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哈……”
張希貴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按了按生疼的額頭,坐起身來,左右看看,對于身邊沒有服侍,大為不滿:“人呢?來人!”
換成往日,宿醉醒來,都有機宜司的吏胥圍在左右,悉心照料。
他知道手下心里不樂意,偏偏就喜歡看這種明明心懷不滿,卻還得討好巴結的模樣。
機宜司本是位卑權重,利益十足,他的背后又站著一位宣徽使,宮內更有最受官家寵愛的貴妃!
什么叫權勢?
讓人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權勢!
“如此威風,再適合本官不過了!嘔……”
這般嘟囔著,張希貴腳下踉蹌地走出院子,然后驚訝地發現,職守的差員腳步匆匆,朝著地牢的方向匯聚過去。
“咦?抓到要犯了?”
張希貴晃了晃腦袋。
他來機宜司也有一段時日,早就知曉這些人辛勤的表象下,是一顆顆從犯人身上搜刮油水的心。
真正抓捕諜細,不會有那么起勁,現在跑得勤快,肯定是有好處可以撈。
張希貴酒頓時醒了一半。
有背景的好處在于,只要他坐在這個衙司里,哪怕貢獻不了功勞,上下所獲的額外收益,也跟分一杯羹。
不然成事不足,壞起事來,可是相當有余的。
果不其然,當張希貴來到地牢口,早就圍過來的一群吏胥差使,無法對這個討厭的外戚視而不見,紛紛行禮招呼:“張點檢!”
“快去給本官弄一碗醒酒湯來,沒眼色的家伙!”
張希貴呵斥了幾句,看向里面,舔了舔嘴唇:“這是抓到誰了?”
眾人面面相覷,低聲解釋道:“沒有抓到犯人,是里面正在提審本就關押的要犯!”“聽說是遼國的諜細,涉及宮中大事呢!”“沒想到那三位所言是真的,起初還以為是孩童玩鬧,不愧是……那位的兒子!”
張希貴聽得稀里糊涂,直接打斷:“什么亂七八糟的,誰在提審犯人?戴提點從陳留回來了?”
近來由于遼人不納歲幣,宋遼開戰的聲音再度喧囂塵上,機宜司作為情報機構,提舉提點也已奔赴河北河東,于雄州獲取第一線情報。
留守在總司的,是提點機宜司的戴晨,這位四天前得到了線報,陳留縣有疑似諜細的據點,帶領精銳好手親自去了。
正常情況下,即便要回歸,也要把他喊起來,怎么不聲不響地帶入大牢審問了?
張希貴有些氣憤。
這是不準備給自己分潤功勞么?
懂不懂規矩?
“不是戴提點……是公孫……公孫齋郎……”
眼見他臉色瞬間陰沉下去,有吏員小心翼翼地解釋起來。
“公孫策之子?”
張希貴怔了怔。
那豈不是冤家路窄?
公孫策正是接連上疏,阻止靠山張廣封實任宣徽使的御史中丞,如今靠山的名聲越來越差,遭到朝野上下唾棄,都是拜此人所賜。
“好!好啊!別的地方倒也罷了,這里可是機宜司,我張氏的地盤,一個衙內也敢來這里惹是生非?”
張希貴精神一振,酒徹底醒了,直接朝著地牢走去,摩拳擦掌,氣勢洶洶。
卻沒有發現那些圍觀的手下,個個目送他的背影,彼此交匯的微妙眼神:
“那個犯人打點了好處吧?”
“當然!能在牢房內待著的,哪個不被敲骨取髓?”
“那有好戲看嘍!”
入了地牢,張希貴忍耐著污濁的氣息,快步往里面沖,見到獄卒迎上,劈頭蓋臉就是一句話:“擾亂我機宜司內務的人在哪里?別想著包庇他們,我才是這里的官!”
獄卒看了看他,朝著里面指了指。
“哼!”
張希貴挺起胸膛,大步流星,如同捉奸自己的第九房妾室與長工在床時那般,帶著一股子殺氣騰騰。
“幾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娃子,敢來機宜司耀武揚威,審訊犯人,必定是屈打成招!”
“嘿,兒子犯了這等事,我看公孫策還怎么腆著臉,當御史中丞,言官之首?”
“此事過后,貴妃真要認下我這位哥哥了!”
