一直認為,靠吸血中國完成了工業化崛起的日本,不會因為鯨吞了東北而停下腳步,整個中國,都是他們鯨吞的目標。”
“我很不滿特務處、黨務處將目光放在對內,再加上我又好奇到底是什么樣的信仰能讓一個人在被摧殘到散架的程度后,還能保守機密。”
“所以,我用詐死的方式,救下了他。”
“從他口中,我了解到了中國共產黨,了解了他們的信仰。”
“最后,我選擇了他的信仰。”
張安平平靜的講述完后,凝視著徐天:
“迄今為止,我發現我沒有做錯選擇。”
“所以,這一路上,我在找更多的同行者,亦如你的丈人,亦如你的夫人。”
徐天仿佛又回到了1927年的那個難以忘懷的年份,父親滿身是血的站在他面前,他想伸手去抓住父親的手,但入目的,只有刺目的一片血紅。
許久后,徐天輕聲問:“為什么……找我?!”
多次代理過上海站站長的他,自然知道地下黨的成員發展方式,以張安平的級別,不應該直接發展他。
“我看了你很長很長的時間。”
張安平坦然道:“我知道你會成為我的同志,但我……同樣也束縛了你,對么?”
這一刻,徐天的內心有種莫名的輕松。
他本來打算平凡的度過這一生的。
是張安平,用盡了辦法將他帶入了“旋渦”,但他沒有怪過張安平,因為這是作為一個中國人的責任。
但也是張安平對他的信任,將他深深的綁定在這一艘讓他無比厭惡的爛船上。
八年的全面抗戰到結束,物價從抗戰全面爆發前漲了八千多倍——可國民政府恢復了對全國的統治后,僅僅四個月,在四個月的前的基礎上,漲了12倍!
一斤一千五的大米,漲到了一萬八!
現在,更是兩萬多!
12倍是不是比不上八年抗戰的漲幅?
但換個說法:
1945年12月底的物價,相較于1937年初,漲了近……11萬倍!
而在日本人投降的時候,這個數字是八千多倍!
窺一斑而見全身——這個國民政府,有多么的喪心病狂!
徐天對國民政府是徹底的失望,但唯一束縛他的就是張安平對他的知遇之恩,是張安平對他的無條件信任。
哪怕是知道他的妻子、丈人都是地下黨,依然對他委以重任、無比信任。
這讓徐天掙扎、痛苦,但卻只能心甘情愿的被束縛在這艘破船上。
可是現在,束縛……沒了!
不知道為何,徐天還是問出了一句“抬杠”的話:“你就不怕我出賣你嗎?”
張安平笑了笑:“你和我,是一類人。”
徐天如古井不波的臉上出現了一絲的蕩漾,緊接著這一抹蕩漾就變成了難以見到的笑意:
“我接受……你的策反。”
他如此說。
張安平失笑:“歡迎你的加入,我的……同志!”
徐天的策反,跟他想的一模一樣,水到渠成。
延安。
厲同志一臉凝重的找上錢大姐。
“首長反對!”
其實這不出厲同志的預料。
國民政府磨刀霍霍,內戰迫在眉睫——哪怕這時候國共雙方還在洽談,但黨內已經形成了共識。
可是,中共依然在為虛無縹緲的和平努力。
“我們不能這么做,”厲同志傳達首長的決定:“如果我們這么做了,一旦有消息外泄,我黨,將成為千古罪人!”
錢大姐凝重的點頭。
她理解首長的意思——全面內戰,是不可避免,但絕對不能是我們打響。
她道:“我會立刻回電。”
“嗯——告訴他,一切以他的安全為重。”
身在上海的張安平,自然收不到組織上緊急發來的電報。
此時的他,正在向徐天講述接下來的任務。
刺戴!
整個任務的指導思想,便是張安平、明樓和鄭耀先三人商討出來的布局思路,具體的操作就由徐天自己來完成,但所有的操作,都要圍繞這個指導思想。
對這個任務,徐天就一個想法:
難!難如登天!全看老天爺!
但他沒有叫苦,只是默默的記下了張安平所有的交代。
張安平,對他的信任,一如既往啊!
等張安平說完以后,徐天道:
“他這幾天就要回去?”
“嗯。”
“我想先嘗試嘗試。”
張安平不由猶豫。
他跟鄭耀先和明樓說好的,這件事要付諸行動,必須得到組織的批準才成。
徐天看出張安平的顧慮,詢問:“有問題?”
張安平想了想:“行!”
“我是說有問題?”
“問題不大,是這個計劃才上報上去,還在等組織的批準呢。”
“那我等等?”
“先做吧,就當是累積一次經驗。”
“嗯。”
徐天深深的看了眼張安平,沉默一陣后,問道:
“你……怎么想的?”
這下輪到張安平沉默了。
他明白徐天問這句話的意思。
你怎么想的——刺戴,你怎么想的?!
戴春風對張安平的信任,可以說是……無以復加。
他徐天面對張安平的信任,面對爛船卻不能下船走向自己心心念念的光明,那么,張安平又是怎么下定決心的?
