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呂樹發了一場長久的高燒。
他躺在“小空間”復刻了主神世界別墅的房間里,燒得神志模糊。
這場高燒徹底奪走了呂樹最后的生命力,他并不算高維,靈魂壽命是有限的。即使活了很久,也終究是有限的——他的頭發開始干枯,容顏開始衰老,再也無法起身。
像是一場無法挽回的崩毀,靈魂壽命瀕臨耗盡的那一刻,虛弱令他再也無法維持年輕的模樣,從青年一夜成為了老人。
“我……喜歡……雪。”床上,呂樹望著窗外的大雪——神明安已經無法維持哪怕秋季了,現在唯有萬物凋零的寒冬。
呂樹伸出骨瘦如柴的手,那是一只布滿斑點的老人的手,隔空觸摸著窗外的飛雪:“很漂亮……”
神明安沉默地站在床前,全力掩飾自己的表情。
……呂樹怎么可能喜歡雪,他以前最怕在橋洞下挨凍,雪對他而言是要命的東西,是折斷他傲骨的東西,他怎么可能喜歡它。
只不過他一點也學不會貪心,很少考慮自己的真實感受,只考慮神明安會不會因此難過。他想要的東西很少,就學會了喜歡自己不喜歡的東西。
“你后悔嗎?”神明安說。
后悔……和我這種家伙待到最后,后悔在這空落落的牢籠里度過一生嗎?
你要是回到小世界,會有多少人奉你為救世主?會有多少人崇拜跟隨你?
“我以前……總是遠遠看著你們……”呂樹握住神明安的手。蒼老的手掌與依舊年輕白皙的手掌,仿佛隔著無法跨越之物,他緊緊地握著,眼眶發紅:
“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你們在天空,我就在地面看著。你在高樓墜落,我就在高樓上看著。你撞破玻璃,我就在窗戶內看著……你和諾爾、蘇凜他們……就像風箏,飛得特別高,我在地上追著線,我握不住線……”
“我……跑啊,跑啊,無論跑得多努力,無論撞碎了多少玻璃,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我都追不上你們……”
“但是,現在……”他輕輕將頭靠在手背上,淚水染得濕熱,手掌緊緊握著:
“我終于……握住了……啊。”
“終于離得很近了……”
他的頭發依舊是白的,卻看上去干枯、萎頓。神明安記得以前這是很漂亮的白發,現在卻如老人一般,失去了生命力,仿佛飄搖的葦草。
祂已經忘記了很多情感,也忘記了很多事情,呂樹這顆錨點卻一直在這里,讓祂無法忘。祂的眼睛能很清晰地看出呂樹還剩多少生命……就在這幾天了。
祂開始頻繁地來到這間房間,帶來各種新鮮玩意,有呂樹以前沒見過的玩具、呂樹感興趣的樂譜……盡管這些東西,以前在漫長的時間里,他們已經交流過,但現在,祂知道,是呂樹最需要陪伴的時候。
……也是,最后的機會了。
在祂的感知中,床上的人一天天虛弱下去,枯竭的不止是他的肉體,而是他的靈魂。
每次見面,呂樹都會刻意聊起以前那些開心的事,尤其提到林音、山田這幾個開心果。
“……這些都說爛了吧。”神明安想。幾乎是已經說了千百遍的事,他幾乎可以背出來呂樹的下一句話是什么。簡直就像嘮叨的老頭子一樣嘛……
“咳咳,咳咳咳……”
咳嗽聲越來越多,嗓音越來越沙啞,那張皺紋密布的面容,可不就是老頭子……
十天。
祂幾乎是能數著呂樹最后的日子。
九天。
呂樹愈發頻繁地提起從前。
八天。
呂樹第一百九十七次說起了他與林音小時候在竹林打架的故事。
