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唳——”
立了大功的五彩鶅發出傲然鳴叫,朝著魏兵營飛回,振翅間,和它廝殺輸了的一片鷹羽從天際飄落,悠悠蕩蕩,被一孩童揀到時,大魏進入了景明三年。
正月初一。
南陽郡的幾處魏軍集結,集中兵力攻打蕭梁齊興郡的葺波縣。
號角穿云,鼓聲陣陣,這里的天地變色,第一撥魏軍先鋒攪起漫天塵土,沖向城墻。
“殺——”
“殺、殺、殺!”
城墻上面。
梁兵:“放箭——”
“放箭、放箭,快,再放箭!”
魏軍整齊列陣,如烏云臨近,箭兵一個個上前,也聽從命令向城墻上的梁兵射箭,掩護己方同袍登城。
梁兵陣營開始亂了。
之所以亂這么快,是因為江縣令死的傳聞已經傳開,縣衙幕僚和武官全卷錢財逃了,倒是低級武吏里有不少忠心勇敢的,他們懷揣和百姓共存亡的死念指揮著各自兵卒,然而死守縣城的壯志在兵力懸殊下,將殉難顯得那么不值。
梁兵:“怎么辦?我們根本打不過!那些狗官逃就逃了,為什么把弓箭和糧草燒毀?”
武吏:“說這些有什么用?罷了罷了,誰想逃就逃吧,我生是梁人,死亦是!有膽的隨我迎戰!”
城墻上開始扔滾木,滾木堆里的百姓尸體被發現,這時候誰都顧不上思考,把尸體也當滾木拋下。
正爬城墻的魏兵紛紛被滾木砸中。
離遠了看,攻城情景駭人無比,不斷有兵卒從高高的登城梯栽下,摔到地上或哀嚎,或沒了聲息,緊接著有更多的魏兵被軍令催促,手腳并用冒死爬梯。
高處的梁兵也有中箭倒下,或掉落到城墻下方的。
這就是戰爭,在天地眼中,人如草芥螻蟻。
此刻梁兵發現沖上城墻的魏兵里有女的,不管什么時候,人都有欺軟怕硬的卑劣念頭,梁兵爭先恐后揮刀,都想先殺這些女兵勇,卻不知女兵勇不但武力不輸男子,敏捷還更勝一籌。
趙芷怒發沖冠,也躍上城墻,她的動作看著輕,力道猛!一鐵鉤子就把一梁兵的脖子從肩上鉤掉,血“滋滋”高竄。這把鐵鉤是相州牽口冶的,與梁刀相擊,刀刃立刻崩口!
再擊,刀斷!
一聲扎透人骨駭人的動靜傳來,令周圍梁兵驚恐膽裂,只見趙芷鉤住一具梁兵尸體,掄起丈余長的范圍,尸體緊接著被甩飛掉落城墻里頭,趙芷趁著敵兵一時膽寒,往城門跑去。
梁軍武吏反應過來了,大喊:“攔住她!”
“她要開城門!別讓那婦人靠近城門!”
“吱啞——”洛陽廷尉詔獄的大門推開,難聞的泥土和霉臭撲面。
四名高大獄吏在前開道,尉窈走在四人后面,她兩側是谷楷、寇猛與陸恭之,后方還有六名獄吏跟隨,其中倆獄吏推搡著一名罪徒行走,罪徒正是在城北聞義里賣木柴的“柴郎”。
柴郎是假名,此人真名叫柳火,頗有能耐,除了在聞義里偽裝賣柴人,還假扮各種老、壯甚至神女,于佳節吉日去熱鬧集市表演吐火、種瓜等幻術。
谷楷抓到此犯不容易,多虧了司州署獄吏的配合。
眾官吏停在一間牢房外,里面關的犯人姓魯名木,是城西慈孝里一家棺材鋪的木匠。魯木被捉拿時,獄吏在棺材鋪找到了城南浮橋魚坊失蹤廝役吳鱗的尸體。
然而罪證擺在眼前,魯木卻硬氣得很,任獄吏如何用刑都不交待殺吳鱗的過程。
今天抓到柳火了,尉窈終于把近來錯綜復雜的樁樁兇案串到一起,于是顧不上陪家人過年,匆匆來詔獄由她親自審問二犯。
從魯木被抓進來,尉窈是第一次見此犯。
魯木抬起臉,臉上布滿疤瘌。
獄吏在慈孝里查訪數家棺材鋪,得知魯木毀容的時間是太和二十一年,毀容原因是得罪富戶,被富戶家的奴婢按到碎木堆里扎傷,得不到及時救治所致,那場傷害中,魯木的妻子、女兒離奇失蹤,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魯木發出嗤笑:“沒想到我一木匠,也有幸見到大官了。”
獄吏踢他,斥:“老實點!”
尉窈擺一下手,讓獄吏散開些站,有寇猛一人離近保護她足夠了。她問魯木:“你怎知我是大官?”
魯木“哼”一聲,先翻個白眼,然后把臉擰到一旁不答。這冷哼和白眼把獄吏氣壞了,幾天的嚴刑拷打,魯木常見的反應便是眼前模樣。
尉窈不生氣,替他答:“因為你之前見過大官。大官么,雖各有各的模樣,但官威大差不差。”
魯木不吭聲。
尉窈讓獄吏把柳火摁倒,將其面孔摁在魯木眼皮下。
魯木表現出奇怪神情,似是奇怪為什么把一陌生人摁到他面前,不過奇怪一閃而過,緊接著他又一哼,臉還是朝尉窈站立相反的方向擰。
柳火的反應則是掙扎幾下,知道怎么掙扎都不管用,這才又老實了。
尉窈心里更有數,問谷楷:“魯木毀容的案卷,縣署可有?”
谷楷搖頭:“沒有,郡署、司州署的案卷庫也沒有。”
魯木把臉轉回,大聲說:“官官相護,不用你們假好心!”
尉窈制止谷楷發火,她順著魯木的話感嘆:“是啊,我為小民時,也最恨官官相護,如果一個壞官是一朵烏云,那互相包庇的壞官,則能遮天蔽日。你家的冤案發生在太和二十一年,縣令換了幾換,的確不好查,但只要我查,就一定能揪出毀你容、害你妻子女兒的兇手。”
魯木再次看她,用更大的嗓門重復:“不用你假好心!”然后他使勁咬牙,咬得咯吱響。
在場之人,凡心思細的,都聽出魯木情緒出現變化。
尉窈:“做官做到我這個位置,不必假好心。魯木,你怎知你妻子女兒的魂魄不在等待兇手被誅?你可以忍受冤屈活著,她們能忍受冤屈轉世么?”
魯木喘氣加重,怒瞪尉窈,怒氣里有淚光涌滿眼眶。
尉窈:“魯木,讓你殺吳鱗的主謀,是不是曾對你保證過,保證找到你的妻子女兒?或保證終有一天給你機會,讓你可以肆意報復害你的那家富人?”
她說這番話的過程里,一直觀察地上趴著的柳火,柳火和魯木的反應相反,后者有多暴躁,前者就有多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