張安平許久以后,輕聲的說出了一句話:
“我不想有一天,在我的手上,染上你的血。”
曾墨怡、徐天、徐百川、鄭耀先、明樓、許忠義、林楠笙……
一個又一個的名字在張安平的腦海中閃過。
如果戴春風在,這些人會一個個的暴露,他張安平縱然有系統傍身,真的能一個個全都救下嗎?
原時空中,老鄭的戀人,死后甚至被挫骨揚灰!
張安平手中的假死藥縱然再逆天,面對這種情況能如何?
他不是不知道戴春風對他的信任,可是……
他的身后,是一群為了理想而選擇了崎嶇道路的同行者;
他的前方,是一個已經被事實證明的光明時代!
他沒有選擇!
徐天默默的拍了拍張安平的肩膀,大概只有他,能理解張安平做出這個決定時候的……痛苦吧。
因為他一直難以放下心中張安平對他的羈絆,沒法選擇下這條爛船。
提籃橋監獄門口。
羅宏文走出鐵柵欄后,看著外面的藍天,長長的松了一口氣。
終于,活著出來了!
一輛轎車駛到了身旁,隨著車窗搖下,杜越笙笑著出現在了羅宏文的視線中。
羅宏文不由哽咽:“師父!”
他知道自己能出來,一直是師父在外面為自己奔走。
師父曾經叱咤風云,整個上海灘誰不是彎著腰跟師父說話?
現在師父為了自己,卻四下奔波,受盡了委屈!
杜越笙沒好氣道:“傻小子,上車吧!別擱這丟人現眼了!”
羅宏文急忙上車,車子啟動后,他不安、愧疚的對杜越笙道:
“師父,是我無能,害您四處低頭,我……”
杜越笙拍著羅宏文,阻止他繼續說下去,輕嘆道:
“宏文啊,時代終歸是……變了。”
“師父我,欸……”
一聲嘆息,道盡了滿腹的心酸。
羅宏文也知道杜越笙營救自己的困難,他畢竟是張世豪親自下令抓捕的人,哪怕早早的跟各方權貴進行了利益交換,但在面對張世豪親手所書的逮捕令面前,卻一丁點浪花都沒有蹦跶出來。
多少權貴不愿意為了自己跟張世豪對上?
而師父……
師徒倆滿腹心事,在斯蒂龐克轎車的快速行駛中沉重的難受著。
一番話后,杜越笙猛然想起了張安平所說的罰金,便問羅宏文:
“宏文,你跟我交個底,自打跟日偽合作販賣煙土以來,你盈利了多少?”
羅宏文有些懵:“這個,怕是要查一查才知道。”
“有沒有……”杜越笙說出了一個數字。
羅宏文一愣:“差不多有這么多,師父,可你也知道,這一行的浮利終歸是浮利,我哪能落下這么多?再者,這幾個月為了出獄,花費也是不菲的,我手里頂多還有一個一成。”
他沒藏私,以為杜越笙如此問是需要錢,說完之后,一咬牙:
“師父,我還有些薄面,現在出了提籃橋,這半張臉大概能抵用,您需要多少跟我說,不夠我去借!”
杜越笙卻沒仔細聽羅宏文后面的話,只是呢喃:
“張世豪,好……恐怖的情報搜集能力啊!”
“難怪我們這些人現在如尿壺一樣……棄如敝履!”
煙土的生意,賬本那是要命的東西,自己的徒弟必然不會輕易示人,但這賬,卻被張世豪掌握了!
過去,他們青幫勢力龐大,軍統也好,國民政府也罷,都得需要青幫作為手套,而現在,一個張世豪對青幫的滲透力度都如此龐大,那整個軍統呢?
整個國民政府呢?
難怪自己現在……阿貓阿狗都能無視!
看杜越笙“夢游”似的,羅宏文小聲叫道:“師父,師父……”
杜越笙驚醒,神色復雜的看了眼羅宏文后,沉重的道:
“宏文啊,你知道張世豪放你的條件嗎?”
“七成,他要你這些年煙土生意浮利的七成——我根據他給出的數字,推算出你這些年的浮利。”
羅宏文聞言如遭雷擊。
一方面是巨額的錢財,另一方面,則是震撼于自己身邊被軍統的滲透。
一種被巨人俯瞰的無力感充斥著全身。
“這么多錢,就是賣了我……也湊不夠。”
羅宏文無力的癱軟在座位上,苦笑道:“還不如斃了我。”
斃了他?
羅宏文和杜越笙明白這是笑話,因為即便是斃了他,他那些錢財,也不會保下,而家人,可能會更慘。
杜越笙分析道:“宏文,我想張世豪并不是讓你出這一筆錢,當初跟你相干的人,在里面吃過利的,只要活著的,怕是沒一個能躲開的。”
羅宏文苦笑:“這也不夠啊!”
“湊吧,他還給了兩年的時間……”
杜越笙說完后,面露一抹苦笑:“長江后浪拍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現在的年輕人,比我們更狠啊!”
羅宏文一臉絕望,煙土生意賺錢,現在的他,操持不了煙土生意,又去哪賺這么龐大一筆錢?
