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春風一直都知道自己外甥的記性很好。
而如果外甥早在十年前就見過錢重文,那么,他絕對不會忘記這個人——而他要是沒有記錯的話,外甥跟錢重文的“第一次”見面,是在民國三十年(1941年)的上海撤退中。
王輝能因為深刻的記憶,在十年后面對五年前錢重文的照片,認出錢重文,那么,外甥在五年前會認不出只隔了五年的錢重文嗎?
五年前,外甥“第一次”見錢重文,一定會認出她——而錢重文是跟岑痷衍掛鉤的,五年前,外甥見到了錢重文后,會意識不到岑痷衍有問題嗎?
但是,他沒有聽到外甥提起過!
那么,原因呢?
想到這里,一股驚駭將戴春風徹底的籠罩,他甚至不敢去想原因。
外甥,會跟那邊有牽連嗎?
他怔怔的呆在辦公室中,直到張安平焦急而迫切的聲音響起,直到張安平一頭撞進辦公室中。
看著自己這個引以為傲的外甥,戴春風問出了這句話:
“十年前,是你將錢重文……帶出去的?!”
他的目光死死的盯著張安平,看張安平會有何種失態的反應。
張安平的反應很怪,他先是呆了呆,然后一抹苦澀從臉上浮現:
“您……怎么查到的?”
戴春風不答,只是靜靜的看著張安平,沒有從張安平的臉上看到驚慌,許久后,他問:
“為什么不告訴我?”
“還有,岑痷衍,他是不是……共黨?”
張安平尷尬的摸了摸鼻子:“老岑……我手上沒證據證明。”
戴春風凝視著張安平:“第一個問題呢?”
張安平苦笑:“局座,您就給我留點面子嘛。”
張安平的話讓戴春風愣了愣,他目不轉睛的看著張安平:
“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面對這個問題,張安平一臉的懵,兩秒后,他才滿臉的愕然,驚愕的看著戴春風,張安平不可思議道:
“局座,您……您懷疑我是共黨?!”
張安平驚呆了,震驚的看著戴春風,一副我是不是在做夢的樣子。
“為什么不告訴我!”
戴春風死抓著這個問題,并沒有因為張安平的錯愕而改變態度。
張安平有些惱羞成怒,帶著一股子怨氣或者憤慨,他道:
“我怎么說?我說那個讓我折戟沉沙的共黨是我放跑的?”
“我說我和我爸兩人舉薦的宣傳科、宣傳處處長極有可能是共黨?!”
張安平用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態度,怒沖沖的再道:“我丟人丟到這一步了,我還能滿世界宣傳?”
戴春風靜靜的看著張安平,神色慢慢的緩和:
“岑痷衍,你怎么看?”
張安平不假思索道:“坐著看,那是我的同志。”
戴春風被氣笑了:“怎么,你還比我有理了?”
“反正您心里我成共黨了。”
“混賬!”
戴春風猛拍桌子,凝視著張安平:“你知不知道這件事,換任何一個人,我二話不說就將其下獄!”
“只有你還能在這跟我耍心眼!”
“還不夠嗎?”
張安平哼哼著:“所以我是共黨嘍?”
“你瞞我就對了?”
張安平的氣勢驟減七分,他苦澀道:“實在是……太丟人了。”
“丟人?換別人,會丟命的!”
戴春風冷笑:“也就是你張安平,還能在我這蒙混過關!”
張安平臉上浮現怒氣,但隨后態度軟下來:
“局座,此事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戴春風看著張安平。
張安平道:“我早已經安排人跟著老次……岑痷衍了,各種調查報告不下三十萬字。”
“結果呢?”
“沒有任何跡象——我認為是之前特殊的時期,所以對方保持了靜默。”
“但馬腳,總會露出來的。”
戴春風看著張安平:“這件事交給天風吧。”
張安平急了:“局座,截止現在,我已經盯了快五年了!”
“他隱藏的如此之深,后面牽扯必然不小,不能打草驚蛇啊!”
“就你一個人會抓共黨嗎?!”戴春風看著張安平,反問之后,漠然道:“這件事交給天風,你手上的工作,更重要。”
張安平深呼吸一口氣:“好。”
“我是說……連帶所有的調查資料。”
“嗯。”
張安平一副我躺平的模樣,但卻讓戴春風心里緊繃著的弦松弛了下來——如果張安平的手里真的有起碼三十萬字的調查資料,那就證明他是真的在查,自己的推斷是錯誤的。
“現在錢重文被堵在民生路,你怎么看?”
張安平立刻反問:“消息沒問題吧?”
張安平的反問帶著一股子迫切,戴春風便笑著說:
“王輝親眼見過她——就在239號外面的那座茶樓中。”
“王輝?”張安平一愣,緊接忍不住一聲嘀咕:“這混賬東西,記性這么好,怎么之前在上海那么拉垮?”
戴春風剛才的這句話,其實是試探。
而張安平的回應也沒有隱瞞,以吐槽的方式表明自己反應過來是王輝“出賣”了他。
“少廢話,去做事——這魚進了網里,要是還跑了,就真沒天理了,你去找呂宗方,親自負責指揮!”