七天。
“……竹林里養了只狗,叫小灰。小灰對我很好,只對林音兇。”
六天。
“……每次我來練刀,小灰都會對旁觀的林音狂叫,弄得她每次都帶來各種狗零食,然而,小灰依然不喜歡她。”
“于是,我想把小灰拴起來,這么兇,萬一咬到旁人怎么辦。林音卻聳聳肩說,這里本就是它的地盤,大不了她不來了就是。”
四天。
“……后來,我們才發現,是因為林音每次來之前,都會路過一個有很多狗的地方,沾染了別的狗的氣味,才讓小灰這么兇。它不是討厭她,而是在護主,害怕我被其他的敵人傷害到……”
三天。
“……而我,卻因為這種事教訓它……嗯,很無聊的一件事,我知道你不感興趣,但這是我為數不多還算能說的經歷了……對了,后來為了補償小灰,我就帶它去我經常去的那個山坡。”
兩天。
“……小碧告訴我,太華山在很久以前不是山,而是星空之下的湖泊,被碰撞填平了,就成了山。我走上去后,帶著小灰在山坡上睡著了,我夢見自己飄在了湖泊中,撈到了一手星河,真的很美啊……因為我沒怎么看過電視,那是我小時候見過最美的景象了……但我醒來才發現,哈哈,我摸到的不是一手星河,是小灰的毛……至于那片飄著星空的湖泊,其實是它……咳,咳咳咳!”一天。
“……孩童時期的幻想,基本都會有幻滅的時刻。還好,還好,就算我經歷了那樣的幻滅,我依舊期待,我會在山坡上撈到真正的星空……因為那樣的夢,實在是太美了……”
零天。
神明安最后一次踏足這間房間。
呂樹的聲音已經斷斷續續,連不成完整的句子。
祂聽呂樹講了無數個老掉牙的故事,很多個故事祂都可以背下來,據說人老了真的很愛嘮叨和重復講故事,看來是真的。
以前奶奶去世前,就喜歡絮絮叨叨重復的故事,呂樹就和奶奶一樣……
他四歲后,再沒聽到奶奶的絮叨,以后,也聽不到呂樹的聲音了。
祂最后一次坐在床邊,打算握住呂樹的手。呂樹在這期間總是覺得很冷,五感稀薄,要握住點什么,才能安心。
就在祂伸出手的時候,突然,呂樹的手顫抖了一下,作了一個撈著什么的動作。
片刻后,他收回手,看了眼自己的掌心,露出了悵然的微笑:
“啊。”
“我終于撈到了……”
他的掌心中,是一片藍黑色的星空。
“是你給我看到的星空嗎?”呂樹張開手掌,露出掌心。
神明安垂下視線,靜靜坐在床下,感覺自己仿佛也坐在了一片藍黑色的湖里,有星星順著湖水飄過,只要伸手,就能撈起星空……
這里是祂的世界,祂當然可以讓他撈起不存在的星空。
他們從早上一直坐到了晚上,窗外的風雪越來越大,仿佛要將別墅掩埋。呂樹無數次說起那些老掉牙的過去,神明安配合著聽著。他們試著,用手撈著周圍的星空。
最后的那幾秒,呂樹似有所感,他右手捧著星空,左手最后一次握緊神明安的手:
“不要……害怕……”
“我相信……你一定能戰勝諾爾……”
“要是……我能多活一陣子,就能給你更多陪伴和勇氣了……我和你……說了那么多老掉牙的過去,關于林音和山田他們的……我所熟知的過去……”
“你……可以把他們造出來……陪著你……”
“代替我……成為你的錨點。”
“這樣的話……你應該可以堅持更久……你一定能勝……”
神明安的眼睫顫了顫。
這樣啊。
原來你一直啰嗦地重復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明知道我能背下來了都要極盡詳細地描述那些細節……是為了給我提供更多錨點……代替你嗎?