張希貴心里越想越美,眼神越來越火熱,腳步越來越快,最后更是近乎飛奔起來。
抵達盡頭的審問室,不顧左右看守的獄卒,嘭的一聲,直接推門而入。
這番動靜,讓室內眾人紛紛轉頭看向他,但也只是看了看,又轉了回去,目不轉睛地望向一個正在畫押的犯人。
張希貴皺起眉頭,掃視了一圈,就落在三個氣度不凡,卻依舊稚嫩的少年郎身上。
“誰是公孫策之子?”
“張點檢來得正好!”
就在張希貴在三人身上巡視,心里琢磨之際,狄知遠已經一眼認出了,來者正是昨晚那個呼呼大睡的職守外戚,主動開口道:“這個犯人,張點檢可有印象?”
張希貴順著他的手指方向看過去,發現是一個滿臉橫肉的壯漢,再仔細瞧了瞧,似乎還真有幾分眼熟。
不過緊接著,他就回過神來,冷冷地道:“少郎君就是公孫衙內?”
“我姓狄,名知遠,太學學子。”
狄知遠正色介紹:“此來機宜司,是為了查辦同窗司馬君實遇害,此案已向開封府衙、皇城司報備。”
“狄……相公!!”
張希貴瞪大眼睛,后面的話都沒聽清楚。
相比起御史中丞,那位可是貴妃都不太敢招惹的人物,張廣封還能跟公孫策辯幾句,辯不過氣急攻心倒下,換成狄相公,屁都不敢放一個。
現在張希貴的氣焰同樣跌落下去,正自惴惴,狄知遠已然自顧自地道:“這鄭屠戶居于京師馬行街,供樊樓肉食,兩月前經鄰里舉發,夜間聞異響,發現有番人出入店鋪后門,遭機宜司緝捕,但一直關押,并未問出詳細……可有此事?”
張希貴低聲道:“是……是吧?”
狄知遠又問:“此人剛剛交代,以重金交好張點檢,才在獄中得諸多關照,可有此事?”
“嗯?我不想招惹你,你反倒沖著我來了!”
張希貴一聽這話,再看犯人,確實記起,這屠戶的家人很有錢,入獄兩月,前后打點了六次,一共加起來足足兩千多貫錢,托他在獄中照顧,讓行刑的獄卒手下留情,沒有用最殘酷的手段招呼逼問,甚至還想將其救出。
張希貴應了前者,否了后者。
反正屠戶犯的,大不了就是殺了些人,賣些肉餡特別的饅頭,對于機宜司來說,微不足道的小事罷了。
至于放出去,那是萬萬不行的。
不然怎能有源源不斷的打點?
這等事一旦揭露出來,罪過可不小,驚怒交集之下,畏懼也拋之腦后,張希貴頓時生出惱怒之色,開口道:“一派胡言!犯人污蔑機宜司官吏,并非首例,狄公子管得太多了吧!”
“不多!”
狄知遠沉聲道:“司馬君實遇害案,干系重大,非機宜司一司之責,請張點檢答復!”
張希貴腦子轉了轉,記起前天聽人提起,國子監內死了一個大才子,原本肯定能高中進士,飛黃騰達,結果遇害身亡,機宜司無論是官是吏,出身都不好,談論起來難免有幾分幸災樂禍。
如此一來,他找到了破綻,冷笑著指著犯人:“此人關在獄中,已兩月有余,難不成還能在前幾日外出,殺害狄公子的同窗?”
狄知遠道:“鄭屠戶當然不是這起案件的兇手,卻是兇手的同伙。”
“無稽之談!”
這是越說越離譜了,張希貴頓時有了信心,望向吊起來的屠戶:“說,你的同伙是誰啊?”
鄭屠戶臉色無比難看,口中喃喃低語,最后險些要哭出聲來:“詐我……你們詐我!”
張希貴目光閃了閃,語氣里帶著幾分諄諄善誘:“你剛剛遭了蒙騙?被屈打成招?若有冤屈,盡管開口,本官可以為你做主!機宜司直達天聽,朝堂之上便是再大的官,也沒法在這里逞威風!”
此言一出口,張希貴頓時涌出一種直面權貴的快感,通體舒坦。
難怪御史言官那么威風,抓著宰執的錯處都敢大肆抨擊,這種以下犯上的感覺,著實不錯!