杜越笙想了想,斟酌著說道:
“宏文,我現在有一個賺錢的門路……”
“現在法幣的購買力下降,物價在快速貶值,人們都在囤黃金、管制藥品和美元……”
他向羅宏文道起了自己所熟知的“無本買賣”,羅宏文聽著聽著,目光中漸漸的有了光彩。
徐天將自己關在情報室中,用一份份情報消耗著自己的腦細胞。
羅宏文已出獄,杜越笙親自迎接。
一條情報引起了徐天的注意,畢竟羅宏文是張安平“欽點”的犯人,就是否抓捕此人,徐天最早還跟張安平探討過。
徐天當時的看法是:
羅宏文大節不虧,不應抓捕。
但張安平的態度很堅決:
抓!必須抓!因為他……做的事不比漢奸之流更歹毒!
徐天記得自己提醒過張安平,說此人是杜越笙的徒弟,杜越笙必然會死保此人。
而張安平則說:
那就罰他個干干凈凈!販毒他賺了多少,全都吐出來!
徐天也就是那時候才意識到在張安平的心里,煙土是毒,販賣煙土,行徑跟漢奸一樣的惡劣。
既然羅宏文出監獄了,那么……他豈不是背了一身的債?
徐天的目光突然變得玩味起來,既然要試試,那就先從你開始吧。
果然,沒有靈感的時候,多看看(寫寫),總歸能找到思路的。
接下來的一切順理成章了,羅宏文介入了“倒爺”這一行中,但他畢竟是青幫大佬,不可能小打小鬧,稍微一找關系,便尋到了空軍中的關系。
他為人豪爽,既然需要空軍幫忙,再加上是第一次這么干,遂給出了一個讓空軍方面不能拒絕的價碼——分成太多了,多到空軍這邊的中介,第一時間就去找飛行員。
一名飛行員接下了這個差事,但在“貨物”運抵之后,正準備裝貨起飛,卻不料自己的飛機檢修,需要三天后才能再度起飛。
接到了差事的飛行員懵了,心說我尼瑪,這要是等到三天以后,光違約金就能讓自己傾家蕩產——“倒爺”這一行,打的就是一個時間差,要是拖三天,說不定南京的黃金比上海更便宜了!
他急的團團轉,好在天無絕人之路,這時候突然發現同僚要起飛去南京,他馬上就找到了這個同僚,求爺爺告奶奶的懇請對方:
“拉兄弟一把!這一趟我替你飛!”
飛行員都在參與“倒爺”這一行,對方自然明白這是怎么回事,稍稍思索后便答應下來,只是叮囑對方:
“兄弟,我伺候的這位爺是個大人物,你到時候只管飛,不帶耳朵和嘴巴,懂不懂?”
“我明白,哥,你就是我親哥!”
1946年3月17日,這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飛行員,終于松了口氣,踏入了一架編號222的運輸機中。
“這個齊五,是真的沉不住氣!一天三份電報的催我回去!”
戴春風向張安平吐槽:“我看吶,他是巴不得我回去以后盡快跟那些人妥協,免得如芒背刺。”
張安平沒有吱聲,用沉默表達戴春風重新啟用毛仁鳳的不滿。
戴春風無奈的搖頭,這臭小子,心眼就沒大過!
“上海這邊的事也差不多忙完了,剩下的手尾你清理下,嗯,我先回一趟南京,看一看重建的進度,到時候再回重慶。”
張安平不想留在上海,便道:“局座,我們一起走吧?上海這邊的事留給上海站吧。”
“你在我放心,我會讓蒲臣協助你。”
張安平無奈:“好。”
“去吧,我待會就……”
話還沒說完,王秘書便快步進到了辦公室,看到張安平后一愣,但還是不假猶豫的直接匯報:
“老板,查清楚了,更換飛行員的事,不是有人針對您,是因為……值飛的這名飛行員,著急將手中的貨帶去南京,才跟張少校換的班。”
戴春風聞言露出一抹哭笑不得的表情,隨后好奇問:“誰的貨?”
“是羅宏文的。”
“羅宏文?這才出來幾天啊,就急不可耐的撈起來了?”
戴春風頗為無語,還以為有人算計他,沒想到是這么回事啊!
張安平心中莫名一頓,隨后皺眉問:“怎么回事?”
戴春風示意:“蒲臣,你說吧。”
秘書道:“老板的專機飛行員本來敲定的是張少校,但一個小時前被龍華機場方面換了人。”
“胡鬧!”張安平不悅的道:“空軍方面越來越放肆了!”
“局座,你這也太慣著他們了!”
“您先別飛,這件事我處理吧。”
張安平主動請纓,殺氣騰騰。
戴春風擺擺手:“水至清則無魚,人嘛,都是有私心的,羅宏文畢竟是老杜的徒弟,給他點面子吧,下次見了面,我敲打敲打就行了。”
張安平還想說話,戴春風便道:“你啊,殺氣別那么重,以后多學我,修身養性。”
張安平做哭笑不得狀,這件事自然也就此……略過。
(雙倍最后12個小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