你知道你要死了,但你對死亡的恐懼、害怕、悲傷……全部都基于,你害怕我因此受到的影響,而不是你自身的死亡。
所以你沒有為自己想過,一直在考慮別人,直到死前最后一刻,是嗎?呂樹。
永無止境的白雪之下。
白發的同行者,露出此生最為滿足的笑容。
祂甚至無法明確他為何如此滿足,這樣的一生,這樣單調無味的一生,這樣宛如囚籠的一生……
“能和你……一起救下這個世界……是我……這個曾經的流浪漢……最幸福的事情。”白發的老人將手掌緊了又緊,緊了又緊,滾燙的眼淚落在手背:
“能成為……救世主的錨點……是我……這個一直拖后腿的家伙……最驕傲的功績……”
“啊……”
這一瞬間,他仿佛看到有無數人……林音、玥玥、山田、路……一起握住了他蒼老的手,微笑著站在床邊看著他。
……原來你們,一直在我身邊啊。
他們尚顯年輕的面容,鮮艷亮麗。
那一瞬間,他仿佛看到自己恢復了年輕的容顏,化為尚且驕傲冷酷的白發刀客,向他們奔去。
他化為一個自由的風箏,不再拘于地面,而是高高飛向廣闊的天空——
“終于握住那根線了。”
“我……從來沒有離開你們……真是”
那樣的面容,那樣的笑容。
那是……神明安在他臉上見過,最幸福的笑容。
這個家伙……原來真的在感到幸福,而不是安慰祂的啊。
呂樹去世后,神明安封存了那棟別墅。
風雪仍舊未停。
祂將呂樹埋在了仿造的太華山上,那個呂樹童年時常去的山坡,以前曾是湖泊的山坡。
“……今天并非一場訣別,他站在我們喧嘩的側邊,他立于我們欣喜的背后,像一株冬日里孤獨而堅韌的樹。”
“……他的一生寂靜無聲,卻勝過世間萬千喧嘩。他雖離去了,卻并非消失,他活在每一寸被他沉默保護過的時光里……”
被神明安造出來的牧師,呆呆地在墓碑前念起悼文。“小空間”的發展程度不夠,就連人造生命也呆呆傻傻,就連悼詞都是神明安一個人寫的。
神明安躺在山坡上,聽著機器人朗讀般的悼詞。祂想配合這場悲傷的祭禮,可祂成為高維太久了,祂忘記了太多東西,也忘記了怎么落淚。
除了祂,這世上不會再有人為這場祭禮悲傷。
祂的右手不停揮動,作著撈起的動作。祂重復地望向自己掌心,掌心皆空無一物。
“在哪里呢,你所說的星空。”祂喃喃道:“在哪里呢,呂樹。”
祂閉上眼睛,試圖做一個夢,看能否夢到呂樹所說的那個撈起星空的夢。只要夢醒了,祂睜眼就能看到等待祂醒來的林音、山田、路等人。夢醒了,祂就能看到祂依舊站在那棟別墅里,望著熱氣騰騰的年夜飯被端出來,望見一切都沒改變的諾爾在包那幾個露了餡的餃子……
然而,當祂醒來,眼前依舊是不變的天空。
孤身一人的神明躺在寂靜的山坡上,耳邊再沒有旁的聲音。
“你還好嗎?還記得自己是誰嗎……”呂樹慣會說的話,從此離開了祂的耳朵。
唯有寂靜,唯有祂一人正在凋零。
一簇簇野雛菊搖曳,一陣風過,幾瓣花瓣落在神明安掌心。
柔軟的,滑膩的,猶如星光。
這一刻,祂愣住了。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啊。
原來這就是呂樹年幼時夢到的星光嗎?呂樹在山坡上睡著時,有雛菊花瓣隨風落在他掌心,半夢半醒間,他覺得自己撈到了星光……
呂樹一直不明白,為什么他能夢到那么美的星光,為什么掌心真的有星光……
神明安舉起掌心,看向手掌中的花瓣,嘴唇顫了顫:
“……原來,星光是這么普通的東西啊。”
“要是再晚一點,呂樹,你就終于能知道兒時的答案了。”
說出這話的同時,祂察覺到自己臉頰一熱。用手碰了碰,原來是眼淚。
原來祂還是記得流淚。
祂緩緩躺下,一簇簇野雛菊,靜默地將祂圍攏,祂望著天空輕輕開口:
“幸福的書頁啊,那雙百合般的素手,以致死的力量緊攫著我的生命……”
這是小時候林望安給他讀過的詩。
——而與此同時,另一個聲音柔軟地響起,仿佛聯想到了同樣的詩句:
“幸福的詩句啊,那雙明亮的眼睛,”
“將時時像星光俯視來把你看望,來探查我這瀕死的靈魂的愁情……”
我內心悲書中用淚水寫下的憂傷。
幸福的韻律啊,你浸在赫利孔山上,
神圣的溪中,那里是她的來處,
你將會看到那天使快樂的目光,
我心中久缺的食糧,我天國的至福……
祂早就猜測,這會是諾爾下手的最好時機。經受了離別悲痛的祂,是精神最不穩定的時候。
然而,諾爾只是與祂一起念詩,二人仿佛陷入了久違的和平,只是為故人的離去而一同念誦悼詞。
如果真的下定決心掠奪所有,如果真的要露出侵略者的鋒利,又為什么在這種時刻展露出身為故友的一寸柔軟,像貝殼那般卸去外殼,展露于我?
