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和平飯店。
乘坐飛機飛至上海后馬不停蹄的來到了戴春風下榻飯店的張安平,在戴春風房間的門口遇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杜越笙!
在看到張安平以后,杜越笙眼前一亮便迎了過來:
“張老弟!多年未見,風采依舊啊!”
短短一句話,便道盡了二者之間的身份轉換。
張安平第一次見到杜月笙是在1936年,彼時的張安平還只是特別情報組的組長,而杜月笙已經是在上海大名鼎鼎的大亨了,因為鹽關的事,張安平拜訪了對方——彼時,杜月笙高高在上,張安平只是一個“就憑他舅”的小人物。
雖然之后因為徐百川的事和有過一次交集,但兩人之間并未打過交道,這等于多年后,二人又一次的交道。
只不過,曾經“就憑他舅”的小人物,已經成為了讓杜越笙不得不垂首的存在——盡管論人脈的強大,張安平遠不如杜越笙。
張安平和煦的笑著:
“杜老板,好久不見。”
毫無疑問,能在這里碰到杜越笙,八成是戴春風有意為之。
杜越笙笑瞇瞇道:“張老弟,戴局長現在還有要事要忙,不防我們先去那邊坐坐?”
張安平點頭,杜越笙露出喜意,帶著張安平去了另一處被他包下的客房。
杜越笙是老江湖,自然不會尬聊,進去以后待人奉上茶水后,就恭惟起了張安平,他以為自己的恭維會讓張安平享受,卻沒想到張安平直截了當的問:
“杜老板,你是為了羅宏文吧?”
羅宏文,杜越笙的得意愛徒,上海淪陷后并未跟隨杜越笙撤離上海,汪偽政府成立以后有意讓此人出任禁煙部副部長,但此人并未答應——只是此人卻暗中跟日偽在鴉片業務上合作起來,致使其成為了上海新的鴉片大亨。
抗戰勝利后,羅宏文不出意外的遭到了來自軍統的清算。
杜越笙為了營救羅宏文一直在奔波,但偏偏這里是上海,是張安平的基本盤,哪怕杜越笙的面子很大,在這里也沒用。
根本就沒人敢放羅宏文!
面對張安平的直接道破,杜越笙并不驚訝,先是夸獎:“張老弟料事如神啊!”
緊接著就是直入正題:“劣徒在國土淪陷之際,雖然大節不虧,但終究是小節有恙,張老弟做事公平公道,我這個做師傅的沒什么話說,但自古以來就有功過相抵之說,宏文終究是有功于抗戰的,張老弟您說呢?”
在杜越笙的口中,羅宏文是有功的——不止是杜越笙這般認為,軍統的不少人也是這么想的。
畢竟,羅宏文雖然跟日偽有染,但只是單純的鴉片貿易,從未出賣過軍統,甚至還暗中為軍統提供過幫助。
但在張安平的眼中,羅宏文罪不可赦。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認知的不同!
張安平認為羅宏文最大的問題就是鴉片走私!
前世的教育讓他對鴉片完全是零容忍,但在這個時代,哪怕是國民政府,也是明著禁煙,暗中大肆進行鴉片貿易,更別說各地的軍閥、地方的江湖勢力了。
看著不得不向自己俯首的杜越笙,張安平只是淡淡的問:
“杜老板,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局座的意思?”
杜越笙愣了愣,沒想到張安平會如此的直白,他稍稍沉默后,才道:“張老弟,我只是就事論事。”
張安平毫不猶豫的起身,站起來后才說:
“杜老板,軍統有軍統做事的規矩,功,是功,過,就是過!”
說罷,他便轉身離開,只留下杜越笙在原地臉色陰晴不定。
想他杜越笙,曾經縱橫上海灘,軍統的發跡都離不開他的幫助,更不用說他和那位是密友。
抗戰時期,他更是傾青幫之力為軍統提供幫助。
沒想到到了最后,那位對他各種打壓,曾經的“兄弟”戴春風對他也是棄如敝履,就連區區一小輩,都敢當場給他撂臉色!