“嗯!”張安平毫不猶豫的應下,隨后道:“安排一下岑痷衍,別讓他摻和進來。”
“我知道怎么做。”
張安平這才提出離開,戴春風沒好氣的揮手,示意張安平快滾。
在張安平離開后,戴春風的神色陰沉下來。
外甥的表現確實是讓他暫時性的打消了懷疑,可是,外甥的名字叫張安平啊!
在淪陷的上海,他將軍統打造成地下的王者,將上海圈定為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而且還以軍統高官的身份,潛伏進入了上海偽政府,甚至在76號副主任的位子上呆了那么長時間——他的一個個對手沒有一個易于之輩,卻全都被張安平玩弄于股掌之間。
戴春風,又怎么會因為張安平的表現而徹底的打消懷疑?
閉目,戴春風悠悠的從嘴里說出了一句話:
“只要天風接手后,調查材料方面沒有疏漏,那就是我多心了。”
調查材料做不得假,跨度將近五年的時間,張安平縱然是天賦過人,也不可能匆匆做出這么多的調查材料。
所以王天風只要接手,確定調查材料沒有問題,基本就能證明是他多心了。
但在此之前,戴春風卻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放松。
作為被美國人贊譽的特工之王,若是他倚重的外甥、被他當做繼承人的外甥是共黨,那就是滔天的笑話——他戴春風,從此將墮入地獄!
“蒲臣!”
隨著他的喊叫,秘書快步進入。
“給天風打電話,讓他馬上來找我。”
“是。”
“等等——順便安排一下,我記得軍政部那邊有一批印刷設備,你通知一下岑痷衍,讓他親自去接收下。聯系下軍政部,讓他拖住岑痷衍。”
這道命令很古怪,但秘書卻沒有絲毫猶豫的回答:
“是。”
“還有,你親自去找呂宗方,告訴他,盯死……張安平!”
一貫對戴春風的命令從不猶豫的秘書,竟然出現了數秒的遲疑。
“嗯?”
“是!”
戴春風這才示意秘書離開,他沒有詳細的交代,但他知道秘書做事靠譜,肯定不會傻乎乎的當著張安平的面交代呂宗方,而呂宗方為人做事老道,也絕不會引起張安平的反感和猜測。
秘書走后,戴春風閉眼假寐,腦海中一遍又一遍的復盤著和張安平剛才對話的種種,一遍又一遍的分析著張安平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乃至每一個表情。
沖擊,真的太大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腳步聲傳來,戴春風睜眼,就看到王天風悄然進入辦公室,站在距離他大約七八米的位置候命。
戴春風徑直發問:“錢重文,這個人你了解多少?”
王天風給出了回答:“很神秘,也很……厲害。”
厲害,是因為對方讓張安平數次折戟沉沙;
神秘,是因為軍統對其查了很久,但有用的情報并沒有幾個。
戴春風不經意問:“我記得你跟她接觸過?”
“嗯。民國三十年,當時是張長官負責實施了上海起義,錢跟厲,作為中共代表參與了。”
戴春風笑道:“當時安平大概也想不到這個女人會讓他幾次吃大虧吧!”
“不過,天道好輪回,現在她被堵在民生路,安平,倒是能親手抓到這個對手了——天風,說說她吧,說說第一次你跟她見面的種種,對這個對手,我是真的好奇的緊啊!”
戴春風一副我很好奇的模樣,但深知戴春風為人的王天風,又豈能不知道戴春風一定是別有用意呢?
他凝神思索,五年前的記憶蜂擁而至,緩慢的講述了起來。
他說的很詳細,第一次見面時候的種種,在場的有誰,又說過了什么話,他一點不敢刪減的講述了起來。
(第七卷,78章)
其實彼時見面的場景很簡單,但王天風還是用了很長的一段話表述了見面場景的種種細節。
當他說完以后,戴春風一臉好奇的問:
“你是說……安平頓了頓?”
“是的。”王天風仿若置身于當時的狀況,復刻張安平的舉動:
在錢大姐伸手后,頓了頓,才上前伸手、握手。
戴春風閉目在腦海中復刻彼時的場景,他“凝視”著虛幻場景中的外甥,想從外甥這頓一頓的神色中“讀”出什么。
片刻后,戴春風睜眼,用一種頗具碾壓感的目光盯著王天風:
“你為什么記得這么清楚?”
“還有,你覺得安平,為什么要頓一頓?”
王天風答:
“張長官面對厲先生的時候,沒有任何失態,或者說他面對任何共黨的時候,都沒有失態過。”
“唯有面對錢重文的時候,他頓了頓。”
戴春風一字一字的問:“為、什、么?”
“不知道,但我相信張長官。”
王天風的回答一如既往,但這個回答卻也讓戴春風失笑起來。
是啊,就連王天風都這么的相信安平,自己怎么就在安平身上犯疑心病了?
他心里嘲笑自己疑心過重,安平的履歷明明白白,美國數年回來后就軍統任職,然后就成為了中共口中的大特務、劊子手代表,他怎么可能跟共黨有牽連?