悼念持續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二人再度陷入了較量。
然而,神明安察覺到,自己的意識雖然越來越混沌,卻逐漸開始占上風。
率先消失的,是尤里蒂洛菈的靈魂,祂在消失前恍然說了一句:“原來如此……因為蘇明安經歷的靈魂壽數遠比你短太多,所以他勝了……”
這句話令神明安十分不解。
他與諾爾年齡差別不大,靈魂經歷的理應一樣,為什么說他經歷的比諾爾短太多?
祂沒有得到答案。
某天,祂與玥玥終于找到了機會,在小娜的配合之下,使用“吞噬”和“信仰”權柄逃出了世界游戲,逃出了這個漫長的牢籠。
為了在意識斗爭中勝過諾爾,祂必須不斷增強自己,于是祂動用了“吞噬”權柄,去吞噬一切肉眼可見的營養。
祂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卻始終沒有出讓徹底的主動權,這場曠日持久的煎熬中……突然有一日,諾爾的聲音不見了。
神明安回過神來,睜開雙眼,望見諾爾坐在一座高高的白塔上,仰望天空。
“……你贏了。”諾爾一襲白袍,沒有半分雜色,宛如白羽:“這一次,你贏了。”
“這一次?”
“這一次。”諾爾重復著。
“我不是第一次走到結局了,對嗎?”神明安說。
諾爾沒有回答,只是露出了自決裂后,神明安從未見過的釋然微笑。他站在白塔最高的塔頂,雙臂張開,縱身一躍。
那抹潔白在神明安眼里飛快墜落,消散于風中。
當這幅畫面消失,神明安睜開雙眼,望著深邃寂靜的宇宙,察覺到自己腦海中的那抹諾爾的意識已經完全化為虛無。
——祂贏了。
祂居然贏過了諾爾和尤里蒂洛菈的合力,簡直不可思議……是因為祂的意志力嗎?是因為呂樹作為錨點嗎?直覺告訴祂,應該不止是這些感性的理由,而是因為尤里蒂洛菈的最后一句話:
“因為蘇明安經歷的靈魂壽數遠比諾爾短太多,所以蘇明安勝了。”
祂無法理解這句話,但確實是祂勝了。
祂終于取回了自己完整的意識,恢復了清醒,想與唯一的故人分享喜悅。
——而祂回頭,兩眼空空,唯有浩瀚的宇宙,無比靜默。
玥玥呢?
蘇凜離開了,呂樹去世了,諾爾的意識消散了,玥玥已經是祂唯一的同伴,而她去了哪里?
不知何時,祂察覺到自己的形體已經無比強大,強大到令人畏懼,甚至遠遠超出了祂剛剛成為高維的時候,甚至要超過祂印象里的所有主辦方……
“……啊。”
祂似有所感低頭,望向自己的鎖骨——一個舌頭印記,散發著耀眼而熾烈的光芒。
祂似有所感低頭,望向自己的形體——為什么,有一顆蔚藍的星球的氣息,在自己的體內游蕩?
