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
——不要停留在這里。
——不要重復這樣的循環。
如果再有一次機會,哪怕所有的步驟都重復了上一次的悲劇,
在最后吞噬諾爾的時刻,
在最后見到蘇面包的時刻,
你也一定要……
“啪嗒。”
蘇明安感到自己仿佛泡在墨藍色的湖水里,周圍的星河靜謐地圍攏著他。
扒開層層枝葉,望見蘇面包的那一瞬間,強烈的沖擊感令他的眼前變得光怪陸離,仿佛閃過了無數似曾相識的畫面。
“父神。”蘇面包捧起他的臉。
“……”蘇明安的呼吸有一瞬間變得沉重,他確信自己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可為什么有既視感?
——既視感,又稱“海馬效應”,指沒有經歷過的事情或場景,卻在某時某地經歷過的似曾相識之感。
還未等他說什么,蘇面包附在他耳邊小聲說:
“父神,關于我為什么成為世界樹,現在來不及解釋,為了避免您按照規則被老板兔拿走,您必須與我展開BOSS戰。”
“但是BOSS戰一旦結束,第十一副本依然會進入結算,您還是會被老板兔拿走。為了避免這種情況,我有一計。”
“您應該已經發現了,神明安不見了。”
蘇明安環顧四周,確實沒有看到神明安的身影,這家伙不是應該優哉游哉坐在樹下喝紅茶、泡方糖嗎?
“……祂死了。”蘇面包說。
蘇明安睜大雙眼。
他感到自己的手掌被塞入了什么硬硬的東西,稍微感知了一下,是幾塊方糖。
“前些天,諾爾·阿金妮闖到樹下,殺死了神明安。”蘇面包說。
“等等……諾爾那么強?”蘇明安說。
“畢竟,這條線的神明安只有‘樂子惡魔’神格的能力,不曾掌握‘觀測’權柄。諾爾全力動手,殺死了神明安。”蘇面包說。
蘇明安聽出了不對勁:“這條線?”
“喂喂,還不開打嗎?要是規則判定你們之間不是BOSS戰,而是聊天,人家可就拿走親親的第一玩家咯!”老板兔等得不耐煩了,在空中飄來飄去,一會兒拉成面條型,一會兒拉成型。
蘇面包神情一緊,立刻加快語速:“但是,最后時刻,神明安主動撲向了我。那時的我還沒有恢復清醒意識,只知道吃,祂一撲過來,我就吃了祂……”
“吃掉祂后,我獲得了祂的記憶,這應該是祂預料到的,沒有把這些記憶留給諾爾·阿金妮。”
“現在,您立即殺了我!用權柄‘吞噬’我。這樣一來,您既打贏了這場BOSS戰,也能知曉神明安的記憶。”
“至于我剛剛給您的幾顆方糖,也是神明安留給您的,應該能幫助您打破僵局,防止您被老板兔拿走!”
她捧著蘇明安的臉,額頭輕而膽怯地貼了貼他的額頭,緩緩垂下頭:
“……動手吧,父神。”
“自您在114年拋下世界樹之種……我等待這一刻,很久很久。”
蘇明安的腦中充斥著許多問題。
為什么會有強烈的既視感,為什么蘇面包會是世界樹,為什么她會說“這條線”。然而,他有預感,自己一旦拿到了神明安的記憶,他將得到很多答案。
“……又有種‘我被我自己安排’的感覺了呢。”蘇明安說。
現在不是感性的時候,既然如此,必須……
他輕輕吸了口氣。
拿到記憶后,就死亡回檔,想辦法……改變這樣的局面。
左掌亮起猩紅的光芒,手指冒出爪尖。
“不要停留在這里。”
不知為何,他耳邊再度響起了這樣的幻聽,熟悉的聲音在耳邊回蕩。
據說人的精神狀態極差時,能夠看到平時看不到之物,聽到平時聽不到之聲,甚至能察覺到宇宙的奧秘、隱秘的詭異、神神鬼鬼之說。
以前蘇明安不信這種說辭,但現在,他有些相信了。
“不要重復這樣的循環。”
鎖骨的“吞噬”權柄圖案亮起,小小的舌頭熠熠生輝。
蘇面包緩緩閉上雙眼,露出遺憾而滿足的笑容。
“……如果再有一次機會,哪怕所有的步驟都重復了上一次的悲劇。”
吞噬之爪溫柔地觸摸她的后頸,手臂半環著,宛如一個擁抱。