可恨!
著實可恨!
戴春風的包房內,看著去而快速折返的外甥,戴春風笑著說:
“你沒答應?”
張安平漠然道:“每個人,都得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價。”
戴春風敲了敲桌子:“你應該答應。”
他是故意刁難杜越笙,才讓杜越笙去找外甥——這是想讓杜越笙看清形勢,別總想著來上海重振輝煌。
時代變了!
青幫的輝煌,只是政府對地方制衡不足時候的產物,是租界存在的時候的畸形產物,現在,容不得青幫再輝煌了。
只是沒想到外甥這么決然的拒絕了對方。
這反倒讓戴春風不好意思起來,他這一輩子為了利益,背叛、背刺過兄弟,但他跟杜越笙,沒有本質上的利益沖突,打壓對方,只是順著侍從長的意志罷了。
所以將對方推給了張安平,就是想讓他認清現實,可張安平這么一拒絕,他反而不好意思了。
張安平一愣,沉默一陣后道:“好,不過,他賺的錢,得吐出來。”
“沒必要吧?”
張安平寸步不讓:“這是必須的!”
“行行行,”戴春風哭笑不得:“就按照你說的做吧,回頭去見見他,給他點時間。”
戴春風雖然哭笑不得,但心里還是挺受用的,自家的外甥就是一頭倔牛,唯有自己,才能讓他的原則動搖。
張安平點頭答應:“嗯。”
戴春風推出一份電報:“喏,這有一份電報,跟你前后腳一道來的,看看吧。”
張安平上前拿起飛速的掃視,心中卻出現了一股難以言說的異樣。
電報,是毛仁鳳發來的。
電報上的內容,跟他來上海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有關軍統拆分提案的事。
但在對策方面,二人卻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戴春風問道:“你怎么想?”
張安平皺著眉頭將電報放下:
“我覺得不能回去!現在,能拖就拖。”
毛仁鳳的電報中,是催促戴春風盡快回重慶,稱一直逃避不是辦法。
而張安平的現在的回答是:
拖,能拖就拖。
戴春風嘆息一聲:“安平啊,你說拖……能拖到什么時候?”
他莫名的有些心灰意懶,跟人斗,心累,心累啊!
張安平不假思索道:“東北那邊的工廠很快就要上馬了,雖然距離投產還有時間,但我打算只要工廠定下,到時候就舉行一次奠基儀式。”
“局座,到時候你主持奠基如何?”
張安平的回答簡直是脫離了話題,可戴春風的眼前卻亮了起來。
他忍不住起身來回踱步,目光中閃爍起異樣的光芒。
軍工廠奠基……
謀求海軍司令失敗,他將寶全壓在了軍工廠——打包美國的二手軍工廠,在中國大肆建造美械工廠,讓中國擁有自產美械的能力。
如此大功,到時候總得有回饋。
這便是棋從斷處生。
那么,此事對軍隊中的軍頭們有吸引力嗎?
何止是有!
如果自己以奠基為名邀請軍隊中的權力人物,如自己的結義兄弟胡西南、如各方大佬,誰不樂意來?
到時候這就是自己的聲勢啊!
以此為聲勢,來對抗拆分軍統的浪潮,可行!
“臭小子,還得是你啊!”
戴春風大喜,沒想到外甥竟然想出了這般破局的招式。
天秀!
戴春風激動的拍著張安平的肩膀,過去的陰霾一掃而空。
“好小子,這一次軍統能從危機中脫身,你居功至偉!你是首功!”
一貫喜怒不形于色的戴春風,這會兒激動過頭了。
張安平也不禁露出一抹笑意,仿佛是在為軍統能擺脫困境而高興。
甥舅倆隨后開始了謀劃,下定決心個要狠狠的秀一把肌肉。
謀劃之后,戴春風大笑:
“好好好,這一次我心里有底了!”
“我也不用躲著了,這一次我就大張旗鼓的回重慶,哈哈,到時候我讓那些人知道什么叫……大勢不可逆!”