那氣息,讓人覺著熟悉、眷戀、愛重、潸然淚下……
這一刻祂忽然明白了什么。
這一刻祂忽然露出顫抖的微笑。
祂將手指觸碰自己的舌頭,停留片刻,將其削去,鮮血涌流。
麻木的痛感傳來,而祂靜立原地,悄然無聲。
片刻后,近乎慘然的笑聲,在祂含著滿口鮮血的嘴唇間回蕩。
“我贏了……我贏了……我贏了……嗎?”
“我贏了……我贏了……”
神明安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里,祂握住了漫天星海,躺在藍黑色的湖泊里,一波一波地晃,感受著前所未有的輕盈。
夢醒,祂躺在山坡上,潔白的野雛菊簇擁著祂,清晨的太陽懸掛于頂。
祂怔怔地望著天空,伸出手掌,緩緩握緊。
陽光透過指縫滑落,落入祂干澀的雙眼。
“……蘇明安,起來了!下午還有課!”
一個聲音響起。
神明安怔怔側過頭,望見扎著白色蝴蝶結的少女站在一側,叉腰看著他。旁邊身穿白色襯衣的黑發青年露出無奈的神情。
“……課。”神明安張開嘴,這時祂才發現,自己的嗓子極其沙啞。
“昨晚剪視頻壓力太大了?怎么跑到山坡上來睡了,快,幸好我找到你了……”林音拉起祂。
他們走下山坡,走過潔白的野雛菊,透過路邊的溪水,神明安看到自己有著一頭黑色的短發,雙眼是黑色,身穿普通的白長袖,是祂大學時常穿的。
祂不是剛剛還在宇宙里游蕩嗎?為什么一睜開眼,就回到了翟星?還是最幸運最幸福的那種未來?
祂立刻確認了一下自己的感官,不是走馬燈,不是夢境,這是切切實實的現實……難不成是穿越嗎?
不,沒可能啊。
對了,應該是死亡回檔。
雖然祂成為高維后,就沒再觸發過死亡,但這個權柄應該沒有消失。難道說,祂剛剛觸發了死亡回檔,而它竟然能回溯那么久,把祂帶到最幸福的那種時間線上?
除了這個,難道還有什么可以解釋?
“呂樹,你沒死!”祂抱了抱旁邊的呂樹,很快松手,又輕輕握了握林音的手。
已經將頭發染成黑色的呂樹詫異地睜大眼睛,露出微笑:“我沒死啊……你又在做噩夢了。世界游戲已經過去幾年了,大學都重新開學了。”
“要不是你為了體驗上大學的感覺,暫時屏蔽了人們對于我們的印象,你還真不能安享這種生活呢,蘇明安。”林音抱胸道:“快點恢復吧!早點治愈傷痛,我們也能早點去幫路他們,他們管理各個‘塔’忙得很,沒有界主坐鎮很費勁。”
“反正遲早要把權力還給大眾,路也該習慣沒有界主的日子。”呂樹說。
“走吧。”神明安頓了頓,微笑道:“走吧。”
他們來到了大學,神明安回到了熟悉的宿舍——其實祂只在這個宿舍待過一個月左右,但每一處卻無比熟悉。
桌上嗡鳴作響的游戲本、臺子上的動漫手辦、書架上的推理書、墻壁上和趙叔叔的合照……
祂用手摸過這些熟悉的事物,再一次確信了,這不是夢,這就是現實。
祂真的,來到了幸福的現實。