她的雙手搭在蘇明安的脊背上,唯有指尖觸碰,兩只手掌完全懸空,不敢觸碰太近。
“……在最后吞噬諾爾的時刻。”
吞噬之爪發動之時,蘇明安回頭看了一眼諾爾死去的地方,剛才他也是這般吞噬了諾爾,不知為何,卻有種危險的預感,仿佛自己吃掉諾爾的行為做錯了。
“……在最后見到蘇面包的時刻。”
她的下巴擱在他的肩膀,卻沒有用力,力度極輕,猶如蜻蜓點水。
隨后,那纖瘦而拖曳枝葉的少女身軀,逐漸化為猩紅的光芒,像是漫天飛舞的深紅螢火蟲,匯入蘇明安的爪尖,被他吞噬。
“我也一定要……”蘇明安不由自主開口喃喃,閉上雙眼。
神明安的記憶涌入他的腦海。
——改變那樣的悲劇。
那是一段揚帆起航的故事。
神明安拒絕了海中蘇琉錦的請求,選擇了向后守岸。
祂選擇了相對保守的行動,決定不再搜集至高之主的形象,不去探究第零屆門徒游戲,而是“以身化樹”彌補最后的能量缺漏,啟動方舟。
祂召開會議,征集故事,與同伴們共同構筑《歡迎回檔世界游戲》,拖延高維追殺的腳步。
祂與云上城神明配合,以“靈魂黃寶石”讀取記憶,以“曼珠沙華與時鐘”作為暗示物,以“黎明永生”強制讓自己死亡,以“六小時間隔”的規則人為設置“絕境點”,以時間置換空間,最后成功破局,公開死亡回檔。
祂吞下了樂子惡魔的神格,以自身為餌,等待方舟啟航。
最后,祂一身黑衣來到世界樹下,得到了莎莉娜、單雙、阿爾切列夫等人的幫助,摧毀了拒絕打開世界屏障的世界樹,殺死了神明安,“小世界”成功啟航。
祂徹底化作了文字、化作了一棵樹,流向“小世界”。
事已至此,由于祂已經失去了人型,不再算作生命,老板兔不能拿走祂,諾爾也無法殺死祂。
臨走前,祂取下了自己胸口屬于羅瓦莎的“世界樹之種”,拋在了已經空空蕩蕩的羅瓦莎。畢竟祂已成為新的樹,擁有了屬于自己的種子。這顆伊鳩萊爾送祂的屬于羅瓦莎的種子,也該還給羅瓦莎。
小世界,呂樹站在一顆遮天蔽日的大樹前。
大樹漂亮、晶瑩、枝繁葉茂,像是垂落了千萬根璀璨的水晶。
“……蘇明安,我們出發了。”呂樹仰著脖子,望著這棵樹。
“我們已經離開了半年了,一切新秩序都建立了起來。”
“這里一切都好,雖然進來了那么多人,但蘇面包毫不慌張,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
“她說,她會安排好這一切,等到時局不再需要她,她就會來到樹下,自盡于此。”
“界主之位暫空,但沒有人坐上去,包括蘇凜也不肯坐。”
“他說:‘蘇明安那家伙還沒死,只不過變成樹了,總有一天會回來的。我干嘛必須要坐。’”
“玥玥沒有跟上來,她說,‘既然蘇明安跟著小世界一起走了,總得有個人留在世界游戲遠遠看護著’,于是她留在了世界游戲里。”
“露娜已經去世了,她活了太久了。但我知道,她去世前,你一直在看著她,對吧。你是世界樹,你肯定看到她了……她去世前說,她不孤獨,也不后悔。”
“山田町一、路、伊莎貝拉、艾尼……他們都成為了‘塔主’……啊,就是類似廢墟世界九席的設置,現在的席位有十五個。下面還有一百多個‘議主’,由出色玩家和翟星原階級構成。總之,秩序剛剛恢復,大家都在探索,肯定會有很多不對的地方,只能慢慢磨合……好在,目前掌權的幾個家伙都很純粹,這要多虧了你的眼光。”
“至于諾爾,你化身為樹后,他就悄悄離開了,應該是知道沒辦法阻止我們了。我們再沒見過他。”
“啊,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你是世界意識,你肯定能看到這些,不需要我一一敘述。”
“但是,如果不這樣和你對話……”
呂樹坐在樹下,緩緩躺了下來。
——那是一個略帶起伏的小山坡,開滿了潔白的野雛菊。
他躺在山坡上,在午后的小憩下,輕輕閉上了眼睛:
“如果不這樣和你對話,我會真的以為你再也不見了……”
“汪汪,汪汪!”