除非那小子十三四的時候就加入共黨——可是,可能嗎?
徹底放下了戒意的戴春風,不再故意兜圈子,而是告訴王天風:
“安平在十年前,見過錢重文。”
“準確的說,當時的錢重文被捕了,是被安平保出去的!”
王天風沒有太驚訝,只是露出了恍然之色,看到王天風表現,戴春風對自己又是一通的暗中鄙夷。
這種丟人事自然不能告訴王天風,他便繼續正題:
“當時錢重文的身份,是……岑痷衍的表姐。”
王天風的眼睛突然間亮了起來,但僅僅一秒就又恢復了正常。
軍統高層有中共臥底——這一點戴春風無比的肯定,作為戴春風的心腹,王天風自然也知道,且也查過。
可惜一直沒有任何的頭緒。
戴春風說錢重文曾經是岑痷衍的“表姐”,那就證明岑痷衍有問題,他第一時間聯想到了臥底。
可他反應了過來,不對!
因為岑痷衍一直在上海,負責宣傳工作,很多事都對不上。
而且他的級別不夠!
戴春風自然是讀懂了王天風的反應,他心中當然也遺憾——之前他將這個臥底跟張安平對上了,可他打消了對張安平的懷疑后,這個臥底就依然是懸念!
他按下心中的情緒,道:
“安平悄悄的查了他快五年了,沒有任何實質證據,也沒有發現他背后關聯的網絡,這件事,從今以后由你負責!”
“是。”
“等這件事完事后你就接手——你現在盯著局里的動靜,錢重文這一次來重慶,很有可能是要跟這個臥底接頭,現在錢重文被困在民生路,這個人會急眼的,你仔細盯著,誰有異動,不管他什么身份,拿下!”
“是!”
張安平從239號開車出來的時候,臉上還掛著憤憤的神色,直到出了239號以后,他臉上的憤憤之色才消散,取而代之的則是滿臉的濃重。
他不敢停車,只能控制車速以較快的速度前行,但整個人卻靠在了靠背上,滲人的涼意從身后傳來——后背,已然被汗水濕透了!
剛才就是蹲在小男孩跟胖子身邊吃席啊!
幸好……幸好我早早的多做了一手……
張安平劇烈的喘息,幸好他在1941年布局上海起義的時候,在“第一次”見到錢大姐的時候突然想到了“五年前”的事。
也正是因此,他才布局了對老岑的調查。
沒想到時隔五年,曾經的后手,終于用到了。
但代價也是很明顯的——老岑,暴露了。
“熬過這段時間,讓老岑想方設法撤離……”
“王天風……”
張安平神色莫名的念叨這個名字。
等他見到呂宗方的以后,這些沉重的事已經被張安平徹底的壓在了心里,而他,又變成了張世豪。
從呂宗方的手里接過了指揮權后,張安平聽著呂宗方在地圖上介紹著搜捕的種種,感受著呂宗方身上的自信,一股濃濃的不安出現在了張安平的心里。
“嗯,布置的不錯,繼續按照這個方案實施——老呂,你覺得咱們能抓到她嗎?”
張安平平靜的發問。
呂宗方稍猶豫了下:
“我就怕中統的情報有問題。”
“情報沒問題。”張安平望著遠方,一臉的輕松:“王輝已經向局座報告了,稱之前在239號旁邊的茶樓里見過她。”
呂宗方頓了頓后,臉上浮現出笑意:“那她就……插翅難逃了。”
張安平淡淡的道:“是啊,插翅難逃了。”
“張長官,你在這坐鎮指揮,我四下里看看,免得出現紕漏。”
“嗯。”
張安平點頭后,呂宗方匆匆離開。
看呂宗方的背影,看不出絲毫的沉重,就像戴春風從張安平的神色中無法抓到破綻一樣。
可是,破綻始終是破綻啊!
張安平閉目,心中的沉重無以復加。
呂宗方,危險了!
出于對呂宗方的信任,張安平敢肯定呂宗方已經將錢大姐送走了,他甚至猜到了老呂送走錢大姐的手段。
可問題是……
王輝已經證實了一件事:
錢大姐確實在包圍圈里!
但最后注定是無功而返的。
如果沒有王輝的佐證,完全可以甩鍋到中統的身上——咬死中統情報有誤、做事不靠譜即可。
戴春風懷疑的目光,也落不到老呂的身上。
可王輝佐證了錢大姐就在包圍圈中。
但最后抓不到人——那么,問題會出在哪個環節?
當所有的細節被無限的放大以后,老呂,逃不脫自己和戴春風的審視。
這已經不是懷疑不懷疑的問題了,而是明擺著的問題!
張安平睜開雙眼,眼眸中看不到一抹的沉重,只是他的目光不經意的遙遙的望向了239號。
戴春風,就在那里。
那一刻,張安平的內心,沉重的一塌糊涂。
他在心里輕聲的說:
對……不起。
曾經一次次的猶豫、曾經一次次的幻想,在這一刻,都淪為了虛無。
留在張安平心里的,只有堅定和……難以言說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