大學的日子平凡又快樂,由于能力非凡,神明安輕輕松松斬獲了各科年級第一、體側第一、元旦匯演第一、科創比賽第一……
漸漸地,祂的名聲傳了出去,學生們都嬉皮笑臉地說,這里有一位“全科滿分的校園男神”,經常有同學向祂告白。
像是第二次啟航的人生,祂逐漸走出了過去的陰霾,開始包容而平靜地看待眼前的世界。
“小世界”發展得很好,和原有的翟星一模一樣,未來也一定能找到新的家園。有祂在,有路在,有伊莎貝拉他們在,有翟星原本的智者們在,那是一段肉眼可見的光輝明亮的未來。
大一結束的那一天,神明安第無數次撥通了玥玥的電話。
“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
祂緩緩放下手機,盯著屏幕出神。
唯一可惜的是,這個完美的未來,祂沒有看到三個人。
蘇凜、玥玥、諾爾。
蘇凜應該是成功回家了,這是好事。諾爾可能是飛向宇宙了,不關祂事。但玥玥,她還沒有擺脫世界游戲的束縛嗎?按理來說,她應該能趁著混亂走掉的……
由于身在小世界,神明安不敢貿然聯絡她,否則可能被世界游戲發現。
大一的最后一天,祂和一起隱瞞身份來上學的山田町一、林音、呂樹、莫言、林姜等人痛痛快快地唱了一次KTV,喝了一場酒。
他們高聲唱歌、歡快大笑、暢想未來、玩猜拳小游戲、搖骰子、真心話大冒險、喝度數不高的雞尾酒……
只是一口,祂就在同學們的驚呼中倒在了沙發上。
朦朦朧朧間,祂聽到了無數歡快的聲音。
林音高唱如我西沉的豪邁歌聲。
莫言談及未來的笑聲。
呂樹給他倒醒酒茶的低語聲。
林姜贏下小游戲的大喊聲。
蘇文笙說真心話的聲音。
同學們熱鬧打趣的笑聲。
酒杯碰撞的玻璃聲。
骰子搖晃的沙拉聲。
還有,還有……無數五光十色的燈光,無數高昂的歡笑,這個仿佛永遠不會結束的歡慶之夜啊……
這段仿佛不會結束的青春。
恍惚間,醉意朦朧時,祂躺在沙發上,好像望見了一個模糊的身影,朝祂走來。
——那是一個十幾歲的青年,站在歲月長河的彼端,靜靜望著祂。
青年身著鴉羽般的漆黑長袍,抬頭望著祂。
祂們對視了很久,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這樣也好。”最終,青年喃喃了一聲,轉身離去。
青年的身影再也不見了。
酒醒后,神明安躺在沙發上,眼前依舊是歡快的同學,依舊是沒有結束的慶典。
……夢醒后發現是假象,這樣恐怖的事情,果然不會發生啊。
祂微笑著坐了起來,用橘子汁接續這場歡慶之夜。
當快要結束時,莫言湊到神明安身邊。
“大哥。”莫言的雙眼亮亮的。
……是莫言。神明安仍有醉意的腦子下意識想著。
莫言的話,接下來應該會說很崇拜我這種話……他好久沒見到我了……
“大哥!我真的很崇拜你!”莫言湊了過來:“你真的拯救了翟星,而且大家都活著,太強了!”