“臭小子,我去重慶先拖著他們,東北那邊加把勁,早點準備妥當,到時候咱們唱這一出大戲!”
張安平笑著點頭。
從戴春風的包房中出來后,張安平便不得不再去見杜越笙,雖然他一臉的沉色,但心里卻非常的……得意。
他雖然在謀劃著算計戴春風,但也做好了戴春風不死的準備。
而替軍統解圍,就是他的陽謀。
利用工廠奠基,讓戴春風跟各軍頭進行利益交換,這是一劑能讓軍統暫時擺脫困境的藥沒錯,但這同樣是一劑慢性且必死的毒藥。
從美國遷徙而來的美械軍工廠要是成為了戴春風的籌碼、結交軍頭們的籌碼,那么,后果是什么?
后果是侍從長對軍統的殺意!
戴春風以后會意識到這些,但沒有選擇,甚至也不會認為這是張安平的算計。
這個,就叫陽謀!
他張安平,不僅善于陰謀布局,陽謀,他一樣擅長!
一臉沉沉的敲響了杜越笙包房的門。
幾秒后,匆匆的腳步傳來,隨后門被打開,杜越笙親自開的門,看到張安平后,欣喜的道:
“張老弟!”
仿佛沒有之前的不快,二人是多年再一次見面似的。
但張安平早就通過剛才的腳步聲判斷出了真實的情形:
杜越笙淡然的坐在沙發上耐心的等待著,聽到敲門聲后,才淡定的起身,只是隨著越靠近門口,腳步聲才故意匆匆起來。
毫無疑問,杜越笙早就預料到了現在的這一幕。
只能說,老狐貍始終是老狐貍。
可惜,狐貍的算計再強,沒有強大的力量作為依托,始終都是……水月鏡花。
就像杜越笙要給張安平折腰一樣。
張安平平靜的說出了一句憋屈且帶刺的話:“杜老板,看來是久等了。”
杜越笙一怔,看著張安平沉沉的臉色,放棄了套近乎的“張老弟”之稱呼:“張長官這是……何意?”
張安平不屑的冷笑,隨后自顧自道:“待會兒去提籃橋監獄提人。”
“羅宏文必須繳納一筆錢!”
他說出了一個數字,一個讓杜越笙臉上布滿了陰霾的數字。
但張安平接下來的一句話讓杜越笙的臉色變得驚駭起來。
“七成!”
“這是羅宏文跟日偽勾結販賣鴉片以來七成的利潤,兩年內,這筆錢湊不齊,這錢,剩下的錢,我燒給他。”
這句話證明了一件事:
張安平,從始至終都在盯著羅宏文,否則絕對不可能輕易的說出這個數字。
“張長官,”杜越笙憋屈道:“鴉片生意,利潤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
張安平反問:“這……關我何事?”
杜越笙還想說話,張安平卻撂下了一句話就走:
“販賣鴉片者,死不足惜。”
說罷,他不管不顧的轉身離開,只留下杜越笙僵在了原地。
難怪死咬著宏文不放,難怪……
杜越笙在張安平的身影消失后,微微的嘆了一口氣,一句名言不由自主的浮現在了腦海:
長江后浪拍前浪!
徐天提著一條草魚漫無目的的在街道上穿行。
九年前,上海淪陷,上海的人民在日寇的蹄鐵下艱難的活著。
那時候的徐天,總是在回想著未淪陷前的上海。
他總覺得那時候的上海,好美。
可現在,提著這條比一年前貴了15倍的草魚,他突然想清楚了,上海的人民,從沒有幸福過。
不管是戰前還是戰時亦或者戰后,其實……從沒有幸福過。
夫人……那邊,應該很不錯吧。
他雖然被掛了起來,但情報的渠道終歸是暢通的,他也不像那些被愚弄的人們一樣,對根據地、對共產黨充滿了恐懼。
相反,他很了解那里。
相比于被暴漲的物價收割的國統區,共產黨治下的人們,就好太多太多了,邊區幣在抗戰時候都異常的穩定,更不用說現在了。
悠悠的嘆息一聲,徐天滿腹的……糾結。
他想脫離軍統,他想去找自己的夫人,他想去父親一直朝思暮想的地方去看看。
可是,一想到張安平,他的“想”就化為了烏有。
黨國破碎不堪,可依然有人在縫縫補補,張安平就是這樣一個縫縫補補的人,棄他而去,義……義往哪放?!