午后的陽光下,一只灰色的小狗從山坡下跑了過來,哼哧哼哧地叫。
“你這死狗,我今天沒碰別的狗了,怎么還叫!”扎著蝴蝶結的黑發少女叉腰走了過來,滿臉不爽,指著灰狗喊著。
“汪汪,汪汪!”灰狗叫個不停。
“小灰。別吵到蘇明安。”呂樹躺著說。
“唔……”小灰閉上了嘴,趴在呂樹身邊,搖著尾巴。
林音一屁股坐了下來,仰起頭:“他還能醒嗎?”
“我不知道。”
“他聽得見我們說話嗎?”
“我不知道。”
“喂——蘇明安!”林音站起來,雙手呈喇叭狀,放在嘴前,大聲吼道:
“你一定要醒過來——知不知道!”
“我們才不要當什么介錯人,你也絕對不會在漫長的時間里變質!”
“我們——我們——相信你!”
聲音傳開很遠很遠,仿佛高奏的風笛。
她仰著頭,眼眶濕紅。
再一次,給我們創造一個奇跡,好不好……你不是一向善于創造奇跡嗎?醒過來吧,醒過來吧。
蘇明安。
我們會等你……直到我們白發蒼蒼……直到我們老去。
廢棄的羅瓦莎。
毫無生機的星球,漂浮在茫茫宇宙中。
終焉之雪早已結束,這里安靜得猶如死星,唯有厚厚的積雪與寒風,像是回到了冰河世紀。
不知過了多久,神明安離開前拋下的種子,緩緩生長、發芽、長出新葉。
它頂破厚雪,迎風生長,成為了這顆死星上唯一的生命。
“唰。”忽然,一聲腳步傳來。
一個頭戴小皇冠、身披白絨披風的少年踩著積雪走來,他金色的雙眼平靜地注視著這顆發芽的種子。
他凝視著種子看了許久,輕輕坐了下來。
這空無一人的死星上,少年留了下來。
他在這里待了凡人難以想象的年數,直到海下出現了細菌,直到陸上出現了爬行動物,直到天空再度出現了鳥兒,直到——種子長成了一棵樹。
他悉心照顧這棵樹。每次回來帶來的豐沛能量,都能讓樹長高一大截,讓這顆星球的發展速度加快一大截。
直到這棵樹終于萌發了自我意識。
“你是誰?”稚嫩的聲音。
“我是……”少年頓了片刻,笑道:“你就叫我水母大帝吧,我是這顆星球上最后的遺民。”
“水母大帝,你照顧我,你,好。”樹說:“你是我,好朋友。”
“好朋友……”蘇琉錦點了點頭:“嗯,好朋友。”
逐漸地,樹越長越高,漸漸形成了人形。
蘇琉錦一直陪著樹,這顆死星正在重新煥發生機。他經常來到樹下,帶來恐龍的鱗片,帶來漂亮的寶石,帶來海里的珊瑚,都送給樹。
逐漸,蘇琉錦的實力越來越強,他開始能夠離開這顆星球,甚至帶樹的意識一起離開星球,只留下樹的軀殼在原地。
漫長的歲月里,他們一同遨游宇宙,踏足了諸多有趣的故事、有趣的旅程。每次變強,蘇琉錦都會將收獲平分,一半給自己,一半給樹。
蘇琉錦喜歡吃甜食,他們經常用樹的葉子作紅茶,泡上方糖,坐在一起喝甜甜的茶。
“你還沒有給我起名字。”樹說。
“你有自己的名字,我只是沒有告訴你。”蘇琉錦說。
“為什么?”