果然啊,莫言喜歡說這種話……神明安看向呂樹,呂樹似乎也有話要說。
呂樹應該會想送祂回去,現在確實不早了……
“我送你們回去吧。”果然,呂樹這么說。連字詞和語氣都和神明安腦子里想的一模一樣。呂樹扶起神明安和莫言,認真道:“蘇明安,過段時間你還要參加百大up主的頒獎典禮,雖然路真的把網站買下來了,但你還是會保持直播吧。”
“對……”神明安緩緩起身:“參加完典禮,我就要……回去……當……界主了……”
“但我……不要回宿舍……”祂說,緊緊攥住他們的手,像是生怕丟下什么:“回去……太黑了,太冷了……”
“我喜歡……熱鬧的地方,人多的地方……”
“這讓我知道……你們還活著,活得很幸福……”
“我不要……沒有聲音的,沒有人的……深邃的……很遠的……地方……”
“我真的……很害怕……很討厭……很安靜,很黑的地方……”
“別把我放在那里,就讓我留在這里……讓我……”
讓我……知道,你們很幸福。
別再把我,一個人丟在那種地方,百年,千年,萬年了……
祂的手掌緩緩從呂樹肩頭滑落,再一次醉倒過去。其實祂可以排出這些酒精,不過祂感覺這樣很輕松、很舒服。
畢竟,祂再也不用害怕了……不用擔心自己睜開眼睛,這一切都是假象……
這里,切切實實是現實。
祂再一次從朦朧中清醒,是莫言背著祂往回走。已經散場了,十幾個同學在旁邊悠閑走著,路燈下,稀疏的月光落在地上,像灑滿了鹽。
他們年輕而高挑的影子拉得很長,仿佛未來悠長的一生。
目光所及,整條街道像一條蜿蜒的、流淌的、無聲的霜河。
“……蘇明安,這真是一個幸福的世界。”呂樹說。
醉意朦朧間,神明安模糊地應了一聲。
“在這里,再也不會有哀傷、痛苦、分離、背叛了……”呂樹說:“一個不會有任何人悲傷的世界,真是”
“我不會壽終,我會一直在這里的。”
“林音他們也不會老死,他們也會一直活下去的。”
“不會出現阿克托那樣的悲劇,因為只需要你一個念頭,就不會有人發起紛爭和叛亂了。只需要你一個念頭,死者也會復生,時間也會倒流。因為這里徹底屬于你,”
“我們,都處在永遠不會被撈起的星海中,那片湖泊……永永遠遠地代替了山坡,太好了。”
神明安朦朦朧朧地睜開眼。
——幸福的書頁啊,那雙百合般的素手。
道旁的路燈昏黃,光暈浮在粘稠的夜色里,仿佛被這迷蒙的月華稀釋了,只投下幾片模糊的光斑。
十幾個年輕的身影就嵌在這些光暈的邊緣,輪廓融化在光與夜的交接處,腳步落在鋪滿月色的地面上。
神明安視線的前方,同伴們正望著祂,目光深沉、柔軟、悲憫。
那不是尋常的關切或問候,里面翻涌著一種復雜而純粹的情感,一種近乎無聲的禱告。一種強烈到無法掩飾、卻又因克制而顯得格外莊重的渴望。
沒有聲音,卻重如千鈞。
他們望著祂。
——愿你平安,愿你喜樂,愿你遠離一切苦厄與憂傷。
他們身后,是一道道被路燈拉長的影子。
溫暖的路燈仿佛閃爍了一下。
光影交錯間,所有的影子都顯出相同的模樣——無論高矮胖瘦,無論男女老少,都變成了一模一樣的影子。
一米七六左右的身高,六十公斤左右的勻稱身材,柔順的黑發,面部輪廓柔軟……所有人都變成了這樣一模一樣的影子,和神明安一模一樣的影子。
但只是一瞬。
下一瞬,溫暖的路燈閃爍了一下,大家的影子又變得各不相同。
神明安在昏昏沉沉中閉目睡去。
恍惚間,某種應激性創傷被揭開,祂的嘴角勾了勾,隱約有些想起了自己為什么會來到這樣的世界。
……啊。
說起來,自己為什么還是一直叫“神明安”,而不是“蘇明安”?
說起來,自己為什么一直是“祂”,而不是“他”?
難道,是有些東西,根本沒能改變嗎……?