然而笑容還未浮現,鄭屠戶似乎終于發現了他的存在,定定地盯住,咧開嘴巴,獰笑起來:“老子是大遼‘金剛會’的勇士,伱這宋人的官,真要幫我伸冤?”
張希貴眨了眨眼睛,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你再說一遍?”
鄭屠戶怒吼起來:“老子是大遼‘金剛會’的勇士,你這狗官,吞了我們多少錢財,若是早早守諾放老子出去,哪里會有今日之禍,都怪你!都怪你貪貪貪!”
張希貴這次聽清楚了,卻如泥雕木塑,僵在原地。
狄知遠在邊上欣賞完畢,平靜地開口:“經過審問,此人確實隸屬于遼國‘金剛會’,一個曾經存在過的諜探組織,沒聽說過辦成什么大事,但此人卻引以為傲。”
“據他所言,‘金剛會’曾經在汴京潛伏了二十余年,經營人手,發展壯大,三教九流,無所不至,甚至連皇宮大內都有他們的人手,后不慎暴露,撤離京師,但還是留下了一批隱蔽的人員。”
“鄭屠戶父子就是漏網之魚。”
“鄭父本是燕云漢人,后攜子南下入京,其人于天圣九年病逝,肉鋪由鄭屠戶繼承,一直未忘遼人身份,于七年前重新與遼人諜探取得聯絡,后為樊樓肉食供應,籍此接觸大內。”
“此人被捕后,守口如瓶,又在同伙相助下,重金賄賂機宜司點檢文字,不曾遭到逼問,若非不久前露了破綻,機宜司至今竟還不知,牢獄內居然關了如此重犯!”
聽到這里,鄭屠戶露出羞惱之色:“是啊!沒想到機宜司奈何老子不得,最后竟栽在你這小娃娃手里,大遼會為老子報仇的!一定會的!”
公孫彬實在沒忍住,嗤之以鼻:“遼國那般弱小,只怕我大宋去攻,還為你這小小諜細報仇?你做什么春秋大夢?”
“放屁!放屁!”
鄭屠戶勃然大怒:“大遼雄踞北方,宋人戰戰兢兢,懼怕不已,這是父親告訴我的,短短二十年間,宋人憑什么趕超大遼,假的!都是假的!一旦開戰,你們必敗!!”
他對于遼國的記憶早就淡薄,畢竟十歲不到就來了汴京,至今已有三十多年,但或許是受長輩的思想灌輸,或許是生活的不如意,讓他對于遼國依舊保持著極高的忠誠與向往。
可同樣的,這屠戶的腦子也是一根筋,認死理。
當《漢朝詭事錄》的最新卷出現在面前時,想到這是聯絡宮中成員的最后一步,鄭屠戶大驚失色,相信了狄知遠的所謂“接頭”,直接泄了底,然后破罐子破摔,一股腦地把自己的過往揭露出來。
此時他也知道自己死定了,暴怒之下,槍口再度轉向呆若木雞的張希貴:“那些錢財是讓你放我出去的,你卻貪婪成性,一味索要,便是這樣才引來了懷疑,現在都完了,一起死吧!”
“不!!”
張希貴如夢初醒,趕忙分辨:“這個人……本官根本不知這個人是遼人的諜細……不知道啊!”
狄知遠暗暗搖頭,這種無力的辯駁簡直就是廢話,比起欺負呂大府還無趣,但想到張貴妃那張可恨的臉,又繼續刺激:“張點檢剛剛可不是這么說的,還氣勢洶洶地前來為此人出頭,莫不是要掩飾賊子在大內的進一步行動?”
張希貴急得淚水都要出來了,雙手接連擺動:“不!不是!不止本官,別的官員都收的!”
與此同時,鄭屠戶在旁邊也狂笑起來:“對對!我們要害了皇帝,讓那個病秧子繼位,看看宋人還怎么跟我們大遼斗,哈哈!哈哈哈哈!”
“嗯?”
狄知遠目光一動,與公孫彬和包默成交流了一下眼神。
“快!堵住他的嘴!堵住啊!”
張希貴則感到一股涼意從脊骨直達天靈,聲嘶力竭地吼著,卻見書吏將供詞原封不動地記錄下來,想到這句話傳入官家耳中的后果,雙膝一軟,徹底跪倒在地,涕淚橫流:
“完了……這下全完了……”