“你……來自一個故人的心臟,你相當于他的基因,繼承了他的很多東西。一旦我告訴了你姓名,你就會想起你被他拋下前的一切。”蘇琉錦說。
“想起來,不好嗎?”樹說。
“當然好,但是,你在生長期,現在還不是時候。”蘇琉錦笑了笑:“這樣吧,我的壽命最多還能活千年左右,等到千年過去。我會告訴你,之前都發生了什么。”
“好。”
他們去了很多星球,去了很多美麗的地方,去了很多精彩的風景。
蘇琉錦死去那天,他們回到了已經生機勃勃的羅瓦莎,樹知道了自己的姓名。
——“蘇明安”。
祂想起來了,自己在成為小世界的世界樹前,把自己的一部分意識留在了世界樹之種里,拋在了羅瓦莎。也許是為了給死星重新萌發的希望,也許是為了保存自己的一部分。
祂一襲白袍站在世界樹下,回過頭,望向蘇琉錦:“我想起來了。”
“嗯。”蘇琉錦不意外地點頭:“我撿到了你,我把很多資源都讓給了你,你可以比我活得久。你已經成為了新的‘世界’本身,而我只是普通人。”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神明安說。
“我唯有一個請求。”蘇琉錦說:“……等到宇宙龐加萊回歸即將再次開始的時候,等到你壽命耗盡的那一天。”
那雙金色的眼瞳沉默而寂靜:
“按照我教你的,能在宇宙龐加萊回歸中保留記憶與能力的辦法……‘’
“保留自己的一段基因,留在這里。”
“這樣,下一次宇宙重啟后,‘你’就會再度出現在世界樹下,以‘你’真正的模樣。”
“你會見到下一次的‘你’,你記住,你要阻攔他做傷害自己的事,讓他只看重自己。”
“為什么這么做?”神明安問道。
“因為……”蘇琉錦說:“一旦他開始為別人犧牲,他就會活很久很久。在結局里,他要么成為世界樹,要么成為高維,要么成為主辦方,只有少數情況會立即死去。”
“你不想讓‘我’活得久?”神明安說。
蘇琉錦搖了搖頭:
“是不能活得太久。”
“每次活得太久,靈魂經歷的壽數就會很長,隨著次數越來越多,總會留下越來越多的不良影響。必須將這種每次的殘留影響降到最低,你才能……”
他頓了頓:
“……才能帶所有人走進那片金黃的樹林里,最為狹窄,也最為自由的路。”
“我也能,實現我的理想,讓伊甸園的結局變得更好。”
“畢竟,這一次你選擇了向后守岸,沒有握住我的手,沒有找齊至高之主的形象,伊甸園也有諸多問題沒有解決……我很遺憾。”
神明安沉默,祂明白了,看來自己如果想要最為完美的結局,就必須指引下一次的自己。
畢竟,這一次,自己已經化為了世界樹,這算一個不錯的結局,但貌似沒有打破某種無形的循環。
循環被打破,是什么樣子的?
真正的完美的、不在循環之內的結局,是什么樣子?
祂渴望看到那一幕。
祂抬起頭,故鄉已不可見,小世界不知去往何方。同伴們還好嗎?另一瓣化為小世界世界樹的自己,是否已經被介錯人斬于刀下?
他們會哭泣嗎?會為祂建造墓碑嗎?
“我已無法返鄉……”神明安仰頭望著天空:“水母大帝,你也是為了那個最好的結局……才會將自己分割成那么多瓣嗎?”
蘇琉錦只露出了疲憊的微笑:
“……我們都,跋涉太久了。”
他輕輕地闔目,躺在了樹下的漫天野花之間。
仿佛有,墨藍色的星海,將他們的身影包裹。
嘩啦啦——嘩啦啦——
所有聒噪的聲音都消逝了。
“雖然無人記得,雖然無筆銘記。”
“我會記得……在某個被時間海浪淹沒的地界,我和你做了一段非常長久的朋友。”
“晚安,宇宙盡頭再見……水母大帝。”
“下一次,希望我會選擇,在海中與你向前。”
——歸來罷,歸來罷,歸來罷。
世界樹下的神明安,在看一本書。
一本名叫《全球穿越:從禁足皇子開始的無限世界樹進化》的書。
祂很喜歡這本書的情節,極對祂的胃口,讓祂有種莫名的共鳴感,仿佛祂親手寫成。
祂遺忘了很多東西,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睜開眼便坐在樹下。
祂只記得,一句模模糊糊的話語,不知道是誰對祂訴說。
“——你記住,你要阻攔他做傷害自己的事,讓他只看重自己。”
祂泡著紅茶,攪著方糖,默默等待著,等待著“某個人”的到來。
祂有預感,只要自己見到那個人,共鳴越來越強烈,自己的記憶就會逐漸復蘇,想起自己到底是誰,想起自己為什么出現在這里。
直到,那個人,來了。
“嗒。”
腳步聲。
命運的召喚如深海潛流,早已在祂靈魂深處鼓蕩不息。
祂清晰地感知到,冥冥中的牽引正匯聚成一個無可逃避的焦點——那個即將到來的人影。
腳步聲越來越近。
“嗒,嗒。”
是他。
在那片由剔透枝葉撐起的、宛如凝固淚珠的水晶樹蓋下,無聲流淌的血色溪流聲中。
那個人,正跌跌撞撞走來。
“嗒,嗒,嗒。”
瞳眸對視,皆是金色。一方炙熱如融化的暖陽,一方冷然如凝固的熔漿。
那人一襲血衣,千瘡百孔,滿身傷痕,身上掛著同伴們的遺物,朝著命運的漩渦中心,步步鮮血、滿臉靜謐地走來。
他果然是一個不愛惜自己的人。
——故事中的主人公,“這一次”有且唯一的,蘇明安。
天光之下。
——祂(他)回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