月光下,
看見神明安沉沉睡去,同伴們模糊的身影在光影交界處動了動,傳來幾聲被夜氣浸染得微啞的低語,聲音隨即又被巨大的寂靜吞沒。
路燈的光暈依舊昏黃曖昧,腳下鹽霜鋪就的道路依舊閃著冷光,延伸向未知的暗處。
延向遙不可及的遠方。
“呂樹,路那邊傳來消息,說他們再次觀測了宇宙,發現天空之外只有無盡的黑暗,什么也沒有,這是怎么回事啊……我們要問問蘇明安嗎?”莫言小聲說。
“是啊,不僅是黑暗,連一顆星星都沒有,簡直就像……被什么包起來了一樣。”林音說。
“而且,我隱隱約約記得,我已經活了很久,甚至已經老死了……為什么現在我還活著……我到底是誰……”林姜撓撓頭,小聲說。
“噓……”呂樹輕輕擺了擺手指:
“這樣,難道不好嗎?如果真相注定是悲劇,那就永遠不要結束這種日子吧。”
“我希望……”
他回頭,看向一路走過的月光:
“祂不會因為想起來過去發生了什么,而痛苦……”
“雖然,我也知道,我并非已經壽終死去的呂樹,而是……”
幸福的韻律啊,你浸在赫利孔山上。
神圣的溪中,那里是她的來處,
你將會看到那天使快樂的目光,
我心中久缺的食糧,我天國的至福……
“雖然,我也知道,我并非已經壽終死去的呂樹,而是……‘吞噬’權柄造出的一個,蘇明安體內的細胞……”
TE19·“最后的圣餐”
(你利用“吞噬”權柄,吞噬了天使、惡魔、神明、高維……你逐漸進化成為了宇宙霸主,吞噬了威脅你故鄉的一切。但是,當你回首,你的故鄉去了哪?為什么,你的體內有故鄉的氣息?)
‘吞噬’權柄,配合靈魂擺渡能力,配合“信仰”權柄的心想事成,可以在體內,重塑出已經被主體吞噬的一切。
包括人、事、物,乃至……世界。
他們是本人嗎?無人知曉。
這里是家鄉嗎?無人知曉。
但至少,那顆蔚藍澄澈的星球,正在祂的體內靜靜旋轉,隨著祂的意念任意變化,生活的人們永遠和樂、永遠幸福……
不會再有人痛苦了。
不會再有人哀傷了。
——這樣的結局,你滿意嗎?
公元紀年7328年。
神明安酒醒后,自盡而亡。
祂臨死前已經無比強大,觸摸到了宇宙至高的概念——宇宙龐加萊回歸(宇宙輪回)。并獲得了,“清醒者”們在宇宙輪回中保留殘缺記憶的辦法。
祂也明白了,“蘇明安”有且唯一,所以,“跨越宇宙輪回”這種事是無法做到的,祂無法活著跨越宇宙輪回,去找下一個輪回中的自己。
學習“清醒者”的手法,祂利用自己無比強大的能力,留下了自己的一段基因。在下一次宇宙回歸后,這段基因仍然會存在,并隨著時間漸漸生長,變成祂的模樣。
然后,這段基因,會下意識接近與祂相似的生命——下一個宇宙輪回中的祂。
死前,祂忽然想到了諾爾·阿金妮的遺言,那個家伙……那個糾纏了祂那么久的家伙,說過一句話……
“難道停留在這里——我們就能終止永無止境的循環了嗎!!!??”
那個家伙,恐怕也是“清醒者”之一,諾爾一定記得一些宇宙輪回里的事,所以,才做出那么多反常的行為。
諾爾想搶奪祂的身體,難道是為了給下一次循環留下點什么特別的東西,以此來打破循環?
但,已經錯過了,那個家伙已經死了。
真是的,難道好好說出來,自己不能理解嗎?不過,那個家伙最后確實說過“我是真心的”……恐怕想說出這些事情,也有限制。
而且,到頭來,自己根本無法確定那個家伙到底還是不是在說謊言,誰敢把宇宙的未來,完完全全交給那個人?猜疑鏈形成得太頑固,太明確了……
祂閉上雙眼,微微勾起嘴唇。
恍惚間,祂也像呂樹臨終前那樣看到,無數雙同伴們的手,朝自己伸來。
“幸福的詩句啊,那雙明亮的眼睛,
“將時時像星光俯視來把你看望,
“來探查我這瀕死的靈魂的愁情,
“我內心悲書中用淚水寫下的憂傷……”
是的。
不要停留在這里。
不要重復這樣的循環。
如果再有一次機會,哪怕所有的步驟都重復了自己這一次的悲劇,在最后吞噬諾爾的時刻,在最后見到蘇面包的時刻,自己也一定要……
“啪嗒。”
宇宙靜寂。
山坡之上。
星海撈起,散落,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