正想著,一個熟悉的人影映入了眼簾,一貫冷靜的徐天第一反應是:
幻覺。
但看著對方笑吟吟的神色,徐天反應過來這不是幻覺,他頓了頓以后,拎著草魚走到了張安平面前。
張安平笑著說:“看來我運氣不錯。”
“我不太會做。”
“我會。”
徐天呆了呆:“好。”
張安平興致盎然:“今天張大廚給你露一手。”
徐天不語,似是不習慣張安平的這種輕松狀態。
兩人一道向徐天家里走去,但以大廚自稱的張安平在打趣了徐天一通后,得到的只有徐天的冷回應,隨后也就不尬聊了——兩個糙漢子就這么無語而沉默的來到了徐家。
現在的徐家只有租客,徐母依然在重慶未歸。
進入徐家后,張安平第一眼就看到了徐天跟田丹的合照,看著合照,張安平道:
“我以為你會收起來。”
田丹和田魯寧父女倆是被張安平“逼走”的,因為張安平“識破”了他們的身份,看在徐天的面上并未追究,只是逼徐天讓他們離開。
徐天的回應帶著一股子“嗆”味:“這是我太太。”
張安平反問:“那是說……我不該逼他們走?”
徐天沒有回答。
“你該跟他們做個了斷。”
徐天卻依然用之前的話回應:
“那是我太太。”
“你是軍統高官!他們父女,是地下黨!”
徐天面無表情的重復:
“我太太。”
張安平失笑:
“如果是別人,這時候應該被我送去監獄了。”
徐天靜靜的看著張安平。
張安平遂不再搭理:“魚給我,我去做飯!”
徐天將魚遞給了張安平后,還真的就當起了甩手掌柜,坐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看起了報紙,渾然不理會還在客廳的張安平。
張安平哭笑不得,拎著草魚找廚房。
他心說:
小徐啊,你知道你這頓飯,得多少輩子的福氣才能換回來?
紅燒劃水、草魚頭粉皮湯、外加爆魚,一魚三做后又做了幾個小菜,系著圍裙的張安平沒等到徐天進來端菜,只得自己一個人苦哈哈的將菜端出去。
“徐老爺,開飯了。”
徐天毫不客氣的上桌,拿起筷子就吃,根本不尊敬領導。
張安平指責的話到了嘴邊后終究是咽了下去,遂不做理會后蒙頭就吃。
飯畢。
徐天擱下筷子后默默的看著張安平,直到張安平吃完后,才終于不緊不慢的問:
“需要我做什么?”
張安平笑著反問:“我有那么功利嗎?”
徐天不語,但態度說明了一切。
張安平無語,好吧,你說對了。
那條被徐天拎回來的草魚,現在可憐的尸骨無存,只有兩個盤子和一個湯盆證明“它”的存在。
張安平看著這兩盤一盆,刻意的將其擠到了一塊:
“你看,這兩個盤子和這個湯盆加起來,才是真正完整的草魚。”
徐天皺眉,難得的沒聽明白張安平要表達的意思。
張安平自己也被他這深奧的話逗笑了,但在笑過之后,張安平恢復了肅然:
“重新認識一下,張安平,中國共產黨黨員。”
那一刻,屋內死寂一片。
徐天習慣于沒有表情,但在這一刻,他臉上卻布滿了驚濤駭浪。
許久后,他怔怔的望著餐桌。
桌上最醒目的是兩盤一盆。
裝紅燒劃水(尾巴)的盤子、裝爆魚(魚身)的盤子、裝粉皮湯(魚頭)的湯盆。
拼湊在一起,才是一條完整的……草魚。
徐天的目光終于望向了張安平:
“這個……才是真正的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